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耍小孩子脾气,听话,回去了。”
见他绷起脸,翎羽也不敢再闹,搂过纤瘦的腰身,忍不住想起刚刚在水里裸露着的雪白肌肤,险些又面红过耳,忙收敛心神,抬脚掠出去。
很热。
他试图移动身体,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恢复了原形,却无法动弹分毫。胸口、两翅、脖颈都粘着或干涸或新鲜的血,深深浅浅的,跟毛色相近,也与周身围绕的炽焰同色。
“流焰……流焰!”有个声音叫得凄厉,就在红莲外,极近的地方,一身鹅黄衣裳的女子,衣角发丝都被火焰燎得不成样子,娇俏的容颜被热气熏蒸着,看不太清楚,给旁人拉住了,还是向着他这边伸出手来。
周围远远的还围着很多人,面上大多是不忍之色。
他不明所以,但心口处锐痛,满满的填了无数感情,无处宣泄,只周身的烈焰烧得更旺,仰头,发出长长的清啸。
女子收回手,慢慢跪在地上,低头啜泣。拉着她的人擦了擦满头的汗,也放了手。
火焰开始舔上他的身体,无法形容的痛,视线都模糊了,仿佛那火能直接透过羽毛骨骼,灼烧着灵魂。
一片绯红中,鹅黄色的身影突然扑过来,圈着他,低声道:“若你忘了,我留在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连这魂魄都毁了,也省得孤零零再等来世……”
那话音悠悠的,还未落,冰肌玉骨已耐不住烈焰,化成了灰,跟他的混在一处,分都分不开。
翎羽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冷汗沿着脸颊滑落,刺得眼睛疼。
似乎有做什么梦,不过记不得了。
揉着额头,千头万绪,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满目的艳红。
“翎羽?”身畔微哑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倦怠,“怎么,做恶梦了?”
“嗯,可是已经想不起来了,悠然觉得怎么样?”
秦逸脸上还挂着些发热的潮红,这时略微摇头笑道:“没事了,不用担心。”
翎羽探手摸他额头,修长的眉又皱起来。
触手所及虽不很烫,也是明显的潮热。
“明明还是热的,哪里没事了,从昨天下午烧到现在,一点都没有退热的意思。”
秦逸身体一直算不得好,在娼馆里近十年的牢笼生活,郁结在心,又从未用心调养,较之常人本就略差。前一天早上在水里受了凉,到午后开始发热,虽不甚厉害,但起起伏伏就是不退。晚间畏寒得阵阵冷战,翎羽硬挤过来跟他同睡,这才好些。
大凡冬去春来的换季时节,人总有内火,更易伤风咳嗽。
翎羽和阿发又团团转了大半天,决定还是去镇里找个大夫抓几服药来试试。
盘仙镇依然热闹,翎羽没了往日跑下山玩乐的兴致,找准了医馆就一头扎进去。
大夫笑眯眯看着心急火燎的年轻人,暗道这孩子真疼老婆。
远远的,在小巷的拐角处,雪衣红袖的女子面上遮着丝巾,只露一双秋水似的墨瞳,引得经过她身畔的人都忍不住扭头多看一眼,她却浑然未觉,定定看着拎了几包药从医馆出来,大步离开的修长身影。
这四五年族人跑了多少地方遍寻不着,没想到他却自己回到这里。
她拢起额前散发,从袖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纸鹤,比拇指略大,一松手,就扑腾着翅膀往东边飞去。
“哎,火再小点,这样非焦了不可。”阿发难得能支使人一回,昂首叉腰对着苦命充当火炉的百鸟之王大呼小叫。
翎羽按下额角暴起的青筋,掌心的火焰果真略收了些,坛子里的药汁咕噜咕噜响着,溢出阵阵药香来。
阿发自小看惯人脸色,知道自己若再不收敛,翎羽真有炸裂的可能,到时估计就没有灰头土脸这么简单能收场的。
“好了,把药渣滤一下就能喝了。”
浓浓的一碗褐色药汁,味道强烈刺激着翎羽的鼻子,只闻闻就已经想吐了。勉强端起来走到秦逸床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
“悠然……你真的要喝这个东西?”
