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幼时便是出了名的早慧儿童,虽在娼馆里浮浮沉沉停留了将近十年,诗书却全然未放,教会翎羽浅显的东西自不困难,从最易的对话,到三字经、百家姓,古老的梧桐顶上日日荡着少年清脆的言语和笑闹。
只苦了阿发,那时候欺负翎羽过头,现在报应得爽,成天透明人一般被一教一学的两人彻底无视,无聊到极点了开始咬指甲玩,把两手十指的指甲边缘啃得不成样子。
说也奇怪,初来时,藤木桌上摆着盘水果,当日三人以水果果腹,入睡前那古朴的木盘还是空的。可第二天一早,阿发被疑似鸟类扑扇翅膀的声音吵醒,揉着眼睛从碧绿的梧桐叶地毯上爬起来时,却见桌上不仅那个木盘里的各色奇珍异果早已摆满,更多了个藤条所编的小盘,里面有些面食糕饼,不很精致,但也是寻常人家过年过节方能拿出来待客的。梧桐的边缘多了个泥塑的坛子,里面是满满的清水。
什么时候,什么人送过来的?阿发抓着翎羽问,尚说不出连贯句子的少年不屑地耸了耸肩,贴着秦逸继续学习。
秦逸也看见了那满桌的食物,见翎羽理所当然的样子,只笑笑便没再追问。
自大致猜出翎羽的身世,或者说品种,他就已释然。凤凰本就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自然与自己这等凡人不同,不可用常理衡量。
既然随他避了红尘,索性随遇而安,一切任其自然吧。
07.花枝寄情思
山中无日月。
天虞山不知为何,并无严寒酷暑,四季变化不明,秦逸也只是大略记了记日子,只觉时间飞快,冬去春来,寒暑交替,忽忽便过了三年。
又是一个春日,午后时分,天虞山上树木遍布,正是繁茂,满耳的虫鸣鸟啾,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懒懒地洒向树顶小屋。
竹榻上,青年毫无形象地趴着,艳红色的衣服皱成了包子,肩膀手肘多处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来。
明明捧着本书,头却埋在书本里,姿势十足十的效仿癞蛤蟆。
就在他将睡未睡时,屁股上挨了轻轻的一记巴掌。
“才看几页,又在偷懒。”
青年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看清了一旁佯怒的人,立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后就水蛇一般粘上去。
这孩子定是投错了胎,谁说他的本体是鸟来着?
“悠然,你可回来了,自己在家无聊得很,天气又好,只好睡觉。”
“翎羽既然无聊,定是该做的功课都做完了,待我考考。”
“别别!我承认,从你们出门到现在,我只看了两行不到就睡着了。好悠然,我最受不了这些个酸得胃口都倒了的东西,还是不要学了吧!”
“至少你也该把跟自己有关的那几页看完才对,虽然跟凤凰有关的东西多半是传说,流传下来总是有根据的,多知道些没坏处。”
“不过就是身有五彩翼,性属火,统帅百鸟,五百年一涅槃么?有什么可看的……”
秦逸对着身高已然超过自己半个头却依然少年心性的翎羽,半晌无话。
这三年来,翎羽怕长时间呆在树顶闷坏了他们,每日就要秦逸和阿发离开小树屋在林子里活动一番,当然,差别待遇还是有的。
翎羽是神兽的一种,自化形,渐渐能操纵一些简单的术法,比如要梧桐枝上盘曲的蔓藤充当秦逸上下的工具,完全不须沿着那根麻绳哼哧哼哧地上下攀爬。
至于阿发,想上来下去,只好靠自己,三年下来不说别的,沿绳爬树的本事倒长进不少。
翎羽见他默不支声,便知自己撒娇大业成了,乐得在他温润的脸上用力亲了一下,发出大大的声响。
“阿发那笨蛋怎还没上来?不会爬到半截摔下去了吧?”
“你才会摔下去,小爷我有那么笨么?”阿发刚好在麻绳边露了头,立刻反驳。
秦逸捂着脸上被亲处,略略苦笑。
这孩子的成长,从外表看来远比凡人家的孩童迅速,但心智却差得远了,根本就还是少年心性。
“呵,只不过这阵子爬得惯了,刚开始你可没少挨摔,就算是头猪连爬三年也能学会爬树。”
阿发给他说中痛脚,脸憋得通红:“你才是猪!”
