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的伤处刺痛,秦逸忽略了,仍漾出与往常一模一样的笑意,帮他把挡着眼睛的散发拨到耳后。
翎羽迷茫了一会,骤然想起昨日发生过什么,蹭地一下坐起身。
“悠然!你怎样,还有没有哪里疼?”
秦逸被他毛手毛脚地一碰,其实疼得更厉害,却忍着硬挤出个笑来:“没事了,别担心。”
翎羽心疼地抹去他额上渗出的冷汗。
“对不起,我昨天还是……答应她了。”
“我猜到了,”秦逸把那温暖的手掌按在自己脸上,轻声道,“翎羽,不是你的错,也别去恨焰华……她其实比你更苦。”
昨日焰华眼中的苦楚,秦逸没有忽略,也能明白。相同的状况,如若换成自己,也必定不择手段要把翎羽留住。
翎羽低了头不说话。
“那我们还有多长时间?”秦逸笑笑,把冲到眼眶的泪逼了回去。
“……三天,三天之内如果我不去找她,药效发作时,你就会……魂飞魄散。”
“三天啊……时间也算长了,还来得及在阿发成婚那天去看看不是么?”
“不够!”翎羽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失声叫道,“我们明明说好了这一世,原本有几百年的时间,才三天哪里能够!”
腕上被抓得生疼,秦逸却恍若未觉:“我本没想到焰华还会给我们时间,如果真心相待,三天,真的够了……再说,几百年后,等你再次涅槃,我们还有机会不是吗?”
“几百年后……我不想要那么虚无的期待,我只想要现在……”翎羽看着那苍白容颜上的一抹浅笑,终于忍不住,生生坠下泪来。
秦逸还在笑着,把无声落泪的人拦进怀里,一如很多年前早已习惯的那样,在泪涌上之前,强迫着自己露出笑容,仿佛这样就能令疼痛稍减。
“翎羽,记住,我们是有机会的,我不放弃,所以,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我不会去喝那碗孟婆汤,就在奈何桥下坐着等你,所以,你要记得来找我好不好?”
翎羽早就发不出声音来,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哽咽,用力点头。
阿发活了十几年,从没像这天这么高兴
一早起来,有热心肠的邻家大娘过来帮着张罗,虽是数九寒天,南方不比中原地带,没那么寒冷,再加上连着两天艳阳高照,积雪早就没了影子,空气里飘着清新的味道。
小小的新房早就布置好了,东西不多,样样都是自己和芝兰精心挑选的。
想到芝兰,阿发成熟许多的面上又染上一层淡红。
两人相识这半年里,芝兰的温柔贤惠早就把他收得服服帖帖,别说吵架,就连拌个嘴都没有过。冯强是个纯粹的老实人,认定了阿发是自家女婿,也掏出一颗心来待他,再加上一个淳朴可爱的弟弟,阿发算是初次尝到了平凡生活里家的温暖。
按着当地风俗,从成家前两天,新郎新娘便不许再见,直到入了洞房,挑起盖头才能再打照面,否则就是不吉。
连着两天没见芝兰,阿发还真有点惦记,布置外间的桌椅和宴请亲朋的酒食时,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被邻家大娘看出了心思,好生嘲笑了一回。
“小伙子想老婆再正常没有了,记得今晚洞房了以后还能疼媳妇就行。”
“李婶,看你说的……”阿发讷讷地应道,脸上的红晕更甚。
“真难得,阿发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清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笑意,“看来真是要当新郎官的人了。”
“公子!”阿发喜出望外,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把秦逸和翎羽让进来,“你们来了!”
秦逸佯怒:“怎么,你以为我会把这么大的事忘了不成?”
阿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
秦逸面色微微一动,翎羽也抿了抿唇角,把视线转向别处。
“阿发,我们可能吃不了你的喜酒了。”
“啊?”阿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是已经来了,连一顿饭都不能吃吗?”
秦逸拍拍他的肩:“我们就是来看看,在晌午前必须赶回去,翎羽族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不能耽搁了。”
“那能不能他自己去,公子留下来喝杯喜酒也好啊……”
翎羽眼角略动,被秦逸一把拉住了。
“也有我的关系,所以实在对不起,不能看着你们礼成,替我和芝兰道歉吧。”
“公子别这么说,你今天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阿发摆摆手,他察言观色惯了,看得出秦逸和翎羽之间必定有事。
自己没有帮他们的能力,只能尽力做到不添麻烦罢。
秦逸又笑了笑,嘱咐他几句要疼芝兰,注意身体什么的,就起身告辞了。
翎羽没像往常一样带着秦逸,而是两个人默默从盘仙镇,一步步走向天虞山。
太阳越升越高,早就落光了叶子的树虽高大却遮不住阳光,空留满地萧瑟的影子,狰狞着,仿佛随时都能在一片寂然里跳出来。
光芒有些刺眼,秦逸以手背遮住了,指缝透出淡淡的红色。
“悠然……”
“什么?”
