来人衣着简单,布料却很精致,不是寻常富商穿得起的,身材看去也不十分高大,但透出的气势远远超过他之前见过的各色人物。
更何况……走在最后的,分明是这男娼馆的鸨头碧霄。
秦逸收起短暂的明媚笑意,换成惯常的温润神情,随手把还不依不饶的小翎羽塞进笼子,站直了身子。
“李爷,就是这了。”碧霄也曾是这娼馆里的相公,年长后接掌了生意,现在不过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风韵犹存,“悠然,还不快出来迎接贵客。”
秦逸应了一声,把手里的鸟笼递给几步赶到眼前的阿发,自己理了理衣服迎上去。这笨鸟从来不看时间场合,只要有人接近就摆出一副攻击的架势,完全不见单独和秦逸在一起的乖顺灵性。自从上次差点被个脾气暴躁的客人当场拔了毛煮汤,每有客来秦逸都让阿发把它提到后院,免得生事。
“李爷是锦绣布行的当家,更是名门之后,咱小地方平时想请都请不来,悠然可要用心伺候。”
“悠然见过李爷。”略福,眼角瞥见气鼓鼓的小家伙被拎着过了院门,这才松了口气,转向那个目光灼灼的来客。
碧霄点点头,就掩上门退了出去。
李巍带着几分玩味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男子。传闻中,城南的男娼馆里有个悠然公子,岁数虽早过了一般小倌的惯常年华,却还是寻常人千金散尽,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的特例,想要留宿更是难上加难。本以为是怎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娇俏人儿,没想到乍看倒像个书香世家的少爷,身上并未沾染半点风尘。
也罢,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濯清涟而不妖的气质,当温润文雅的容颜沾染了情欲才更有味道吧。
他忍不住挑了挑眉,越发觉得自己这趟来得值了。
03.只怨己身微
这人也许是他见过最难应付的一个,秦逸打起精神来应付。
那目光带着满满的侵略味道,从头到脚地打量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发毛,只好勉强开口道:“初夏天干,悠然先给爷倒杯茶。”
伸手去拿桌上的茶盏,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抓住,窝在掌中。他心跳稍乱,暗暗怪自己不争气。
从开门接客到现在,在这房间过夜的人少说也上百,可每每与人稍近,他仍然无法适应,只想逃得远远的才好。
“你叫悠然?”这是李巍进门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意外的温和。
“悠然姓秦名逸,字悠然。”任他把玩着自己的手,低了头乖顺地答。不管是怎样的客,压低身段小心应对总没有错。
正思量着,一股大力拽得他猛往前倒,接着身体一轻,整个人已经落在李巍怀里。
秦逸吃惊地瞪大眼睛:“李爷?”
李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吃惯了投怀送抱的美食,偶尔换换这种清淡口味的也不错。
“今晚还有要事,悠然就现在陪陪我吧。”
秦逸垂了眼帘,嘴角噙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掩去淡淡的失落。自己早该知道,到这种地方寻欢作乐的男人能有什么不同?再怎么道貌岸然,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云雨,拍拍手走人罢了。
翎羽很不爽。
阿发一向看它不顺眼,这会秦逸看不见,更不好好待它,只把鸟笼子往后院杂草地上一扔,就自顾自地干活去了。
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站起来,翎羽泄愤似的叫了几声,就把注意力放到笼子上。平素秦逸是不关它的,这东西多数时候用来睡觉,所以鸟笼也没锁,只有个小巧的搭扣。
这个简单。翎羽左看看右啄啄,咔吧一声竟捅开了小扣,脑袋一拱就撞开了笼门。它得意地抖抖屁股上的几根嫩毛,趾高气昂地走出去,在杂草堆里跳了几跳,就跌跌撞撞地飞起来。
这可是自打它学飞以来飞得最好的一次,巴掌大的翅膀拍得很用力,在后院小小转了一圈,它满意地落在墙头,偏着小脑袋想了想,决定去向秦逸显示下自己已经能独立了,省得他总是一有外人就把自己塞进笼子藏起来。
小楼门窗紧闭。
翎羽先在地上喘了口气,歇足力气,扑腾着歪歪扭扭晃了好久才飞上了二楼的雕花栏杆,累得乍着翅膀猛喘。
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可确实还有刚刚那个生人的气息。
翎羽喘匀了气,对着紧闭的窗子大叫了几声,见没人理也恼了——秦逸的房间明明算它的地盘,一个生人凭什么占这么久?
