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短,秦逸也立刻猜到趴在自己肩上呼哧呼哧闷笑的家伙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地回手在那鸟爪上用力一拧。
于是天虞山上最古老的一株梧桐树顶上传来的哀嚎惊起了邻近不少刚刚归巢的雀鸟,纷纷来探看发生何事,却见自家老大泪眼朦胧地捧着手背红红的鸟爪,蹲在竹榻边做出哀婉状。
没事没事,不过就是又被主母动用家法而已。最先到达的喜鹊黄鹂叽叽喳喳地跟后来不明所以的同族解释,都回去睡觉吧。
秦逸自然听不懂鸟语,只把翎羽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发作不得,对着自己红肿的手背大叹悠然下手是越来越重了。
一只灰背鹞子立在暗处听了会,拍拍翅膀飞向山脚。
夜色越来越浓,原本应该不擅长暗中视物的猛禽灵活地避过林中的枝枝丫丫,很快到了山脚的湖边。
湖面很静,偶尔才有一道细细的水波。
水波的源头是一只莹白的手。
那天是朔月,天空除了惨淡的星光本没有其他光源,但那手却像本身会发出朦朦的银光一样,骨骼是属于女性的修长均匀,肌肤细腻,连毛孔都找不到。
再往上,只能见露在水面的圆润香肩,和湿漉漉的一头浓密长发。
她慢慢从水里站起来,凌空踩在水面上,水珠纷纷坠下,溅起层层涟漪。
鹞子停在湖边,先对着那背影行了个礼。
“知道了,时候还差些,我还是再等几天,”玉石般清澈的声音在夜里听来尤为空灵,“辛苦你了。”
鹞子哑哑应了一声,扑棱着飞走了。
湖里的女子又安静地站了会,自言自语地小声道:“流焰,就快到了……但愿这次,你不会恨我。”
水面上的波纹骤然剧烈,等到平静时,四下里却又恢复了空寂,再没有人影。
“翎羽……还睡呢?”秦逸皱着眉,轻轻拍拍床上裹着被子仰面朝天睡得天昏地暗的人。
天气早冷,确实容易嗜睡,但也不是这么个睡法。
拍得再用力些,还是没反应。
突然有不安慢慢从哪里涌来。
秦逸其实并不很了解失去那两根翎羽会对凤凰造成怎样的影响,既然很重要,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关系害他天天神志模糊?
倾身凑前,睡着的翎羽安静得像个婴孩,眉眼安详,浅浅的呼吸从微张的唇间进出,跟醒时的印象实在相差太远。
鬼使神差的,秦逸突然很像戳戳他丰润的脸颊,触感比想象中稍微硬了一点,但很饱满;往下滑,唇上则是柔软的,略带湿润,指尖被呼出的气息弄得有些痒。
翎羽是被唇上极轻的磨蹭惊醒的。
睁眼就见近距离稍微扭曲的容颜,浓密的睫羽遮去了大半的黑瞳,鼻尖抵着鼻尖,唇上的摩擦浅触即止,颤颤的就要离开。
暗笑,伸手一把压住想要离开的情人脑后,趁着他一时惊讶忘了反抗,舌尖轻车熟路地探进去,立刻四处翻搅,把早就熟悉地温热口腔又游览了个遍,再放开时,上方的人早就气息不稳地瘫在自己胸口,要不是他中途伸手拦了一把,真有可能摔下床去。
翎羽舔了舔唇角,笑得像偷腥成功的猫。
“难得悠然主动送上门,不吃简直就是浪费。”
秦逸横他一眼,只是雾蒙蒙的还带了余韵,根本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勾得翎羽差点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再狠狠啃上几口。
呃,忍耐……翎羽暗暗告诫自己,再来恐怕要恼羞成怒了。
秦逸撑着床边直起身,以从上方俯视的姿势轻声道:“你最近睡得越来越多。”
“嗯,总觉得困,”玩着他的头发,翎羽不甚在意地答,“而且好像有做梦,可醒了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知道原因吗?会不会因为你拔了那两根翎羽……”
翎羽忙摇头:“不会,跟那个没有关系。”
秦逸不语,只试图从他眉眼里找出一丝端倪。长时间的耳厮鬓磨,两人对于对方的一丁点反应都极熟悉。
翎羽轻轻叹口气,道:“我自己的事情,当然最清楚了,悠然还不信我吗?”