没转头,身后已经有略高的体温贴过来,紧紧揽着他不放手。
只是三次日升月落,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短。
脖子上又有滚烫的水滴落下,沿着衣领滑进,慢慢感觉不出。
“改变主意了?”秦逸放下手,任暖暖的阳光撒了满脸,“如果你不愿也没关系,我……”
“不行!”翎羽狠狠打断,“焰华所说的那个为我而死的颖,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如果悠然也在这时候魂飞魄散,我是真的没有自信能在下次涅槃之后再想起你……”
秦逸安静地任他抱着,站了好一会,才道:“翎羽还记不记得,我刚捡到你的时候?”
“记得,那时候是春天,我被人放在树顶上,还摔得很没有形象。”
秦逸扑哧一笑:“我把你捡回来时还在想,这鸟一身红毛,长得真难看。”
翎羽立时拉着他的肩膀转过来:“谁说的,我那明明是可爱,哪里难看了?”
“乱糟糟的毛,一身泥土草叶,屁股上光秃秃的连尾巴都没长出来,不是难看是什么?”秦逸很难得地跟他斗嘴,连旧时糗事都丢出来,“天天被阿发追着用鸡毛掸子满屋乱飞,还掉进过汤碗和浴桶里,真是笨得可以了。”
翎羽脸上挂下黑线:“我那明明还没化形,不能算在内。”
“没化形的也是翎羽……”秦逸笑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伸指戳戳翎羽早变得成熟俊逸的脸,再抚上自己胸口,“在我心里,绝对会记得翎羽做过的所有事,高兴的,难过的,或者惹人发笑的,全部都在这里。”
翎羽抿了抿唇,在他微垂的眼帘印上一吻。
“我给你的簪子呢,怎不戴上?”
秦逸从怀里贴身的衣袋摸出那样式简单的玉簪,笑道:“翎羽送的东西,我自然要好好收着,总怕不留神掉了碎了,还是放在怀里保险。”
“有时候,记着比忘记要痛苦很多。”悠悠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又何苦,一个逼着心爱的人受苦,一个甘愿痛苦几百年甚至更长,只为求那根本就飘渺无踪的机会?”
两人都是一惊,秦逸扭头看时,却发现他们早就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下的那一片湖水旁。焰华还是那样一身雪白与鲜红交织的长衫,衣袖垂着,在阳光下反着耀目的光。
19.相思却相忘
“有时候,记着比忘记要痛苦很多。”悠悠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你们又何苦,一个逼着心爱的人受苦,一个甘愿痛苦几百年甚至更长,只为求那根本就飘渺无踪的机会?”
两人都是一惊,秦逸扭头看时,却发现他们早就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下的那一片湖水旁。焰华还是那样一身雪白与鲜红交织的长衫,衣袖垂着,在阳光下反着耀目的光。
“我按约定来了,你可以给悠然解开那毒了吧?”翎羽手上微微用力,把想离开自己怀中的秦逸按回胸口。
焰华摇头:“如果我现下帮他解了,你要反悔我可毫无办法。”
“那你到底要怎样?”翎羽拧了眉,沉声问。
“我想了想,融合尽量不要被打扰,最好可以找个安静的环境,所以还是山上那棵梧桐树顶最好。”焰华毫不在意地转身往山上走去,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垂下眼帘,几欲哭泣,“至于那位公子,完全可以在树下等,我自会派人去给他送解药,信不信由你。”
翎羽险些控制不住怒气,怀里的秦逸苦笑一下,抬头在他抿得紧紧的唇上轻点。
“她说得没错,我们别无选择。”
捏着的拳头缓缓放开,翎羽长长出了一口气,带着秦逸缓缓跟上去。
“委屈公子在这里稍等,”焰华站在树下,扭头淡淡一笑,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流焰,随我上去吧。”
翎羽沉着脸,一动不动。事到临头,反而真的不知该怎样才好。
“去吧,翎羽。”秦逸笑着,把他翘起的衣领往下压压,整理好,“我就在下面等。”
“嗯……悠然等我。”
眼前温润的容颜像镀了层淡淡的光芒,翎羽深深看了一眼,刻在心底,转身跺脚,头也不回地上了树顶。
焰华正愣愣出神,微侧的雪白颈子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
见他上来,转了头,一双盈盈的墨色眸子一瞬不转地望着他。
翎羽别开眼:“我已经心甘情愿了,你要怎样尽管来,别忘了给悠然送药就行。”
焰华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来。
细白的手指凌空轻点,淡红色的光点把两人包绕起来,渐渐连成细密的网,越来越深,把周围的事物隔成了一片片。
“明明融合之后要消失的是我,可为什么每次不情愿的总是你?”