抖抖翅膀,跳上窗框,运气,往木棱上狠命一啄!
李巍推门出来,心道怪了,刚明明有人敲窗来着,可再看看周围,半个人影都没。索性当自己一时听错,又整了整,惬意地缓步下楼。
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还有要事在身,等回程路过再来才好。
自然,他忽略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的红毛鸟。
翎羽勉强爬起来,摇摇摔晕的小鸟头,见门开着,大喜,心道别看跌了一跤,我这一啄实在有用,于是蹦蹦跳跳进了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打个喷嚏,它纳闷地逡巡一圈,见屏风后的地面露出一角布料,认出正是之前秦逸穿的那件,兴奋地一路倒着小短腿奔过去。
扑了个空,翎羽收势不及险些又跌个四仰八叉。
地上仅有衣服,人却在套间内室的床上。
秦逸朦胧间只觉有什么一下下碰自己的脸,睁眼就见一团红色的毛球在极近距离扭着,只一双小眼睛还亮晶晶的盯着自己。
是了,居然一不留神睡过去。
房里冷冷清清,人应该是走了吧。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裸着的白皙手腕上,几抹泛紫的淤痕张牙舞爪。
翎羽见他睁眼,更努力撒娇,不忘拍拍自己的小翅膀,昂首挺胸在床沿跳来跳去。只是它忘了,在草堆里滚过一回,又不知撞了多少次墙,身上早就沾了泥土草叶,这一扑腾算是全便宜了床单,所过之处留下不少灰尘脚印。
秦逸也不恼,反正床单早就要不得,总是要换的。
阿发还没来收拾,也就是说那人刚走。
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身下凌乱至极的痕迹,轻叹一声,重又闭上眼。
翎羽见他不搭理自己,忍不住在一旁嘟囔,声音不大,却也着实烦人。
“公子不好了!那秃毛鸡跑了!”阿发大声嚷嚷着冲进内室,见了秦逸突然一呆,待视线扫过床边歪头看自己的小红鸟,立刻一蹦三尺高。
“你个死鸟!吓唬人是不是?不学好偏偏学会逃跑了?”说着就撸袖子上来要捉翎羽。
小翎羽是跟他对峙惯了的,此时同样不吃亏,竖起一身的小绒毛对着他就闹,被秦逸伸手盖住了脑袋。
“阿发,你怎么进来得这么莽撞,又想惹麻烦了?”
“公子……我这不是担心嘛……”
秦逸摇头。他平素待人温和,阿发虽属下人小厮,也受了不少照顾,更没一句重话。这时他略皱了眉头,脸上的温润褪尽,只几分严肃,却把少年心性的阿发震得说话都唯唯诺诺起来。
“你担心固然是好意,但也要分清场合。不管不顾冲进来,这是客走了,要还在呢?今天这李爷明摆着不是一般人不好相与,得罪了他,你能有好果子吃?万一是个暴躁的主,打死打残了你找谁哭去?”