“错了错了,我是鸟,不是猪。悠然你说对不对?”翎羽得意洋洋地转头,下颌线条刀裁一般坚毅俊朗,鼻梁挺直雪白,墨色的发缎子似的直垂腰际,只眼中满是和外表不搭的稚气。
“公子!”阿发身量只比初来稍高,甚至不及秦逸,比翎羽矮了更多,又天生的大眼小鼻子一副笑模样,再怎么横眉竖目也没那气势。
早已习惯两人水火不容之势的秦逸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脑袋,刚好见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叼着几枝红润的樱桃飞上藤木桌,左右看看,选了个显眼的地方放下,向翎羽所在的方向低下头去,樱红色的喙碰着桌面,状极恭敬。
翎羽收起半捉弄半嘲讽的笑意,也向着那小鸟一点头。
虽只短短一瞬,他周身的气氛骤然变化,不再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像真正的王者。
每天送来食物和清水的都是天虞山上的禽鸟,这是秦逸和阿发在住下之后没多久便发现的。小巧一些的,送来的多是苹果樱桃一类,体型较大的,两三只合作,甚至可以抬动盛水的陶罐,末了多会落在梧桐伸出的细枝上,对着翎羽,尖利的喙向下一点,宛若拱手作揖的人。
小鸟拍拍翅膀飞走,翎羽立刻恢复气死人不赔命的痞相,无视气鼓鼓的阿发,腻在秦逸身边,明明高了半头愣是做出小鸟依人状……好吧,虽然确实是“鸟”没错。
“悠然,刚才喜鹊送了串钱,说今儿个是花朝节,盘仙镇庙会热闹,晚间有‘花神灯’,据说还有杂耍班子,你都很久没下山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盘仙镇是距离天虞山最近的小镇,因气候温和,农耕年年收成好,百姓安居乐业,倒是个夜不闭户,民风淳朴的好地方。翎羽性子活泼,在空寂的山林里总静不下,三天两头想往外跑,周围几个小村镇早被他跑得熟了,哪有热闹就往哪凑。外加小鸟们总三不五时地送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铜钱,也够他顺便买些日用和新鲜的小玩意。
阿发听有热闹可凑,也伸长了耳朵等着。
秦逸微微一笑,指了指从刚才起就被遗忘的书本:“想玩可以,只要你能在日落前把今天的功课完成。”
翎羽那张俊逸的脸于是垮得彻底,再看看悠然笑眯眯的完全没有让步可能,只好认命地捡起书本低头猛啃。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悠然年余来越发有笑面虎的倾向。
“公子,那我也……”
指指梧桐叶上堆着的粗布衣:“衣服没洗,还有你上次爬树磨破的几处,补完之前也不许想玩。”
另一张苦瓜脸新鲜出炉。
夜。
花朝节,顾名思义,是于百花初绽时节朝拜花神的祭祀。
盘仙镇地处偏南,花时较中原地区为早,故二月间便有此节日。小镇因傍着水陆交通便利,更趁着一年之中最明媚的时节由较富裕人家凑钱,请些戏班子、杂耍班子,在灯火中演上几出,也算难得的热闹。
秦逸不小心想起因为衣服没补完被留在山上的阿发,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委屈,简直像被抛弃了的小动物,看得他几乎生出负罪感,赶紧催翎羽化形带自己下山。
翎羽虽然时常往外跑,终归还是个孩子,又很少和悠然一起出来,见了满目的人潮兴奋异常,拖着秦逸就一头扎进人堆里,看看这家门前的花枝,看看那家摊子上的纸鸢、拨浪鼓,只把秦逸拉得满脸苦笑,心道回去之后定要把所有衣服的袖子再加缝一层,免得给他当街扯断。
禽鸟们除了食物,偶尔也会送套衣服,但完全是依着翎羽的身形。他这三年长得快,替换下的也多,扔了可惜,秦逸就拿来试着改,除了最初一件实在惨不忍睹被用来当抹布之外,其余都被改成他自己和阿发能穿的尺寸——针线活儿倒是做得越来越顺手。
“悠然看这个。”翎羽眼前一亮,从某个玉石摊子上拿起个墨绿色的发簪来,“你那根旧了,刚好我前几天采了些山珍草药卖钱,换一个吧。”
发簪是男用样式,极简单,只头端打了个小小的弯,质地也不顶好,颜色深浅不均,还有几处杂色。
也不待他点头,翎羽自顾自付了钱,喜滋滋地塞到他手里。
“这可是我送你的第一样礼物,不许弄丢。”说这话时,俊朗的脸上难得带出些难为情的浅红,视线也飘忽着,突然指着远处的杂耍班子道,“啊,那边好热闹,过去看看!”
