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子卿心里“咯噔”,上前抓住萧达,如许多的话要问出口,到嘴边却生生都说不出来,只是捏着萧达的胳膊,心绪烦乱。
“柯将军来得巧,萧某就不用过去请辞了。”萧达面无表情的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等等。”柯子卿一把拉住他,竟看他长泪横流,顿时没了呼吸,“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达一把抚开:“兹事体大,不几日你便会收到官报。”
说罢,丢过手中绸缎,柯子卿伸手接了,竟觉得似千金重,只闻萧达沉沉低语:“……你好自为之。”闪身而走。
柯子卿呆愣半晌,一阵寒风吹进,他方知帐内只剩他一人。握紧手中的绸缎,他颤抖着仔细敞开,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来,顿时只觉眼角酸痛,头晕目眩,没了知觉。
明黄的缎子上跌落在地,敞开的绸面上,书写着六个正楷大字:太子病危,速归。
第四十三章:等候
秋近寂寥,凉风瑟瑟,零落泥尘,香乱舞。
京城最繁华的洛泺街,没有往日的热闹,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黄叶萧瑟而落。两旁林立的勾栏瓦斯,门可罗雀,就连最红火的风雅馆,也摘了门头上那排骚包的大灯笼,只有两个小厮在门前打扫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开张,刘员外都送了好几次银子要见风航公子,结果愣是没把人弄上床。”
“哼,谁会为了几两银子把命搭上?!”
“你说老板是咋想法,这到嘴的钱还不赚!听说那个红牌柳汀公子就是因为私自陪客,被老板打了半死,你是没见,那白嫩的皮儿,啧啧,被打得快成街头那乞丐样儿了。”
“也难怪,你说皇上都亲自斋戒去圣庙给太子祈福,更别说咱这小地了,老板那心思可精着呢,再说,咱这馆子硬着呢,才停业一个月会有屁事儿!”
“哼,不过这可苦了那些小骚蹄子,整日价见了谁都发情,弄得爷爷我今天没个精神头!”
“怎么?是哪个蹄子上了你这个龌龊杂子?难怪昨晚有人说柴房里闹鬼,敢情是你小子干得爽啊……”
“哈哈,我跟你说那小粉臀绝对迷的你找不着北……
两人聊得正起劲,一个小侍童从外面捧着个什锦盒进来,不防间被一双爪子掐了把屁股,他狠狠的啐了一口,结果引来调笑不断。
小侍童气恼的“噔噔噔”上了楼,心里把那两个混账的祖宗骂了八百遍,才长舒口气,敲敲门进去。
屋内一绯衣男子坐在琴旁,一头黑亮长发梳至头顶,结了条细辫用一个蜓戏莲心的百花冠收了,其余又从头顶散下来,丹凤眼,柳叶眉,温润又寂静,只一双手在琴弦上漫无目的的撩拨着,有些心不在焉,听到叩门声,眼睛忽地一亮,琴声顿收。
“公子,这天都凉了,你再这么糟践自己,司锦可不依!”进来的小侍童放下手中的什锦盒,去床榻上取了鼠灰长袍,仔细给绯衣男子披上。
“锦儿,可有消息?”男子一边配合的穿衣,一边急急转头想从司锦的脸上看出些什么苗头。
那小侍童听他问得紧,脸色一绷,回身拿了那盒点心:“公子,你先吃点东西,锦儿慢慢讲给你听。”
男子一把将盒子拍到桌上,声音都颤的心慌:“他……他到底怎么样了?你……你休想瞒着我!”
“公子别急,锦儿从右相府的门庭那里打听到些虚实,听说罢朝一月后,右相今天去早朝了。”
“皇上开朝会了?”
“嗯。”
“那殿下……”
“听门庭说,右相今天一回府,就去香坛跪了两个时辰,好像每个下朝的大臣都照做呢。”
“为甚?”
