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依稀还能见到母亲的温柔,父亲的笑厣...
乍一睁眼,梦,醒了。
我从未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个多余,至少,八岁以前还是活在幸福之中。
第一章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夏日黄昏。我趴在窗口,等著这闷湿的浊气快些散尽,抬头看天,斑驳的乌云还在势头汹涌地朝头上涌来。
原本叫得欢畅的知了好像预知会有一场豪雨,纷纷闭口不再吵闹。
"今天,亭儿会不会来来呢?"八岁的我,仍是个只知游戏的烂漫少年。
"啊,少爷,彦亭少爷怕是不会来了。"照顾我的老奴苏一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为什麽?不会呀!"我紧抓苏一枯瘦的手,"亭儿昨日明明和我约好,要和我一起下棋的。"
"彦亭少爷他...恐是觉得下雨不便..."苏一在闪躲我的视线,他究竟怎麽了?
"下棋...和下雨有何关系?"我闷闷地道破他拙劣的谎言。
"呃..."自知说错话的老仆结巴著,也不知该如何辩解。
"莫非...爹爹已经知道我和亭儿瞒著他..."我的心一下落入谷底。
"..."老仆叹气,我抬头,在他眼中看见一丝...同情。
平江府的苏家是整个城中最大的经营商号。苏家的生意以丝织业为主。从下户手中包揽蚕丝,开设爻丝作坊,又有不计其数的织工将上好的蚕丝加工成绸缎。
他的产业几乎包揽下江南的所有丝织业,可以说是独踞一方的富商。最上品的丝绸制品甚至连年上贡朝廷,因而苏家更是事业逐年扩展,在长江以南几乎无商不晓。
◎◎◎
当府中众仆前促後拥著一位华衣公子进门,我便知晓又有贵客上门了,不由偷偷溜至前厅附近。找到一角太湖屏石,怯怯将身体隐藏,向屋中窥去。
原本是想找彦亭,细说他失约缘由,竟遇到有人登门。
"素闻天山一脉是大名鼎鼎天山教最优秀的支教,将小儿托付於贵教,定可以收敛其顽劣脾性,学有所成。"高坐於堂上分爹爹满脸堆著商人的笑。
我竟是第一次看见爹爹不用趾高气昂的庸人嘴脸看人,我顿时十分好奇,何人有此能耐,让他如此恭敬?
"学成在自身...苏老爷竟是有些言重,看令公子神韵兼备,却是灵动之人。极易习武。"华服公子轻泯香茶,幽幽开口。
"大侠此言诧异...吾儿尚不曾露面..."
"那屋外偷窥之人,不是令公子?"客人微笑,众人视线顿时直直向我所在处射来。
"......"我大惊失色,他怎会注意我在这个角落躲藏?突然又担忧,爹爹定是又要大骂我不懂规矩了!
低垂著脑袋,我满脸惧色地走出角落。挪至客厅门外又停住脚步,倚在门边,不敢入内。
"咳..."爹爹轻咳,微露尴尬之色,"他...不是彦亭,是内子亲眷之子。"
"......"我满心诧异,他说的那话是什麽意思?我,我明明就是爹爹的孩子,彦亭的哥哥啊!
虽然,爹爹从不像对彦亭那样对我和颜悦色,但是,苏一确实告诉我,我是苏家的少爷啊!
脑中正是浑浑噩噩的,突然肩膀被人硬生生挤兑开,我踉跄往一侧冲去几步。
"彦亭?!"我惊喜,即使那些仆众依旧对我恶劣,我习以为常,但是,彦亭仍旧是我的好兄弟,好玩伴。
"......"彦亭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呼喊,自顾自径直走进大厅。
今日的他似乎与平日不同,一身米黄绸衣,牙白团花,束发结冠,一脸神采奕奕。十分地好看,十分地...冷漠。
"爹,安好...听说贵客到访?"打著大人腔调的七岁孩童一脸自信地上前作揖。
"嗯,这位是天山一脉的风尘,风掌门。"
"拜见风掌门。"行礼得体恭谨。
"这是鄙人不成器的小儿彦亭。"
"好好...真是个俊秀小儿...练了武便不再是娇贵白皙了,苏老爷,可舍得?"
