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就在刚才,她第一次感到,莲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的心已经不受那一个小小的“魔奏”所局限。
他……自由了……
他就要远离了……
因为上官凛吗?
一个人可能在短短几年中如此地改变吗?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从莲甫一落座便划定的天涯般的距离感让她深深地不安。这种不安使她无比焦躁,更使她步步紧逼,企图将莲从那个她嫉恨的对象手中夺回来。可是,面对因“凛”而频频露出破绽的莲,她绝望了。她从未看过莲因为某人而如此脆弱!
“回来好不好,莲司……”强烈的将要失去他的恐惧催软了她的声调。
莲惊异地看她,虽甚是不解,但已为情焰吞噬的他早就自顾不暇了,于是他依旧冷然地回答:“请原谅我,裴主上。”
裴冷袖纤指成拳,在桌下颤抖:“即使这是命令?”
“是的。”
“呵呵呵呵……”她哀凄地讥笑,“你竟然为了一个活体实验的牺牲品而背叛组织,与我决裂……呵呵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什么……?”莲讶异地瞪视她,心跳按捺不住地狂飙。
“你还没查到吧?上官凛7岁之前是作为实验的‘被观察者’而活在孟家的研究所里的。他只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小白鼠’而已!”
“实验?”寒冷的血液一刹那冲上头顶,冻得他面色泛青。
“没错,克隆人的实验。”她豁出去一般微笑,纤细的双肩一阵抖颤。她原本不想这样做的——花费了她大量精力和时间才获得的绝密资料应该有更合理的作用,但是在失去的恐惧中,在嫉妒的心酸中,变为了绝决的孤注一掷:
“上官凛是西门冽的克隆人。”
那一直含着冰意的冷色晶瞳第一次真正的冻结了。
但是残酷的独裁者还没有结束她的报复。裴冷袖勾起艳唇,缓缓凑近莲的耳畔,叹息般低语道:
“你爱上的,是上官凛?还是西门冽?”
凝结的瞳孔受惊似地收缩,就连覆于其上的那一层冷光也绽放为悲痛的前奏。莲紧抿着薄唇,被这一连串冲击震慑住了。
“西门冽是孟家掌控的少见的天才,他的智商水平高达300,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体质很弱,预测寿命不会超过20岁。孟家不想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天才,所以竟然做了违法的克隆实验,那个失败的实验品,就是上官凛!”
“在上官凛7岁之前他一直被告知:他是西门冽。孟家希望他能在西门冽死后直接取代冽的职位。但是7年的观察下来得出的结论却是:他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所以,孟家放了他,洗去了他的记忆,用催眠的方法强制他认为自己是上官家的么子——凛,送入专门学校开始了他的保镖生涯。”
不可思议的事实,莲无力地似听未听。
“你爱上的,是上官凛?还是西门冽?”
脑中一直在回荡的是这残酷的寻衅——
到底是谁?
仿佛是为了考验他仅存的一点镇静,豪华餐厅的入口竟出现了一个黑色挺拔的身影。挥退了欲为之带路的侍者,将黑眸隐藏在凌乱黑发下的黑衣男子像是对他们的位置全盘掌握一样,径直地健步迈向惊愕的两人。
“……凛?!”难抑胸口的剧痛,莲没有迟疑地倏然站起,作势就要迎上昨夜悱恻缠绵的对象。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无疑在裴冷袖的心中点上一把以仇恨和嫉妒为名的烈火--
她秀眉一挑,结霜的美目向两旁桌上的貌似普通度假客的男人们递出一个冷狠的眼神讯息。登时,训练有素的众“兵器”齐刷刷地立起,以人类几乎不可能拥有的惊人速度拔出手枪,笔直地指向两人。很显然,她早已有了谈判破裂的觉悟,只是女人特有的执拗与不甘才使她有此一行。
一瞬间,空气中爆出火花四射的紧张气氛。
莲一个箭步上前,像是要抢救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一把将兀自矗立的凛揽入怀中。虽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但无需那些不必要的矫揉,他的保护举动已经为他的感情作了最好的注释。旋即,成为十几支枪的目标的两人于瞬息间进入临战状态。紧绷的肢体散发出令人惊骇的强烈斗气,使人不敢小看这两头最具攻击性的肉食兽。不仅如此,就连占绝对优势的裴冷袖也不由心底一晃,难以忽视被虎视眈眈的庞大威胁感。与此同时,她也真切地看到那不安的预感在自己的面前化为了真实。
即使得知了真相,莲还是不放弃凛吗?
不可饶恕!
她银牙一紧,冷冷地下令:“杀了上官凛!”
在话语出口的刹那从莲那里射过来的冰冷目光彻底斩断了她最后的一丝心软。
但是预料中的枪声并未按她的命令响起,她刚想出声发难,只听得一个平稳的声音唤道:“主上。”她循着声源望进一双镇静的眸子中——站得距她最近的男子低声道:“‘Doll’。”
她悚然一惊,回头才惊诧地发现在她愤怒不平而失去正常判断力的时候,本应慌不择路逃出餐厅的其他观光客,竟然鸦雀无声地以不寻常的空洞眼神盯着剑拔弩张的他们,察觉可怖气息的他们才因此没有动手。
什么时候,这些人被“Doll”施下了催眠术?
没有留给他们思考此疑问的余地,那些木偶般的人竟一个个直挺挺地站起,将涣散的呆滞目光聚焦在裴冷袖身上。
“‘镜’大人吩咐,伤害上官凛者,格·杀·勿·论!”