秦逸正要伸手接,闻言一愣,失笑道:“生病了自然要吃药,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不然你大老远的跑下山去医馆抓药,为的是什么?”
“我没想到这东西味道这么重,还是别喝了吧。”翎羽往后挪两步,避开他的手。
阿发收好了熬药的坛子和滤渣用的白布,听到这话几乎想冲上来敲他脑袋,可翎羽手里端着药碗,又怕撒了,只好改成用力跺脚:“你白痴啊!这是药又不是清粥,能没味道么?把公子冻病了,你又不给药吃,这样下去真要死人的!”
死人……翎羽被他这话吓了一激灵,手里的药汁晃出几滴来,在乳白色的床单上晕出一个斑点。
突然想到,悠然与他并非同族,凡人的寿命,最多不过百岁,且能有百岁之寿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
如果他年岁尽了,只留下自己可怎么办?
“阿发,别乱说,只是风寒,哪有那么娇弱了。”秦逸见翎羽脸色都变了,忙撑起身,接过那碗浓浓的药汁几口咽下去,抹了抹唇笑道,“这味道只是闻起来难受,屏住气几口就下去了。”
翎羽怔怔看他一会,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化成一只火红的大鸟,约有六尺高,毛色艳红,尾上翎羽却放出五彩光华。
“翎羽?”秦逸一时没弄明白,好端端的变回原型作甚?
只见那大鸟看着他,低低叫了一声,扭头,顿了顿,就从自己尾上狠命拽下两根长长的翎羽。
明黄的喙叼着两根五彩的羽毛,那羽毛的根部滴下血来。
11.但愿长相伴
秦逸“啊”的一声叫出来:“你做什么?”挣着爬起来搂过凤凰纤长的脖子,心疼地抚上尾部颤抖滴血的位置。
怀里的鸟抖抖身子,又成人形,忍着额上直冒的冷汗,把那长羽捏在手里,团成小小的一团。
再张手,掌心里躺着的变成了一颗只黄豆大小的红色石头,琉璃般剔透,小巧可爱。
秦逸顾不上别的,拥着还发抖的身子,左看右看,在腰上发现了一处血痕浸湿了衣裳,正要叫看傻了的阿发去找块干净布巾来,被翎羽一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嘴边凑着晶莹的红石。
“这是什么?”秦逸仰首问道,翎羽没答,自顾自地把石头塞进他嘴里。
微热的圆石入口突然化成一股热流,沿着喉咙就淌下,连吐出来仔细看看的机会都没有,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你给公子吃了什么?”阿发话都说不利索,哆哆嗦嗦地问。
翎羽像对待珍贵易碎的玉器,小心地把怀里人放回床上躺好,顺手也把被子拉得严实,这才抹了把自己额上的冷汗道:“是我的翎羽,对凡人来说是跟麒麟角一样珍贵的东西,吃了之后不能说羽化登仙,但至少不再是肉体凡胎,几百年的寿命总是有的,这样悠然就不会扔下我自己死了。”
阿发这回震惊过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凡人总奢望长生不老,自家公子这样平添了阳寿本该是件好事,可阿发却觉得后脖颈隐隐的有些发凉。
能多得几百年的寿命,真的是好事吗?刚刚翎羽那句话,简直像是强硬地将两人的命运接在一起,带了些不死不休的味道。
不理身后暂时呆若木鸡的阿发,翎羽慢慢顺着枕上墨色的长发。
病态的潮红已经渐渐回复白玉一样的莹润,显然那点小小伤寒对两根翎羽来说实在不值一晒。
凤凰的翎羽,终其一生只有五根,是满身灵力凝结所在,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只在情况极为危急时救人救己。他刚才这一扯就用了两根,现下全身虚软,忍不住把秦逸往里挪了挪,自己也躺在旁边闭目养神。
秦逸和翎羽睡了一天一夜,几乎是同时醒来,一睁眼就见阿发红肿的大泡眼凑到近前,吓得翎羽本能地一拳打过去,于是阿发捂着青了一圈的眼眶,哀怨地蹲在墙角效仿家有贱狗。
扭头见悠然略带责备的眼神,翎羽嘿嘿笑着摸了摸头,挪过去拍拍阿发的肩膀:“不好意思啦,我睡糊涂了,没看清,所以就一拳打上去……”
“你们睡糊涂了,可想吓死我啊?”阿发愤愤地转头控诉,声音哀怨,只是那青黑的眼眶怎么看怎么惹人发笑,“整整一天一夜,俩人叫也叫不动,睡得跟死猪一样,我都怕你们再睡下去直接睡到阎王殿了!”