秦逸愣了愣,低头看着掌心的发簪。莹白的皮肤配着墨绿,平添了几分精致。
天虞山往东一带盛产玉石,像这种杂色玉制品相当廉价,但因多了翎羽的一片心意,倒比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出的极品美玉更显珍贵。
他抬头,前方艳红的人影正直往人多的地方挤,还大呼小叫地要他跟上。
低眉浅笑,把簪子收进贴身衣袋,绯色的薄唇微翘,温润的瞳给四下里明亮的烛火映着,流光溢彩,只看呆了年逾不惑的玉石摊主。
在街上逛了约莫一个时辰,东面渐渐有人聚集,手里多数举着花神灯——那灯底座用竹条绑成四片花瓣,放了蜡烛点着,状如牵牛,用细绳系了四角,穿在竹棍上——有青年男女,有总角小儿,也有古稀老人,人们手里的火光慢慢排成了一条明亮的长龙,越拖越长。
这便是花朝节的最高潮部分。
翎羽为看着方便,早寻了个清净的角落把秦逸带上一株桃树。自高处俯视,蜿蜒的火龙从脚下经过,映着火光下人们满是笑意的脸,透着说不出的平安喜乐。
如果真能在这种与世无争的山林里过上一辈子,该有多好。
“啊,真的有!”
秦逸正茫茫然想着自己的心思,冷不防一旁的翎羽低叫出声。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左手提着花神灯,右手捏着一株海棠花枝,窘着一张憋红的方正脸,在周围几个年轻人的哄笑中,正把花枝送到一个同样红霞满面的姑娘面前。
姑娘咬了咬唇,终于浅笑着接过,周围的哄笑叫好声更胜。
“花枝寄情,倒也别致。”秦逸见人群中也有胆大的姑娘把开得正艳的花枝塞给小伙子,心下不由轻叹民风开放。
看了一会,忽觉旁边一直聒噪的翎羽没了声音,正纳闷,回头却见视野里多了几枝淡粉色的海棠花苞,没有全然绽放时的娇艳,只怯生生地在枝上颤抖。
许是身上红衣映衬的关系,翎羽别开脸,下颌微扬,乌发半掩下雪白的耳垂也染了些粉红,精致可爱。
秦逸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呆愣着,任那海棠横在两人之间。
翎羽举了半晌,见他也不接,只傻坐着对那花出神,面子上有些拉不下,倔强的性子上来,索性甩了海棠扯着他衣服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说完也不等,探手搂过秦逸偏瘦的腰肢,也不化形,脚下稍用力就掠出老远。
08.身份总难越
秦逸被锁在怀里带着走才略微回神,腰上的手臂带着些怨气,环得紧,他只能苦笑。
且不说两人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是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百鸟之王,一个是凡夫俗子中最为低下的三教九流,单是秦逸自己都无法相信,早就在娼馆里磨灭了情,一颗心都给挖出来沉到极北处的海底冰封,这真正算是肮脏至极的身子怎可能再有人愿意全心相对?