“据说皇上为谢天恩在宗庙跪了一个时辰,所以那些个臣子还不跟着把门面功夫做全。”
“谢天恩?……那殿下应该没事了?”男子墨玉般的温润眼睛闪了闪,拽着司锦的衣袖一阵猛摇。
“嗯……好像也不完全是,据说太子虽未清明,但已经有生气了。”司锦笑着拿起点心凑到男子的嘴边,“所以公子要多注意身体,这样才能有机会伺候太子殿下呀。”
男子脸色一红:“你胡说什么?”回身坐到琴旁,抬手拨着一两个琴弦,未再说话,面容上却多了几分忧思:“他或许都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公子你别乱想,太子只要看到你肯定会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虽然‘花魁赛’推迟了几个月,不过公子肯定能夺标,到时还能不称心如意?”司锦说着将桂花糕又一次送到男子嘴边。
男子盛情难却的咬一口:“你呀……殿下不是你说的那么……,他……他很温……温柔。”
听他如此害羞的说辞,司锦一愣。
对,是温柔,那种像春天的风一样的温柔,暖暖的,不热烈,也不刺骨,却让人倍感舒适,忘不了,甩不开,一直等着他,侯着他,念着他……恋着他,就算他不记得了,也要见到他。
“锦儿,我们也去林烟寺进香吧。”男子起身就往外走。
司锦哭笑不得,连忙拽着他:“公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要进香也得明个儿,再说进香要买很多东西,还得雇辆马车,你这么急躁着去了有啥用?说不定,太子现下已经醒了呢,瞧你急的……”
男子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忽然觉出自己的失态,忙稳住身形道:“说得也是,瞧我这急得……不会有事,太子那么好的人,一定会吉人天相的,一定会,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太子过这关,灵秋就算死了也心甘……”
司锦看把他劝住了,也长舒一口气,他这个温润的公子,只要一扯上与太子有关的事就肯定出格,想到这儿,司锦不禁叹口气,这太子殿下哪能是勾栏中人所奢想的,公子真是痴情痴心啊。
司锦是一年前才到的风雅馆,分配来伺候灵秋公子,这位公子性子好,脾气也温顺,更是弹得一手好琴,虽然灵秋公子本应几年前就要接客的,只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现在仍然是个清倌,平常除了陪酒,被人沾点便宜之外也没什么损失,老板对他出奇的袒护,所以即使灵秋公子不是风雅馆的红牌,也没人敢明着欺负他,当然暗地里使绊子的不在少数。灵秋公子向来云淡风轻,也懒得跟他们计较,只是从几个月前从某个大人口中听说太子即将要回京的消息后,灵秋便有神采得多了,着装打扮一个不落,开始司锦还有些纳闷,后来也渐渐开始明了,只要是有关太子的消息他向来打听的一个不落。
只是一个月前传来太子突然病重的消息,这让司锦踌躇了半天,尽管当时没告诉灵秋公子,谁知没过几天,京城乃至整个大燕的勾栏场所都被下诏停业,他还记得那晚老板说了停业缘由时,灵秋瞬间没了血色的脸,接着便不吃不喝整日发呆,多亏老板来对他说了一番话,他才略有起色。
司锦倒也不敢多说,好不容易服侍公子歇息了,他轻手轻脚的躺到外间的榻上,辗转反侧却也睡不着。这个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温柔,可能……么?
半夜,一阵轻烟吹进来,外屋的司锦顿时睡得更沉,一袭火红的身影闪进来,瞥一眼昏过去的小厮,接着飞身入内,拿出一个瓷瓶在灵秋鼻间晃了晃。
“咳、咳……”
灵秋只觉得嗓子酥麻,睁开眼睛望着来人一怔,本能的想大声呼救,来人立马上前捂上他的嘴,低声道:“别叫,是我。”
灵秋一愣,接着翻身下床跪在地上,低声道:“灵秋见过翩主儿。”
来人正是燕清粼的四影中的翩。
“嗯,你起来吧,我有话问你。”
“翩主儿请说。”
“有关听风楼一事,你当真确信属实?”
“应该不假,虽是武林贩子酒后之言,但这则消息的价钱他可是叫到十万两……”
“白银?”
“黄金。”
“哦,那人何在?”
“老板已诛之。”
“嗯,处理得好,这我就放心了。”
翩略一思量,没想到听风楼竟是皇家产业,那江湖盛传听风楼于天山之上获得圣药之说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这毒性刚烈的圣药,究竟给谁喝?圣君这样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暴露身份的找寻“清阎滇”,跟主子有何关系?
这种毒药掌在手中,倒是很有威慑力,不过翩倒觉得蹊跷,为何主子一病倒暗盟就会得到如此重要的信息,若是巧合,那运气也太好点,听风楼和皇家,怎么想怎么诡异。若不是巧合呢,翩猛地咬紧嘴唇,那圣君岂非已经知晓……
灵秋略为疑惑,看了翩一眼,便垂首立于一旁,暗盟中的规矩他可不敢忘。
“灵秋,最近馆里都未有大事发生么?”
“没有,只是停业后馆中人有些无聊,倒也未生大事端。”
翩眼珠一滚,声音一喜:“主子应该有救了!”
灵秋猛地上前一步:“此话当真?”
翩露齿一笑,拍拍他手臂:“若我估计无错的话……此事,我还需向人求证,不过,今日主子的确已经有所好转,你且宽心。”
灵秋默默点点头:“如此甚好。灵秋能力有限,不能为殿下做点什么,还要翩主儿多费心。”
翩心下一叹:“你真真是个傻孩子,若你愿意,我便让你入了暗盟可好?反正你虽在风尘,也未让人占了便宜去。你也知道,主子喜欢个么样子的人,我们做属下的无权过问,只是里面的规矩你清楚……”
灵秋脸色一白:“灵秋不敢妄想,只是自从三年前巧遇殿下后,灵秋就算为他尽一份薄力,也心甘情愿。”
翩心中却有愧疚,她便是利用了灵秋对燕清粼的爱慕将其收到羽下,这个孩子的确是可塑之材。只是他不知,风雅馆和宜红院的潜规则,凡是燕清粼碰过的人,通常只有一个结局:死。
这一来是顾及到燕清粼的身份,二来则是将潜在威胁降到底线。灵秋之所以未死,除了翩惜才外,更多的是因为当时燕清粼对这个小倌颇为满意,只不过后来事态变得不宜控制,燕清粼大概早已忘却此事,只是风雅馆的暗卫不敢擅自揣度上意,所以对灵秋礼遇有加。可主子那边,不好说啊……
翩回转身跳上窗台,略微一顿:“若你真爱主子,就要敬他、惜他、怜他,莫要矫情,更不能背叛。明白么?”