阿发被说得打了个寒战。
秦逸说这些不是吓唬他,之前也有过先例。厨房新煲了汤,他端了冒冒失失就送过来,全忘了当时屋里还有客,结果刚好撞见那不大不小的一个富商正要办好事,搅了兴致,差点让随行的仆人把他吊起来打。阿发平时嗓门颇大,可也仅限于这小楼里,实际是典型的外强中干,多数时候又有秦逸护着,哪见过这等场面,吓得腿都哆嗦迈不开步。还是秦逸费了一番功夫才压下男人的火气,虽然代价是连着两天都没下得了床。
“公子,阿发知错了……”阿发挠挠头,对上满床的狼藉,忙道,“公子别生气,阿发去弄热水,先把身子洗了,天儿虽热,再这样也非着凉不可。”
秦逸其实早就累得不想动,可天性爱洁,还是忍着坐起身。
从腰往下到膝盖已经麻木了,这时一动,身后难言之处一股热流沿着腿根慢慢滑出来。床单经了半天蹂躏自然是皱得不成样子,除了白浊更有些许暗红混杂,那李巍简直像饿虎投胎,险些把他生吞活剥了。如果不是要事在身,秦逸毫不怀疑自己今天有死在床上的可能。他皱着眉头权当没知觉,只等热水备好,在阿发的帮助下挪了进去,温热的水刺激到身后伤处,痛得狠狠打了个颤。
“公子……”
阿发卷了凌乱的床单,换上干净的,还想说什么,被秦逸挥挥手轰出去。
“我自己来就好,你过会来收拾。”
翎羽再有灵性,终归是小鸟一只,这会儿飞到木桶边缘,歪着脑袋看他洗澡。看久了,觉得无聊,开始整理自己身上乱糟糟的毛。许是桶里热气蒸腾容易昏昏欲睡,又或是忘了自己实际站在厚度不到一指的木桶边,小东西突然扑通一声掉进了洗澡水里。
秦逸其实正出神,也给吓了一大跳,措手不及,外加小笨鸟扑腾得太过厉害,左右捞了好几回才把个湿透了的翎羽拎出水面。
鸟不都应该是天性怕水吗?怎的他捡回来的这鸟居然三天两头往水里掉,不是汤就是洗澡水,真不知是太笨了还是天生缺根筋。
翎羽惊魂未定,被放在桌子上好半天没回过神。
“翎羽?”秦逸用手指戳戳它湿漉漉的绒毛,心道别吓傻了吧。
小东西打个激灵,猛抖满身的湿毛,沾过水后的红毛贴在身上,再配上黑漆漆的一对小眼睛,真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秦逸失笑,甚至忘了满身的疲惫和酸痛,木桶里水波漾起,映着渐红夕阳衬得本略显苍白的温润容颜平添了几分明媚。
翎羽不甘地叫了两声,可对着他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指还是凑过去,用小脑袋摩蹭。
秦逸又逗它一会,水已经凉了。休息之后脱力的身体想要移动更显辛苦,只得扶着桶边慢慢起身,秀气的眉皱成一团。
小翎羽歪着脑袋看,虽然不太懂,但这时候悠然是需要人来扶一下的吧?往前跳两步,啄啄他的手,叼着那白皙的手指要往自己身上放——当然头脑简单的小家伙完全想不到如果一个人类压在一只幼鸟身上会有怎样的后果。
秦逸愣了愣,见小不点还在努力拽他的手指,终于明白了。
“小笨蛋,你是鸟啊……哪可能撑得起人的身体。”他微笑,忍着腰背几欲折断的疼痛弯下身,让自己与它视线相平,“有时候我真想,如果翎羽是个孩子,肯定又懂事,又漂亮,可爱至极的。”
说完他倒先自己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白日梦也不是这般做法。现在的翎羽已经给他灰色的生活添了不少活力,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翎羽当然不可能理解懂事又漂亮的孩子是什么,但它恍惚地明白,自己小小的身体帮不了他。
如果能快点长大就好了,想要变得比悠然更大。
蹦上秦逸床沿,挨着光滑如玉的面颊团成了一个潮湿的小毛球。
虽是纯粹孩子气的愿望,但当时的翎羽确实这样认真想过。
04.凭栏夏夜寒
“啊!该死的秃毛鸡,你又乱飞!”
秦逸斜倚在榻上,仿佛窗外的炎炎夏日与他无关,只清爽地欣赏几乎是每日必定上演的人鸟大战。
难怪阿发大喊大叫,刚才清理桌上的茶碗,里面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鸟粪,黑不溜秋的,不用说,自是这屋里唯一一只扁毛畜生干的好事,立刻抓起立在一旁的扫帚,挥舞着冲着翎羽就去了。
小不点这阵子不知怎的,原先也就巴掌大小,忽然间气儿吹了似的,一个劲儿猛长。身上羽翼渐硬,早不是刚来时扑棱着飞得跌跌撞撞的小笨鸟,见阿发一扫帚挥过来,也不急,直到那扫帚苗即将压到它头上,才稍微挪挪,往旁边跳一步,于是打了个空。
阿发一击不中,更恼,使开自创的连环扫帚击满屋追赶,一时间尘土并鸟毛齐飞,好端端把个外人眼里清净雅致的听雪阁弄得如年关集市一般聒噪。
不屑地叫两声,翎羽懒得浪费力气,轻轻巧巧落在秦逸手臂上,鸟头侧着看阿发,意思很明显:我在这里,你可敢打?
