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羽心有所觉,手臂拥得更紧。
焰华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脸上不再有刚才冷静,眉眼微垂,透出浓浓愁绪来。
“很久没上来了,天虞山还是这么漂亮。”焰华坐在梧桐顶的藤木椅上,手里把玩着桌上果盘里红彤彤的樱桃,对面是坐在竹榻上的翎羽和秦逸,也不管他们两人看向自己的眼光有多怪异,像在自家一样悠闲自在。
翎羽终归有些沉不住气,压低了嗓子问:“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找我什么事,还有,你说的时候到了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次确实不能怪你。”焰华放下樱桃,略略坐直了身子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至少应该知道,每过五百年,无论身在何处,或于何种状态,凤凰的涅槃总是必须的。”
见翎羽迟疑着点头,她苦笑一下:“所谓的浴火重生,其实远没有嘴上说说这么简单。重生的凤凰不仅小而脆弱,更没有任何灵力或者记忆,绝对需要族人尽心尽力照顾……可五年前,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你的最后一次涅槃出了点小岔子。”
“什么岔子?”翎羽插口问。
“涅槃重生的火焰燃起时,我族的圣地正被人围攻,除了凤凰所栖的梧桐顶上,四周早就厮杀成一片了。”
焰华嘴角还噙着抹苦笑,显然是想起了那时的苦战:“我族人措手不及,被杀得七零八落,血流成河。对方是算计好了我族王的重生时间,铁了心想趁着他力量最薄弱时直攻进来,如果能顺便掳走新生的凤凰,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秦逸一直注意着翎羽的神情,这时见他略略紧张,果然还是担心的。
“当时在场的除了几位长老和侍卫,还有碰巧在此做客的麒麟。兽类一族虽然不全中立,总不像青龙那般因着祖上传下的缘故与我们水火不容。长老们商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把重生后的凤交给他带离,送到约好的地方。麒麟是兽王,水族再怎么觊觎你,也不敢对他动手。你被安全带出之后没多久我们的援兵才算赶到,水族固然恨得牙痒痒,还是没再恋战,终于退了兵。我族松了口气,简单整备一番正待派人去寻你,可谁知……”
焰华顿了顿,垂下眼帘道:“突然传来消息,麒麟在护送你的路上遇袭,生死下落不明,连带着你也没了踪迹。”
“长老们急得发狂,要知道,把新生凤给弄丢了,这可是千万年来头一遭。这世间的凤凰是唯一的,若是丢了,我族就真的再没有王了。”
唯一……秦逸突然有一股凉意直透心底,既是唯一,他就有绝对不能推脱的责任。
“凤丢了,不是还有凰?”翎羽突然冷冷插了一句,“我对统领禽鸟没有兴趣,交给你不就好了。”
焰华一怔,苦笑着摇头:“流焰,虽然没了记忆,可你的脾气一点都没变。”
“你从刚刚就在叫流焰,那是我的名字?”
“确切地说,是你这一世的名字,你在上一次涅槃前,名字是流焰。”
“焰华,凤凰涅槃不应是同时吗?为何你好像记得上一世的事?”
焰华深深看他一眼,轻叹道:“不止上一世,其实我们本就是一魂两体,你的所有记忆,都在我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得苦涩,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凤凰是世间唯一的,所谓的雄为凤,雌为凰,其实根本就是同一只神兽罢了。涅槃之初,分出的雏鸟有雌雄之分,凤分得力量,凰得到记忆,待灵力渐渐增长到足够化形时才会合为一体,力量成倍,记忆消散,直到下次涅槃才再分离——说到底,我们是没有你我之分的。”
翎羽握住脸色渐渐苍白的秦逸的手,冰凉的,有些颤抖。
焰华也见了他们两人脸色,继续道:“为王者,不应有私情。那麒麟之所以被掳失踪,据说也是为情,至今兽族内部一片混乱,不成气候。你我既然有能忘情的法子,就该早断了其他想念。融合后的凤凰是最适合做王的,冷静坚强且处事沉稳,对我族发展大有好处。”
“那你这次来,是为了跟我融合?”翎羽敛了表情,周身气势越发强硬,淡淡道,“不用费心了,禽鸟一族会怎样与我无关,我既许了悠然一世,就不会随便丢了情,更不想去做那劳什子鸟王。”
“那是你的责任,身为凤凰的责任。”焰华不为所动,在他刻意散发的压力下仍面不改色。
“翎羽……”秦逸反握住他的手,转头看向焰华,“如果不忘情,也不一定就不能处理好族中事物,不是吗?”
焰华看了他一会,点头道:“说什么也不能忘情的凤,倒不是没有先例……”
翎羽挑了挑眉:“那就结了,不过事先声明,我对你所谓的族中事物一点经验没有,闹得鸡飞狗跳可别怨我。”
“那先例就是你的上一世,”焰华没接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你因早年刚刚化形时顽皮,跑到世间玩耍,结识了一个凡人女子。到族人发现时你抵死不愿融合,长老无法,只默许了,还把族里的担子交托给你,让我辅佐。”
“你虽偶尔闹点脾气,憋闷时整一整侍卫和长老他们,还算尽责,可好景不长……”焰华凝视着秦逸,轻声道,“这位公子,你可发现流焰他近来有些不对劲?”