满目的血色里,焰华的面色也被映成了淡红。
“那是因为你没有情。”
“无情……流焰,若能无情,才真的不会疼。”焰华五指纤纤,放在翎羽胸口,慢慢陷下去,融化一般很快就没过了手肘。
翎羽只觉胸口像被什么刺穿,闷闷地痛,咬了牙也不吭声,看她一点点靠过来,越来越近,相贴的部分都泛起烫人的温度。
秦逸看见了树顶骤然大盛的红光,只靠着树干,坐下来。
天虞山再怎么气候异常,毕竟已是数九寒冬,这时身边没有了往日暖暖的躯体,寒意从心口泛起,延伸到四肢,忍不住收起双腿,伸手抱着,只盼能稍微缓和满身的疲惫和冰寒。
有风从林间滑过,常绿的叶子哗哗响着,带着不合适宜的苍翠,无端的,在懒懒的冬日阳光里显出萧瑟来。
耳畔有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
秦逸茫然抬头,只见一只苍黄色的小巧鸟儿停在自己面前。
巴掌大小,鲜红的喙,乌溜溜的小眼睛正在打量着他。
这是……在湖边时看到的那只?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鸟鸣,清越激昂,宛如能够穿透九霄,拖得长长的,也是向天下的禽鸟们昭告,它们的王已经回来。
呆呆坐着,身上越发冷了。
手背锐痛,却是那小鸟伸爪在他手上重重抓了一记。鸟爪尖利,两道深深的血痕立刻涌出暗红来。
秦逸蓦地一震,熟悉的痛楚又从内到外泛滥开来,但似乎又比前一次还要激烈。
痛到极致,真恨不得能一头撞死在树上算了。
视线一片模糊,明明缩成了一团却不想发出哪怕小小的呻吟。
从此之后不会再有那日焦急地守在他床边的翎羽,只有新生的凤凰流焰。
也许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至少现在他还能靠着身上的疼痛暂时忘却现实。
四肢百骸刮骨一般的恐怖感受慢慢褪去时,秦逸全身早就湿透了,黑缎子似的发汗湿了贴在额前,粘腻得难受。
之前洒在身上的阳光被什么遮挡了去,身上寒意更胜。
暗红色的衣摆停在眼前不动。
秦逸勉强眨了眨眼,睁开,沿着精致的长衫一点点看上去,视线牢牢定在那早就刻印在心底的容颜上,痴痴地望,再也移不开。
流焰恢复意识之后本想直接飞回丹穴山,毕竟凤凰每次涅槃都要有至少五年的空白,但树下有一丝极淡的气息让他停住了脚步。
想着只是看一看,就循着自己的味道找到了躺在地上的人。
“凡人,你身上有我的翎羽。”他略皱起眉,暗自查看,仅有五根的翎羽居然少了两根,这融合前的凤真是越来越会胡闹。
地上的人脸是惨白的,以一种很奇异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他不答,他也不动,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死寂的氛围默默环绕。
“你是翎羽?”良久,略哑的声音低低笑出声,“不,应该是流焰。”
流焰开始觉得这人很怪,点头道:“我是流焰。你身上的翎羽化入多久了?”
“大概有半年了。”秦逸用手背抹去眼角涩涩的汗,慢慢坐起身来。
“半年……那就没办法收回了。”流焰沉吟一会,“既是凤干的好事,我也应负责,你已经不适合留在世间,跟我走吧。”
秦逸一时哑然:“……你说什么?”
“这世间凡尘有其规律,凤一时胡闹打破你本该有的生老病死,已经破坏了应有的轮回,若再把你留在俗世难免会有大的疏漏,所以还是带你回丹穴山更好。”
流焰说着,其实脑海里一瞬间还有另一个更容易的方法蹦出来,但立刻被自己否决——这凡人只是被凤拖累,如果在这里解决掉他难免有失公允。
“跟你回去……”秦逸喃喃道,突然仰头笑起来,“我本想就在这安静地等上百年,不过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对吧?”
“当然。”
这凡人像是笑得很开心,可不知为什么,流焰竟能从他墨玉一般黑亮的眸子里读出浓重的悲凉来。
想什么呢,族中积压了数年的事物还不知道要处理到哪年哪月,怎有闲工夫去管一个凡人心里在想什么。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把握的东西,也是一个真正能做到无情的王最不应当明白的东西。
秦逸垂下头,看着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拎起来的手臂。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姿势,却生硬得厉害。
木然任人带着,眼前的景象飞快移动,索性闭了酸涩的眼,不看不听不想,只在黑暗里默默地把记忆掏出来,一小片一小片地回放。
默默地,回放。
20.暂留落花阁
丹穴是一座更奇特的山。丹水自其山顶堆积千年的皑皑白雪发源,由小溪汇成河流,从山上奔涌而下,向南注入海中。
丹穴山盛产玉石,却也绿树成荫,如天虞山一样终年苍翠,满眼都是屹立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古树。
流焰踏上这片与周围景象井然不同的土地时,即使记忆里空空如也,心头也忍不住泛起淡淡的怀念。
山林间只有飞禽而不见走兽,大大小小的禽鸟此时全部寂然无声,除了风吹叶片的沙沙轻响再没有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