"那是自然...苏某立志要让小儿涉足江湖,闯出一方作为。"我偷偷看见爹在轻叹,"想我苏家代代为商,自我往上五代均无人涉足江湖,如今家业更盛恐难自保,定要让彦亭学会一些武功不光自保,亦可保护家族。"
"入得江湖,心在四方,到时就怕这孩子不想禁锢在此围城。"被换作风掌门的飘逸侠士笑得恬淡。
"呃..."爹有些面红,不知为何,"风侠士所言极是!看来我真是心胸狭隘。"
"爹?"彦亭不解地望著两个大人交流。
"我更是不能将他关於府中,定要让他入江湖开开眼界才是。"
"江湖艰险...个人造化..."风掌门会心一笑,我竟是看的发楞,这个如仙如诋之人就是大家所说的江湖人吗?
"亭,亭儿..."我细声呼喊离门较为近的彦亭。他只是淡淡看我一眼,又转头,继续面朝堂内。
"......"心中暗暗涌出了不安,这苏府,除了彦亭,就没有人再愿多理睬我。
好像从我出生就是苏府不受欢迎的。我渐渐懂得忍,也习惯了仆众们对我的冷漠。
只有彦亭待我是不同的,他隔三差五地带来一些极怪的小玩意儿给我。我知道,那是爹生意场上的同僚用来奉承他,送给彦亭的。
所以,每每彦亭欢天喜地地拿著会捶鼓的小人儿,或是可以唱歌的猴子让我收下,我总会多问一句:"爹爹不会知道的吧?"
"嗯!"亭儿总是笑著点头。
思绪回到眼前,亭儿的陌生眼神,似乎和仆众们看我的眼光相似了。
"亭儿,昨日我等你下棋,你..."
"住口!"他竟然打断我未完的话,我对他的一脸愤怒感到不解。
"亭..."我伸出手。
"你根本就不是爹爹的孩子!你是你娘与外人偷生的野种!"
"......"我的手无力垂下,谁来告诉我,他在说什麽?
"昨日,爹把你的身世全部告诉我了。我娘的死也是与你娘进府有著莫大的关系!"让我莫名寒颤的话犹如一把利刃,被生生剥去了仅有的外壳,让心中那个阴暗角落,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一群看好戏的仆众面前。
"我,我..."我顿时无语,只想在众人视线中平地消失了才好。
竟是我自作多情了八年!我是娘的孩子,竟不是爹的孩子?!谁来告诉我这是如何拙劣的一个笑话。
"以後,你莫要再找我了!"他咬牙切齿的说,好像是我蒙蔽他多少感情一般。
"我,不信...这..."我想拽住他袖口,反被一甩。
"亭儿,你竟还在与那个混帐东西纠缠不清?"怒极的语气,是...
"爹!"少年飞身扑向富态的中年人。
"你这个孽种,好不识抬举!要不是你娘临终前百般讨好地要我将你抚养长大,你早已流落市井饿死街头。"正对彦亭微笑的脸,朝向我顿时成了铁青色,"真正是个麻烦!当初,我为什麽心软就这样帮别人养大儿子呢?!"
"......"我的世界在他的言辞中彻底崩塌了,仆众的冷眼成了嗤笑。大家早就知道我不是苏府的少爷了麽?怨不得从来没有人唤我一声少爷。
我还真是个蠢材,在苏一一次次的辩解下竟然相信自己就是苏家老爷的孩子。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让苏一来,把这碍眼的东西带走,不要妨碍少爷拜师的好事。"
"是!"