17.生死亦难决
秦逸周身冷得如置冰窖:“你的意思是,翎羽他突然嗜睡跟这有关……如果不融合,他会怎样?”
“悠然,我说过没事,天冷睡得多一点没什么稀奇的。”翎羽忙把人扯到怀里抱着安抚道。
“没错,但睡得越来越多只是坏处之一。”焰华眼前的两道人影渐渐模糊,与记忆中相同的场景重合了,竟是丝毫未变。
“流焰把两根翎羽给了你,你自然能有和他相同的寿命,但上一世的流焰并没这么做,应该说,他根本没来得及。未经融合的凤凰身体不完全,竟然连等待一个凡人女子的年华老去都做不到,从做下绝不融合的决定,仅仅过了三年他就支持不住,引来涅槃的红莲。”
“消息走漏,水族趁机攻上山来,我们来不及调集反抗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左支右绌地勉强把他们挡在梧桐下,却已经被包围了。你我身上的火又不合时宜地燃起来,那凡人女子也在,见你马上就要给火吞没,许是想到再转世时定然形同陌路,就一纵身也扑进火里……”焰华看着面色早就惨白的秦逸,咬了咬唇,狠心继续道,“你们大概不清楚,凤凰浴火时的烈焰不同于普通火焰,是真正的红莲之火,能烧尽世间万物污浊,凡人即便只是沾到一星半点也会被焚烧殆尽,别说肉身,连魂魄都会烧得一干二净,再没有转世的可能。可惜即使她痴心到能为流焰做到这个地步,新生的你也绝对不会记得她半分。”
也是个为情所伤的可怜人。
情到深处最是痴,如果对方再记不起自己,黄泉路上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即使勉强投了胎,转了世,那种只能空待守候的情也会带到另一个人生,而残缺了的心又要多久才能慢慢补全?与其只留自己受着那样的煎熬,倒不如随着所爱的人消散的记忆一起消失了才好。
秦逸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泛白。
如果……如果是自己……
“悠然!”翎羽忙掰开他的手,厉声道,“听着,不管你怎么想,绝对不许学她!”
焰华默默转了头,原本就阴惨惨的天空在黄昏时分更暗了许多,再被梧桐依旧繁茂的绿叶遮挡,连近前的事物看起来都有几分模糊。
“那你就忍心,留下我一个?我的寿命和凡人不同,除非自行了断,否则会在这世上多停留几百年。”隔了很久,秦逸才悠悠吐出这么一句。
想来想去,真的只有那女子的选择,才是最少苦楚的方法。
翎羽咬牙,闷声道:“不忍心,可我更不想看你连魂魄都不剩……我就算被火烧尽了记忆,在下一次融合前总还是有情的,还一样能再把你找回来不是吗?只要你还活着,不管是这一生还是下一世,我们总还有见面的可能,我不想连这点机会都毁了去。”
这话,真的已经算得上任性了。
漫长的等待,只为求得短短几年的相守,转眼又成空。
被留下的那一个,往往才是最苦的。
秦逸嚼着满嘴苦涩,胸口憋闷得厉害,深吸一口气,喉咙被气流冲得发痒,忍不住轻咳几声。
指尖揪着翎羽的衣袖,死死地,做下让自己在日后苦苦追寻等待了千百年的承诺。
“我明白了,如果真的到那个地步,我会等你。但你要记好,就算我阳寿尽了,在等到你之前也绝对不会转世,”大概是想得太多,头都胀痛起来,他埋首进温暖的怀里,有一瞬间真希望自己就这么直接死去也好,“我会坐在奈何桥边等,一直到你能想起来,找到我为止。”
“好,那我下一世一定第一时间就去找你,就算加起来只有几年的寿命,我也绝对不要忘了你。”翎羽低头说着自己的誓言,又转向桌旁的女子,“焰华,很抱歉你白跑了一趟,但我宁可守着悠然过完余下的三年,也不想要冷冰冰地作为王活上五百年。”
焰华不敢再看相拥的人影,别开头,几乎忍不住即将涌出眼眶的泪。
凰从来都是凤的附属品,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每次每次,当她必须夺取凤的记忆和情感时,总忍不住悄悄地恨着自己,也总想着,就这样放他有着凡人的情感做一个王也没错。
但上一世的尝试终于让她再不想有这样的经历。
新生的凰承载着凤被消磨的一切记忆,也正因这样,每次凰诞生之时,总带着对凤无尽的怀念。
谁说神兽就不能有感情?凰对凤,永远有着如母亲对孩子,长姊对幼弟,或落花对流水一般的情。时间已经太久,从上古时候到现在,这样的轮回次数已经太多,凰的情早就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应算哪一类,只是每次融合以后,成为凤身体一部分的她默默守护着所爱时,总是心痛地看无情的他一次次做出最正确的决定,然后在午夜梦回时被梦里残存着的记忆碎片惊醒,茫然地坐上一整夜。
无论怎样的爱或情,都是自私的。焰华默默挣扎了一会,还是决定,哪怕融合后成为一个能活五百年的无情的王,也比再一次只短短三年就被重生的烈焰包围更好。
纤细的指尖动了动,又窝成了拳,指甲陷进肉里,掐出深深的印子。
“但是,我还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既错了一次,我就不想错第二次。”焰华收起眼中的怜悯,只悠悠地道,“而且,你也不得不和我融合。”
她的变化实在太快,翎羽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反问:“为什么?如果我不愿,你没办法强迫我的。”
“单以力量来说,我确实比不过你,但我总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翎羽皱眉,突然觉得怀里的人猛地抖了一下,用力抓着他的手肘,力气出奇的大,他低头,惊得三魂七魄几乎飞了一大半,“悠然!你怎么了!”