翎羽外表看来年逾弱冠,俊朗潇洒,可终归孩子心性,一时间把长久相伴的亲情当成了爱慕也未可知,等他阅历渐深,或遇见真正心仪之人时自会明白,他一直倾慕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不堪。
是了,这只是孩子气的,对情爱的懵懂未知。等再过几年,自己一介凡胎衰老之后,他也自然会失去兴趣,想起今晚,大概只会摇头一笑,怎么当初竟会对一个男人动了心思,真叫人连感慨都感慨不出。
黑沉沉的天虞山在夜里显得有些狰狞,山上斜出的树枝张牙舞爪,让人暗生怯意。
秦逸突然又担心起来。
翎羽既是凤凰,身为鸟王即应有其王的责任,一旦禽鸟之中有重大变故,他还能继续陪自己在这宁静山林里相依为命吗?
这样想着,又为自己的浅薄苦笑。
既然打算在这里终老,身边有谁又有甚关系?当初被关在牢笼里就已尝尽了被囚禁的苦楚,难道还想再阻碍翎羽自由飞翔?
隔着衣服,伸手摸了摸胸前衣袋里的玉簪,被体温捂得热了。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飘来飘去,不知不觉中,粗壮的梧桐树干已在眼前。
论时辰,应该已是月上中天,但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浓密的云,不见星月,只有树顶隐隐透出些晕黄的烛光。
阿发被扔在家里,估计也等得心急。
翎羽放下他,倚着树干,两手抱胸,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整个身体都躲在阴影下,有些朦胧。
起风了,风里带着些湿气,大概会有一场春雨。
秦逸深吸一口气,嘴角绽起个笑来。
“翎羽可是生气了?”白得透明的指尖拨开青年额前的散发,两道入鬓的剑眉下,鲜红的瞳撤去在小镇里的黑色伪装,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气我不接你手里的花?”
明明本体是红毛黑眸的鸟儿,人形却黑发红眸,完全颠倒过来。
翎羽轻哼一声,躲过他微凉的手指:“悠然要是讨厌我,直说就是了,不用把我当小孩子哄。”
还说不是孩子,连亲情与爱慕都分不清……秦逸暗自摇头,不过这时候跟他讨论喜欢的种类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从怀里取出玉簪来放回他手里,果然翎羽脸色立时大变,原本偏细长的凤目睁得圆圆的,几乎瞪裂了眼眶。
空气中蔓起更浓的湿气,一时间忽有细密的雨珠打在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憋回嘴角的笑意,秦逸轻轻扯下自己头上的木簪,夜风轻扬,如墨黑发混在夜色里,若不是表面仍反着略略的光,几乎就分辨不清。
“跑了整晚,头发都乱了,翎羽帮我梳上可好?”
浅笑盈盈的温润容颜,瞳里聚了夜的光华,发丝散乱着,身体微倾,象牙白的长衫给风撩起个衣角,又慢悠悠荡回去。
翎羽悲哀地发现,自己满腹的委屈居然一瞬间就跑了个干净,想追都追不上。
手自发动起来,把柔滑的发收成一束,轻巧地挽个髻,再别上早捂得热了的玉簪,眼前的人笑得温和而空灵,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想都不敢再想,忙把人带进怀里,温暖柔韧的身子任他抱着,甚至伸出手来安抚哭闹的孩子似的在背上轻拍。
无暇计较更多,这一刻的翎羽,只有靠着相拥的触感才能抹消胸口的忐忑不安。
越来越多的雨滴落在发梢、肩膀,树叶上沙沙的雨声在夜里听来尤为空灵,那是忧伤精灵的叹惋。
两人回到树顶时,阿发正趴在椅背上发呆。
见他们回来,圆圆的脸一鼓,青蛙似的,哼了一声就扭向一边不理人。
秦逸揉揉脑袋,刚安抚好一个又来一个,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翎羽抱着悠然站了好一会,心情大好,这时背着他嘿嘿一笑,从袖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来——刚才在街上闲逛时看到有巴掌大的酥饼卖,顺手买了几块。
故意在阿发眼前晃晃,果然那双大眼睛立刻放光,又瞧了翎羽一眼,继续扭过去生闷气,只是动作犹豫了许多。
“这家的酥饼很好吃,口味偏咸,又酥又脆,悠然你要不要来一块?”翎羽从纸包里捡了一块出来,掰成小的,送到秦悠然嘴边。
阿发没回头,只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藤木椅发出嘎吱嘎吱的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