灵秋一愣,接着立时跪于当下,声音微颤:“谢翩主儿成全!”
翩挥挥手:“我什么都未说,你记得做好分内之事。”便闪身离去。
此月中,大燕边疆并不安宁,北辽、凉庭均有蠢蠢欲动之势,暗潜之人颇盛,似乎均与太子病重有关。圣君下令严查军防,对有意窥探者杀无赦,一时令边疆民众人心惶惶。
但太子脱险次日,圣君大赦天下,吴雄当先送上贡礼庆贺,北辽、凉庭继之,此事便不了了之。
只是尚处于昏迷之中的燕清粼,自然不会知晓其中曲折,倒少了不少乐趣,徒增了他人伤悲。
第四十四章:毒攻
燕清粼醒的时候,燕都刚好下了第一场雪,傲梅芬芳吐艳。
当时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声熟悉的轻唤,头脑却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全身的骨架都叫嚣着颤抖,疲惫万分。
勉强睁开眼,一片迷蒙,燕清粼无助的滚动了几下眼珠,嘴唇翕张几下,嗓子更是难过得讲不出话来。
一只温凉的手放到额头上,稍停片刻:“还在发烧……”
顺着声源看去,是父皇。
“皇上,臣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开始吧。”
燕清粼吃力的睁大眼睛,竟看到还有位留长须的强亮之人,长眉虚髯,一袭素色长衫,倒与这皇宫之地颇为不合,却更显君子方正。
“嗯,动手吧。”
燕清粼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被翻身趴卧在一人怀里,头更是晕天晕地,不过倒有一股菊香萦绕鼻间,闻来犹为舒服,他禁不住摇着脑袋蹭蹭。
“粼儿乖,别动。”
身上的衣服被人轻拉下,燕清粼本能的瑟缩着靠向热源,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抱着他的,是君父。
卫少天把他往怀里紧了紧,这边李德富已经把加了木炭的火盆拿到榻边,接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充斥开来。燕清粼感觉有人在他背部敷了一层药膜,热得像火烙,他身体一僵,嘴角泄出轻微的呻吟,一双手倏忽绞紧卫少天的衣袖。
“唔……”
但似乎没人理会他,燕清粼咬着嘴唇,背后的药膜被人从颈部到尾椎一遍遍的捋着,力道均匀,却痛入骨髓,仿佛有一整面的针齐齐扎进肉里,不一会儿燕清粼已是满头大汗。
“粼儿,痛就喊出来,乖……”
燕清粼眼皮瞪不开,想问问这是在做什么却张不开口,接着有人疾点他背部几大要穴,似乎有百会穴、命门穴之类,他感觉不真切,只知道背部难受的快着火了,体内的真气也失控似的四下乱闯,引得腹部一阵绞痛,燕清粼喘息不及,只觉得胃部内不停的往上泛,他干呕几口,顿时疼得满头大汗,却如何也感受不出到底是哪里痛。
卫少天一手抵在他前心,缓缓疏导,一边在他耳边轻语:“忍一忍,粼儿乖,把毒血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了……”
话还没说完,燕清粼胸口一窒,“哇”一口吐出浓浓黑血,接着全身痉挛似的隐隐作痛,不停抽筋。他死命的咬着嘴唇,呻吟声断断续续,只那唇上已是血肉模糊。
“粼儿别咬着……”
迷迷糊糊间,一只手臂凑到嘴边,燕清粼张口就咬住,呜呜咽咽的承受全身的抽痛。昏了痛醒,醒了痛昏,不知吐了多少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直到一碗药汁凑到嘴边,燕清粼睁开汗淋淋的眼睛,他已经浑身脱力,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尤其是那药味闻到就想吐,所以他干脆把头费力的错开到一边,闭眼装昏。
燕元烈腾出手来,捏住他下巴,轻轻把药碗凑过去:“粼儿,必须喝下去,到这一步了不能前功尽弃,乖乖喝,等你好了,朕绝不会再让你受此苦……”
燕清粼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腥苦的药汁顺着咽喉流进肚里,强忍着呕吐愣是喝完了整碗,接着便是昏天昏地的干呕,直到晕晕沉沉的睡过去,才稍稍安稳些,就连卫少天给他洁身,都没醒过来。
“这样就行了么?”卫少天给他盖好锦被,转身问一旁给燕元烈包扎手臂的风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