气得阿发差点一口血喷出一丈远。
可自家公子别说惩戒,分明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自己总不能一扫帚打到公子头上吧?那老神在在的样子,看似两不相帮,实际还是偏向那死鸟的——可怜他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忠心耿耿(?)、死而后已(……),最后只落得个被冷落的下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阿发越想越亏,圆溜溜的大眼睛愣是腾起像模像样的哀怨,只把自己当成了戏台上被相公始乱终弃的怨妇。
可他的倾情演出在秦逸看来……分明就是受了委屈的第二只翎羽。
扑哧。
“公子!”阿发把扫帚一扔,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翎羽得胜似的伸个懒腰,翅膀展开,已比寻常喜鹊大了几分,毛色愈发鲜亮,绒毛褪尽,渐渐显出艳红来。
似乎这变化在月内更明显。
秦逸特意找了些禽鸟的画作诗词,仍不能确定翎羽究竟是何种类,只知定非凡品。
“小家伙,别总和阿发斗气,我不能时时出去,万一他不给你买谷子吃可怎办?”
翎羽低低叫了一声,习惯地摩挲他的手指,尾羽长长,只比身长略差,颜色艳丽,更隐隐透出异样光华。
他心念一动,对着那翎羽,隐约似乎想起什么。
“多日不见,悠然还是这般俊秀,连出神都别有一番味道。”
秦逸讶然抬头,见那日几乎把他折腾死的人斜斜倚在门边,背光而立,容貌虽在暗处,却让他想认错也难。
不是李巍是谁?
秦逸想到可能再来的噩梦,身体不自觉轻颤,可仍压抑着恐惧把翎羽放榻上,起身行礼。
膝盖还没弯下,就被骨节分明的大手托住了肘,顺便带进怀里。
翎羽立刻由懒洋洋变成了精神抖擞,黑色的小眼睛死死盯着李巍,乍了毛,颇有几分老母鸡护小鸡的味道。
李巍自然也见了旁边比公鸡大不了多少的怪鸟,毛色异常不说,还一副要冲上来咬人的架势。
“这鸟很特别。”
秦逸生怕翎羽触怒他惹麻烦上身,忙道:“只是捡来的小鸟罢了。李爷要事忙完了?先坐下歇歇,悠然给您奉茶。”
轻轻挣开李巍的手,在他玩味的视线里抱着翎羽丢出窗口,顺手关上。
翎羽以为秦逸又在像往常一样只想让它出去活动,在外面飞了几圈,回来却发现门窗紧闭,连个缝都没有。
它蹲在栏杆上发呆,一时弄不清为何悠然要把它关在外面。
因为它排出来的那东西掉到了茶碗里?
可刚才悠然分明是笑的。
屋里有人声,翎羽记得刚才突然闯进来的人,一个月前也是他,走了之后悠然足足三天没起身。
小小的脑袋虽无法辨清那人所做的是什么,但已认定他伤害过悠然。
难道他又来对悠然不利?翎羽烦躁起来,一扭身飞向后院。
阿发刚抱着干净的床单出了屋,迎面就被红彤彤的大毛球撞了个正着。要知道,此刻的翎羽跟刚来时体型相差甚远,外加它飞得快,这一撞愣是把毫无准备的阿发撞了个踉跄,绊了门槛,直接一屁股坐地上,手里的床单也散了一地。
“你个扁毛畜生!成心欺负人是不是?!”看清害自己跌得生疼的罪魁祸首,阿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公子眼前一幅乖巧样,公子看不见了就拿我开涮?我今天非拔了你的毛不可!”
翎羽见他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来抓自己,索性直接往听雪阁的方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