“没那么严重吧……”翎羽突然想起来,又忙转身看向秦逸,“悠然,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秦逸一怔,想起昏睡前吃的红色石头,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发现不止没有昏睡许久所致的虚软,身体反倒轻健许多。
“这是……”
翎羽笑笑,拉着他的胳膊轻声道:“悠然,我帮你延了几百年的寿命,至少在下一次涅槃以前,你都不会比我先走了。在水边时你提到成家,我想过了,不要别人,只要悠然一直陪着我,绝对不要分开,好不好?”
秦逸有片刻怔忪。
延寿?成家?这几个词在脑海里滚了几滚,一时无法连成完整的意思。
阿发已经蹦起来:“等等,你说的要公子跟你成家?有没有脑子啊你,公子是男的啊!”
历朝历代,男风虽有盛行时,却从未听过有两个男子成家之说,更何况论理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凤凰,两人根本就不该有交集。
“男的又怎样?这世间凡人定出的规矩与我何干?”翎羽一扬眉,圈着秦逸的腰,傲然道,“只要我喜欢,悠然愿意,我们在一起就好,管他别人作何想法。”
阿发张口结舌,想说什么,却完全反驳不出。
秦逸也还愣愣的,说不出话。
一直认为,翎羽对自己的依恋多少有点雏鸟不愿离开父母的成分,而不是情人间的那种情感。
抬头看向艳红的瞳,清澈也深邃,映着自己的倒影,也可从中看出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决心。
不知从何时起,那眼中的稚气渐渐褪去?
又是从何时起,习惯了每天有个红彤彤的身影在周围转着圈圈?
似乎在不经意间,自己也无法想象翎羽不在身边的世界,到底是谁依恋着谁?也许……这段自以为的亲情,早就变质了也说不定。
我想过了,不要别人,只要悠然一直陪着我,绝对不要分开,好不好?
只有这句话,让在娼馆里早就看惯了世间百态的心重又有了悸动的征兆。
虽早已忘记了心在何处,但一个相守的承诺,对于秦逸来说,远胜于千言万语。
“悠然……悠然?”翎羽两句话震住了阿发,低头再看怀里的秦逸,也是一副垂着眼帘魂飞天外的样子,不觉焦急起来,忙细细回想自己刚刚是否有说什么不当的话。
秦逸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下,忽的露出一个浅笑来。
与往日偶尔的笑容不同,秀气的眉眼弯弯,一点黑瞳如浸了水的墨玉,莹润耀目,唇角勾起,弧度不大却恰到好处,四分温润,却有六分的明媚。
“好,我陪你。”嫩红的唇间吐出的字眼,也让翎羽反应了好一阵子。
待到他总算弄明白了那句的意思,胸口涌上的狂喜出乎意料,手上用力,把柔韧的身子紧紧压在怀里。
可以算作归宿吗?秦逸被圈在温暖的怀里时,这样问自己。
翎羽不是那些只垂涎于这身子的客,而是把他当做最重要的人,是真正想要“悠然”的人。
这样,交付出真心,也绝对不会被当做废物随意践踏。
伸出胳膊来,回抱着高过自己的大孩子,仰头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
一个承诺的印记。
翎羽像个孩子一样傻笑起来,手臂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两人就能相守百年,甚至更久……直到沧海桑田,锦绣成灰。
12.仗义逞英雄
阿发觉得自己很碍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在馆里的时间不短,别说活春宫,啥阵势没见过?可偏偏在这空间不算狭小的梧桐顶上,他却觉得自己挤在哪个小角落都是多余的,连眼睛多看一眼也不好意思。
别误会,其实那两人举止没有一丝一毫的越轨,甚至比那日摊开谈之前更注意分寸,但氛围……怎么说才好,就是让阿发对自己的存在极为不自在,连天虞山上原本温和的夏日都显得燥热起来。