“不是不信你,只是担心。”秦逸敛了额上紧皱的眉,摇头道,“其实你自己也拿不准吧?毕竟你也算是我捡回去的,根本就没接触到真正的族人。”
“没关系,你想太多了。再说,我确实也对禽鸟一族会怎样没什么兴趣,一直这样跟悠然在林子里生活下去才最好。”
秦逸又看了他一阵,终于还是没再说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现下已是初冬,距离阿发成家的日子也近了。天虞山上的植物完全没有枯黄的迹象,跟山下的枯枝刚好成了鲜明对比。一阵阵干燥的风从梧桐叶的间隙透进来,吹得他手脚都有些凉。
15.水边见故人
再见阿发,已是冬至将近,山下刚好下了一场雪,积雪约莫刚能没过脚背,走上去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翎羽跟他在早点铺前打了个照面,险些就没认出来。
“你……怎么变这么多。”
阿发不屑地哼了一声。
其实只几个月没见而已,阿发拔高了不少,居然已经略略高过秦逸,圆圆的大眼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明显——脸型明显长了些,也添了点成熟的味道,大抵是快要成家的人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变化是最大的。”一旁的秦逸笑着敲敲他的头,“再说,前三年你的变化可比阿发快得多了。”
早点铺渐渐有了固定的食客,除了镇上的百姓们,官道上偶尔也有赶路的行人,下来买个馒头要碗粥当午饭。芝兰的父亲夏季摆茶摊,天凉了少有客人,于是也带着闺女过来帮忙,俨然一个小家庭的样子。
阿发对他们的到来显然有点手足无措,忙着把早上卖剩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往边上挪,腾出张干净的桌子让他们坐下,又往旁边的炭盆里添了一块木炭。
“公子你们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点酒菜什么的……”
秦逸拉住他:“阿发,我们来就是看看,再三天就是冬至,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还需要添点什么尽管说。”
“其实没什么的,我跟芝兰商量过了,”说到未过门的妻子,阿发脸上隐隐露出一抹红来,“就简简单单的,新房把里面那间收拾收拾,她那边只有父亲和弟弟,没别的亲戚,我除了公子也实在没什么亲朋,再请几个乡亲就足够了。”
他声音比半年前沉稳了许多,确实像是要有家室的人了。秦逸和翎羽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笑意来。
正说着,芝兰推门进来,见屋里坐了俩人怔了怔,连门都忘了关。
“芝兰,还记得吗?这是一直照顾我的公子。”阿发赶紧把她拉进来,拽上小木门,外面灌进来的凉风立刻停住。
芝兰微红了脸道:“记得,两位公子好。”
秦逸摇头:“阿发,我已经认了你做兄弟,早就不是主仆关系,你就别叫公子了。”
“不行,阿发全凭着公子才有今天,不然现在还在给人做长工,公子就是公子,这辈子都不能改。”
秦逸张嘴,话还没出口就被翎羽拽了拽袖子:“不过是称呼,拘泥这个作甚,悠然带来的贺礼呢?”
“一时忘了,”他看看还有些怕生的小姑娘芝兰,从怀里拿了个镯子出来。小指粗细的金镯子,花纹简单却雅致,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珍珠,看得出做工很是细致,“阿发父母不在,我替着给这个当见面礼了。”
芝兰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躲到阿发身后:“公子,这太贵重了,芝兰受不起!”
秦逸笑道:“什么受得起受不起,阿发替芝兰拿着。”
“公子,这礼真太重了……”阿发也抓抓头,把秦逸的手挡回去不肯收。
翎羽轻哼一声,抓过镯子来直接塞到阿发怀里。
“给你就拿着,推来推去的多麻烦,悠然我们该走了,山下太冷,买完东西赶紧回去睡觉。”边说边拖着秦逸就走,丢下暂时呆滞的阿发和芝兰大步出门。
“你啊,对阿发就没过好脸色,明明也是好意的,每次都刀子嘴豆腐心。”秦逸也不气,笑眯眯地调侃。
“谁让他那时候天天拿着鸡毛掸子追我跑,”翎羽被戳破,面上有点挂不住,只得忿忿道,“还总把我关笼子里,以为过了几年我就不记得么?”
“公子!冬至那天记得来观礼啊!”走出了一段,身后传来阿发的叫声,秦逸转头笑了笑,又被翎羽拖着快步走远了。
雪后的天气总是冷的,特别是现在天阴沉沉的,满天的乌云像积存了几年未见阳光的厚重棉絮,把天空压得低低的,应该还会有一场大雪。
秦逸穿得有些单薄,夹杂着积雪的北风吹过时忍不住往翎羽身上靠了靠。
旁边的人察觉,露齿一笑,也不管余人的目光就把他拥在怀里,两个修长的身影从背后看来亲密无间,连刺骨的寒风都无法插入。
“冷吗?”
“有点。”
“那就快回去好了,”翎羽低头摸他的脸,略有些冰,“还是山上比较暖和。”
秦逸笑笑,拍下他的手来:“有翎羽在,我还怕什么冷?”
翎羽俊朗的脸上立刻绽出一个好大的笑容,看呆了冷清街道上的几个过往行人。
“既然这样,我就给悠然充当一辈子的火炉如何?”