秦逸从刚刚就隐隐的有些头疼,胸口也不很舒服,但在焰华说翎羽不得不与她融合时,全身上下突然传来激烈的痛楚,一时间连分辨那痛是从何而来都做不到,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要被活活剐成一片片,从头到脚无处不痛。
翎羽手忙脚乱地把他放到床上,纤细的身子立刻团成了一团,冷汗沿着惨白的脸滚进床单,晕出一小片水渍。
“焰华!你做了什么?!”翎羽想起什么,几步冲上前就抓住她胸口的衣服喝道。
焰华笑笑:“没什么,只是把很贵重的药给他用上了而已。虽然从结果来看,这药让他很难受。”
“你用毒?”翎羽细长的凤眼瞪得很大,几乎挣裂了眼眶,“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见到你们的时候,可惜你那时根本就没注意,他也只以为是普通的虫子。”焰华轻轻拨开他的一根根手指,笑得淡雅,“当然,就算你们发觉了也没有办法,这药名醉梦,由几十种不同的药草混成,不同的比例可以配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药效,而且只要有稍微的差池,效果可以千差万别。”
“解法呢……”翎羽看看床上人早就咬破了下唇,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对眼前的女人怒目而视,只恨自己在初见时怎么就没一掌先拍死她。
焰华把满嘴的苦涩吞下了肚,笑道:“放心,这药每一副都是独一份,除了与它一起配出的解药,天下间再找不到其他能解的东西。而且因为我所用的草药是丹穴山上的奇花异草,他若硬生生疼上几个时辰,别说这凡人的身子受不住,恐怕死后连魂魄都收不全,到时候你就算能找回他,也就只剩一个残缺不全的灵魂了。”
周围骤然寂静下来。
只除了床上秦逸急促的轻喘,满满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焰华轻声道:“快些决定吧,他已经受不了太久了,再拖我可不保证不会留下病根。”
“你……只想和我融合不是吗?”翎羽也捏紧了拳头,指缝间滴滴答答淌下血来,“好,帮悠然解开,我顺了你的意就是了。”
焰华白皙的手掌伸出来,指尖略略一勾,秦逸的身子被操控般的,蓦地由痉挛地颤抖软下来。翎羽见状忙冲回床边,把人牢牢抱在怀里。
“为了保险起见,我只是暂时缓解了药性,”焰华收回手,也不在意翎羽对自己的怒目而视,转身走向梧桐的边缘,“至于融合,没有你的心甘情愿确实是做不到。时间还有一段,我会在山脚的湖边等,你们什么时候打定主意可以下来找我……记住,我只等三天,如果第三天晌午时分你还不出现,你怀里的那个凡人就真的会像前世的颖一样,魂飞魄散。”
翎羽抱着怀里失了意识的人,拥紧了,轻轻碰触他唇上咬得血肉模糊的伤痕。自己的指尖也沾了些暗红,血与血交汇了,再分不清彼此。
18.临别莫回首
秦逸是被林间鸟雀的轻声鸣叫惊醒的。
他一动,全身就叫嚣着,从内脏到皮肤,无一处不痛。轻喘着倒回去,旁边温暖的躯体似有所感,也轻蹭了蹭,勉强睁开眼看看他,又合上了。
桌上像往常一样堆了些新鲜的水果糕点,禽鸟们穿梭在林间,发出清脆的叫声。
前一天的场景慢慢在脑中回放。
在他被药性折磨时,神智并不十分清楚,只隐隐听到两人的对话。但自己还能活着见到初升的太阳,足以让他猜到前一天他们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轻轻抚上翎羽英挺的眉眼,却不知当这早就深深刻在心底的容颜对自己露出陌路的冷漠时,自己是否会直接心痛到死?
环着他的手臂略略用力,秦逸揉了揉翎羽拧着的两道剑眉,做了噩梦吧……眉间的疙瘩在他的轻抚下渐渐纾解,一时间,他竟看得有些痴了。是从何时起,那个只会跟在自己旁边撒娇的少年,已经长成足以让任何人依靠的男子?
而自己,又是怎样学会一点点地去接受他,依赖他,以至于在面临分离时,竟会这样心如刀绞。
秦逸又怔怔看了一会,直到阳光透过树顶的梧桐叶洒进来时,翎羽终于磨蹭着爬起来,习惯性地低头吻上他的唇,道了声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