◎◎◎
"少...少爷...?"老仆的眼神竟然带著同情。
我已经明白自己之所以一人独住的原因,也明白了苏老爷不让我接近彦亭的原因,更是明白苏老爷他...憎恶我的原因...
"苏一,告诉我,我爹,我爹到底是谁?"八岁的我只想知道亲生父亲是谁...
"少爷...老奴...实在不想让您受如此委屈..."他双手搂住我的肩膀,颤颤巍巍地对我说,"夫人,夫人她临终前让我好好照顾你,未想到,你终於还是被羞辱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大吼著,"我只是要知道...我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野种吗?"
"......"老奴轻点了一下头,"你...你是夫人...与她青梅竹马...所生...只是...夫人...不知有你...便被苏老爷收了房......直到你降生的时间有所差池,苏府上下...才知道你是夫人与人私通......"
"我亲生的爹爹,在...哪里呢?"
"这...夫人只说,他是武林中人,且...且在她成婚之前,已被卷入江湖纠葛,怕是...怕是不在世上了。"
我这才幡然醒悟,娘只对我说不准练武,不准涉足江湖...原来,是因为我爹的缘故。可笑的是,对於这个莫名冒出的亲生父亲,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思念之情。
"府中都知道我的身世?只有我不知晓...一厢情愿地..."羞愧,愤怒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
"少爷...夫人在世那些年,老爷确实对你如同己出,可是夫人去世,再加上彦亭少爷的娘也郁郁而终......老爷他便无心再理会你这个外人之子了."
"......苏一......"我低著头,手中把玩著草叶,"明日,便可不用再叫我少爷了吧?"
"少爷?老奴...老奴实在是对不起夫人临终之托。"我看见苏一的细长眼眶中,浊泪盘旋,也有些许鼻酸,咬著牙不让那男子汉的泪水轻易掉落。
"彦...苏少爷...他...要去天山学武了..."我看似轻松地转了话题。
"是啊...他向来体弱,该是练武健身了..."苏一不解地望著我,不明白我说此话的涵义。
"那是他少爷的路...明天起...我,顾沧怡,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扶持,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
天气还是闷热,人心依然烦躁,八岁的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娘临终前说的"靠自己活下去!"。
我探出窗外,远处吹来一丝凉风......又要...下雨了呢......
第二章
十二年春秋转眼即逝。
苏府门口这日大清早就站立两人。
细看其一人,月眉星眸唇红齿白。挽起一束长发结髻,米色丝带随风轻舞。手握一柄长剑,提神凝气望著门口,好一个俊美少年郎。
另一人浓眉如剑,长发寸绺飘於额前,眼神如炬却又带著邪气。面廓棱角分明,嘴薄而红润,鼻挺而略勾。肤色比身边人更深,且比那俊美少年略高一头。手扶一柄青牙珀剑,身著谈青长衫。俨然一风流侠士。
此二人往"苏府"匾下一立,众人纷纷侧目。好一对江湖妙人:一俊一美,一邪一纯......来者竟让门口寸土一时成了众目观望的焦点。
◎◎◎
"少爷下山了!少爷回府了!"家奴踉跄著奔入内堂,让苏正一时惊愕地不发一语。
"什麽?什..."
"老爷!没错,是彦亭少爷!出师,回府了!"