比如这时,翎羽要练字,手被秦逸从背后握着,另一只手都放在纸上,两人动作是极自然的,只周身弥漫着的淡淡氛围诉说着,在他们眼中,这一刻世间除了对方,一切存在都是多余的。
翎羽渐渐收敛了孩子气,甚少有撒娇的举动,面上沉静之色愈多,在猛禽雀鸟立于桌面或枝桠向他行礼时,一种傲然的王者气息也越发明显,令人觉得即使抬头看他一眼都是极为失礼的行为。
阿发被那气势压倒,不敢直视,也在这时候偷瞄过自家公子。
秦逸自从有那两根翎羽化入体内,脸色一天比一天好,再没有过头痛脑热,咳嗽受凉。
但是……阿发再次低下头,这次只敢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纳闷:盈盈笑着的公子,有什么地方跟以前不同了?秦逸容貌并非绝美,顶多算得精致清秀,但是从什么时候起,眼睛变得这般透澈明亮,白皙的肌肤像是罩了一层朦胧的云雾。他只要一弯唇角,就会露出与在馆里时截然不同的笑,仿佛吸取了月的光华,温润淡雅,让人移不开眼。
“阿发,你蹲在那地方做什么?”秦逸满意地看了会翎羽的字,放他自己练,一回头,见阿发正脸朝外蹲在梧桐叶边缘,失笑道,“留神掉下去。”
“公子……阿发想去镇上买点日用,上次补衣,线都用完了。”受不了了,阿发决定先逃再说。
秦逸看看桌上的纸笔,点头道:“也好,纸墨刚好也没剩多少,我们一起去。”
阿发于是有直接从树顶上跳下去的冲动。
为什么要自掘坟墓……泪汪汪地看着翎羽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圈着秦逸的腰向这边走来,然后把自己往胳膊底下一夹就抬脚跳下树顶。
虽说自己沿着绳子慢慢爬下去比较慢,可这差别待遇也忒厉害了点!
如果说在树顶单独和他们两人相处是煎熬,那跟他们一起上街就绝对是数倍煎熬。
前方两个身影并肩走着,左边那个高大却不壮硕,右边那个修长而不羸弱,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浅浅地笑,令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连跟在后面的自己都如芒在背,凭空生出些自卑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下山了。”秦逸没察觉到身后的可怜人正自怨自艾——或者说,这其实是正处情浓者的通病,除了眼前人,什么都看不见。
“是有一阵子……山下都开始热了,去那边坐会?”
翎羽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茶棚道。
茶摊是开在行商往来的大路旁,此处偏南,天气渐热又临近晌午,过往行人三三两两都愿意略坐一会,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继续赶路。
三人过来时,小小茶棚生意正好,几张矮桌多坐了人,只靠近中间还有一张空的。
阿发虽不愿,可秦逸和翎羽坐得自然,也只好在两人对面坐下,一时间只觉得这满棚的视线有一半往这边飘来。
摊主是个年逾不惑的中年人,一脸老实相,正在炉旁烧水,身边带着一儿一女。男童尚小,只懂在地上丢着弹子玩,扑了满身的土。女儿约莫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一张小脸略有些发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来来往往送茶送水,笑得甚甜。
秦逸接过女孩送来的粗瓷碗,道过谢,女孩微红了脸,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扭头跑回父亲身边帮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