“也好,可剩下不少炭火钱。”
两人半认真半调侃地讨论着不买炭火的话一冬能省下多少钱,却没注意到身后一株桃树的枯枝上蹲着一只灰背鹞子,静静地看着他们。
翎羽带着秦逸在林中穿梭,前方波光盈盈的湖水已经隐约可见。
由于地处偏南,天虞山下的湖并没有结冰,只在岸边的枯草堆里积了些雪,而对岸却是绿油油一片,分明是被湖水隔成了两个季节,远看实在有些诡秘。
秦逸正愣神想着些什么,腰上的手突然一紧,疾行中停顿下来,勒得他忍不住咳嗽几声。
“怎么了?”抬头看,翎羽皱了眉,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远方某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的水面被清风吹起层层微波,荡开去。
水中心站着一个人,凌空踩在水面上,正如翎羽经常做的那样。
秦逸蓦地感觉颈上劲风扫过,接着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痛,只是略略麻痒。讶然回头,只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淡黄色影子,约莫拳头大小,从身型看像是鸟雀,早飞得远了。
伸手再摸后颈,没出血,也没什么奇怪的感觉。
翎羽对发生在身旁的状况全然未觉,微皱着眉头看了一会,送了搂着秦逸的手,就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看得清楚,那水面上的人在对自己微笑,应该从未见过,可两条腿不受自己控制,就像一种本能,缓缓地靠近。
秦逸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只得跟上去。
又踩过一小片无人踏足过的积雪,雪粘在鞋底,化成水渗进来,凉意从脚底直冲心口。
那水面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翎羽的步子也越来越犹豫,终于停在了岸边。
那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女子。
秦逸是从三教九流之地出来,见过的不仅各色小倌相公,女子也少不得有些接触,但眼前这人真让他一时晃了神。
雪白的衫子,衣摆和袖口渐渐晕染成鲜艳的红,越到边缘就越艳丽如血,在风里悄然飘扬,仿佛会被北风吹散一般。
眉目已经很难说如画,只因画中的美人或颦或笑,那神韵都无法与这女子眼中流露的一抹淡淡的怀念相比。
怀念?是翎羽的旧识么?
秦逸回头再看身边人。
翎羽其实一直是茫然的,从刚才在很远的地方瞥见那女子的一刹那起。走出的这一段距离,眼前不由自主地飞过无数景象,摸不到,抓不住。
春的湖边,夏的林间,秋的麦田,冬的冰面……全部都是模糊的,残缺的,但有一个共通点,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喜欢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孩,娇小却倔强好强,即使在冰面上追逐奔跑摔了个仰面朝天,也一定要自己爬起来继续追着他的身影向前。
还有似曾相识的火焰里,她在外声嘶力竭地叫着“流焰”的名字,骤然冲进红莲的范围,姣好的容颜很快化成了灰烬。
这是……翎羽眨眨眼,直想脑子里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那些残片样的东西放到眼前来好好看看,可当他警觉自己的脚步已停在湖边时,所有的一切都如暖阳下的薄雪,早就化得一丝痕迹都不剩了。
旁边悠然正看着自己,翎羽忙用力摇了摇头,回了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身体略向侧面挪了挪,挡在他身前。
直觉说,水面上的这个女子,很危险。
那女子也不说话,迎上翎羽带着敌意的眼神,隔了许久,突然唇微翘,漾出个极甜的笑来,一时间周身略带怀念的哀愁氛围骤然变化,满目的冬日萧瑟竟像提早迎来春的活力。
“你是谁?”翎羽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女子笑得更甜,只随手指了指脚下安静的湖面:“你应该知道的,能这样立于水中却不受水妖攻击,除了你我,还能有谁?”
“所以才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每次都一样,明明是再亲密不过的人,这种对话却每五百年都要再重复一次,你不腻,我都倦了。”女子扫兴一般,赤白的双足踏着水面,盈盈地走向翎羽,“什么时候‘凤’才能记住,我是‘凰’啊……”
16.凤凰本双生
翎羽锁紧了两道眉,不着痕迹地略回手把身后安静的秦逸护得更严密些。
而秦逸在后面看得清楚,他的身体轻微地震了震。
“我只知道自己是凤凰,难道不止一只?”
女子哑然,而后像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捂着肚子笑得形象全无。
“我发现……你真是一次比一次笨了,果然被火烧多了脑子也会不好用吗?”
秦逸也忍不住发出不合适宜的感叹,原来自己的教育真不是一般的失败。
凤凰。
他只记得这是传说中上古的神兽,却一直都忽略了,凤凰是雌雄双称,雄为凤,雌为凰。
女子笑够了,随手捋了捋散下来的鬓发,敛了玩笑的语气,正色道:“流焰,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还有,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谁?”翎羽给她笑得脸色发青,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若不是实在猜不出对方是何来历,早就一记火球轰上去。
女子轻叹一声:“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却不记得我,真不知次次这样我何苦给自己找这般罪受。我叫焰华,烈焰的焰,露华的华。既然你这次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翎羽眉间渐渐松解了些,又回头看看悠然的反应。
秦逸略一点头,余光瞥见焰华看自己的眼神里满是玩味,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翎羽没漏过他的表情,知他心里不安,忙伸手把那已经被冷风吹透的身子拥进怀里,看都没看女子一眼,沉声道:“跟我来。”
凤与凰本是双生,但翎羽已许了他一世,即使有凰在眼前,自己也实在不应多心——那怀疑对翎羽是种伤害。
秦逸不由往温暖的怀里再挪了挪,从孤寂中来的人,一旦尝试过与人相拥的温暖,就更无法忍受独自一人的冰寒。他见惯了把一颗心交付出去却被随手扔在脚下践踏,深知那会是怎样一种连泪都流不出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