"彦亭?!"双目忽然放光的苏正顾不得更衣,急急奔出,直入迎宾正厅。突兀地闯入两人的视线。
"爹?"衣著嫩白色泽的俊秀少年一声轻唤,直直扑向苏正。
不再一如从前意气风发的商人,几年商场的叱吒,让苏正心力交瘁。
这著力的一扑,竟是让他身形微晃。
"儿啊!真是...想死为父了。"一番父子见面的感人场景。
风解忧略带羡色地看著眼前这幕。忽然地看见厅外有个声影一闪而逝。出於习武之人的警觉,他思量些许,乘父子二人未在意,速追出去。
刚迈出前厅,探身望去,只见得一个背影。一个身形偏瘦的奴仆的背影。
风解忧无奈地摇头──恐是自己生性多疑。府内家仆也是多年未见少爷,想著偷偷看上一眼,行迹被吾发现受惊逃走,也未尝不可。暗自猜测著,回到了前厅。
"亭儿,这位少侠是..."苏正的注意力终於移向了这个面生的客人。
"爹!他是师父的大弟子,亦是我的大师兄。如今天山一脉的掌门,风解忧。"
一脸崇拜之色溢於言表。
"果真是少年英才,看风少侠年纪轻轻就已担掌门重任,想这天山派是多少人才辈出!"苏正夸赞道,"彦亭承蒙少侠与先掌门多加照顾,只是他顽劣任性,应该没有让你们少为难吧?"
"爹!"苏彦亭刹时红了脸,"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要再讲..."
"伯父说笑..."风解忧别有意味地对著羞红脸的人看一眼,笑道,"苏师弟乖巧聪慧,给天山一脉带来数不尽的欢笑,是大家都最疼爱的小师弟。"
"大师兄!"这回是对著师兄瞪眼,苏彦亭只觉得自己脖子根都红透了。
"呵呵呵,少侠一路劳顿,来人!准备好酒宴,为风少侠与少爷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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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沧怡气喘嘘嘘地奔回卧房,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明明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为什麽还淤泥在那份虚无的兄弟情谊中?他如此的问自己。
当看到苏彦亭携师兄踏入苏家大院那刻,他的注意力便全部聚焦在这个俊俏少年身上。十二年的磨砺,让他出落成一个气度不凡的灵秀之人,先早的孱弱不再,但那娇巧容貌却是未变几何。
想及至此,顾沧怡抬眼看著自己的手。布满淡黄色茧子的粗糙的手。虽说样貌是出众,但是,不再纤细的身形,不再白皙的肤色,都告示著众人,他是一个家仆,一个苏家的下人。
既是下人,那麽脸孔如何便是不再重要了,因而那张柳眉杏眼的面孔便长年埋没在烟灰之下。
"沧怡!老爷宴请贵客,夥房缺人,过来!"
"好!来了!"回过神,整整粗麻衣裳,顾沧怡跑向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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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
自彦亭走後的次年,苏一年迈而终。顾沧怡主动向总管提出要留在府内,自此,府中便多了一名不起眼的杂役。
整整十年,忍受著对待狗一样的差遣。除了那间已破损不堪的木屋与小院还昭示著他原来的身份。
新进这些家仆丫鬟均不知他的过往,对於他能一人独住的小院,听到的传言便是,他是老爷家道中落的某个亲戚,老爷大发慈悲收容他,赐给他一座院落。而他为了报恩,在府中卖身为奴。
看著面前高如小丘的木块,沧怡无奈地摇头,擦把汗,继续努力。
"沧怡,渴吗?"丫鬟翠屏略有不舍地看著这个府中最为俊秀的家奴,羞涩地递上一碗清水。
"谢谢。"牛饮完毕,施以微笑,继续挥动著沈重的斧头。
"今儿个少爷回府,老爷怕是不会让咱们休息了。"翠屏叹著气,侧身倚在墙边。
"为何这麽说?"沧怡轻笑,小姑娘俏脸绯红。
"打扫客人与少爷的住处啊...不过...少爷真是长的好看,连我这个女子都被比了下去,想是已故的夫人长的国色天香啊!"
"......"
"连那个客人也是极其出色俊朗之人...丫鬟们都芳心暗动..."府中不过四五个丫头,都是春心萌动的年龄。
"是吗?"沧怡像是不在意的低哼一声。
"沧怡哥,你放心!我翠屏眼中只有你是最俊俏的!"喋喋不休的丫头。
"不敢当...翠屏真是抬举我了。"放下斧头,微微歇口气。
"沧怡..."丫鬟若有所思。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