听不清是众人中的哪一个口中传出如机械钟报时一样的平板声音,但可见裴冷袖娇弱的身躯徒地一抖,面色惨白地凝视这一群傀儡。突如其来的挫败感击垮了她好不容易才下的“决裂”的决心,她疲累地合上双眸,无奈地下令道:“撤!”
在众手下迅捷地完成收枪动作而发出的声响中,她睁开本应更无情的双眸,却冷不防地撞见将黑瞳埋入额发后的黑衣男子唇边盛放的那一抹别有深意的冷笑。
快得让人背脊打颤得一瞬间--
一声宛如滑破长空、割裂风声的凄响:
莲的冰瞳只是略微一怔,旋即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要撕裂这个欺人的现实一样,映在他美丽的眼眸中。
和他的风衣一样深沉,不,更深沉的,也更鲜艳的红色从他优雅的双唇间涌出,一直沿着白皙的下颌……滴落!
他像一朵冶艳绽放却又在生命最美艳的一刻凋落的血色莲花一样,凄迷地颓靡坠地。
红色仿若要包裹住他一样渐渐渲染上白色的地板——幻成一地残红。
握在黑衣男子手中的,是漆黑锃亮的枪——
在极近极近的距离——一颗子弹穿透了莲的胸膛。
瞬间的背叛撕开了他的心脏,更击碎了那心中未经洗礼的温暖爱意。
“莲司!”舍弃了矜持,痛呼从那女人口中迸出,却挽回不了远去的目光——依约在一层剧痛的水光后的潋滟双瞳仍只锁定在将眼睛隐匿于黑发后的男子,无言地诉说着绵绝不已的伤情。
“凛……”一口鲜血溢出惨白的唇瓣,他仰卧在血泊中,淡淡地笑了:“……为什么?”
闻言,握枪的手瑟瑟剧颤,伴着清脆的响声,枪从手中滑落掉地,那双震惊的黑眸也逃出了额发的封锁,难以相信面前的一切般哀恸震颤:
“……我……做了……什么?”
梦?
一定是梦?
让我从噩梦中醒来吧!!
莲……
莲???
莲!!!!!
不可能?
当他从昨夜的爱欲疯狂中醒来的时候,为什么,莲竟然会躺在血泊里??
金色如夕阳的余晖般席卷了他黑曜般的双眸,转眼之间,最妖异的变化浮动在他表徵般的眼中,吞噬了他的理智。
苦涩如铁锈般的血腥味疯狂地席卷而上,宛如夜半令人战栗的噩梦在他体内翻搅,这横冲直撞的灼痛激流终于在莲无力地合上双眸的时刻蜂涌而出!
一道腥涩的红色液体从凛的唇角流出,接踵而来的是更剧烈的咯血:绛红色的浓稠液体像一只失控的兽,从他的唇突围而出。仿佛焰色的泪滴,一滴滴掉落在莲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飞溅成无数个锈蚀不堪的残梦,蒙蔽了凛空滞的金色眼眸,仿佛一朵朵逸入轮回的红莲,每一朵每一瓣都在诉说这最苦的悔、最悔的伤!
绣迹斑驳的梦魇铺就了一条长满荆棘的漫漫道路,迎接着罪孽深重的殉难者用膝盖在其上匍匐前行!
真实的梦境正被鲜血染成的艳丽的噩梦……
“红”总部别馆 B2F
P.M. 2:00
“哔--”紧急电子通讯进来的时候传出的特有机械声震醒了尚在欲海中沉浮的两人。
正骑坐在轩异蝶腰间的红隐砚凤眼微眯,颇有几分扫兴地低声轻咒,不甘愿地将艳唇从那雪瓷般的颈项上撤离。抬手拂起散落的褐发,他臭着脸看着轩异蝶一脸戏谑的笑,伸手打开了手提电脑上的通讯器。趁他专注于工作的当口,已平息了情欲的轩异蝶下床走向浴室。
“异蝶大人!”
他挑眉,伫步回首。会以此称呼他说明红隐砚已经回复为他忠诚的部下,他不禁好奇地微笑,不出所料地看见红隐砚抓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架上,另一手在键盘上飞跃的样子。究竟有什么事可以使这个冷静的男人按捺不住地出声唤他?蓦地,一道寒光窜过他的脑际,抓住了他的意识--
却见红隐砚倒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过严峻的脸庞:“沐……死了。”
轩异蝶的美眸几不可察地一震,但他的笑容未褪,道:“凛下的手?”
这回轮到红隐砚惊得瞪大双目:“是的。”
揉揉半鬈的长发,他微微垂首道:“人呢?”
“被裴冷袖带走了。”
“我是说凛。”
“在我们的人那里。”
轩异蝶缓步踱回床边,再次坐下来,没有直视红隐砚担心的眼,只是一迳微笑,半晌才自嘲般道:“中计了。”
“咦?”
“‘Doll’在开启凛从前的催眠封印时,也下了一道新的指令。”
“‘攻击沐’的指令吗?”
轩异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黯然地久久注视空中,才说道:“我本来以为指令的内容是攻击我或是高层人员。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沐的存在可以说是‘魔奏’和‘红’的秘密,没有理由被‘Doll’设定为目标吧?”很快镇静下来的褐瞳泛起思忖的幽光,“莫非有……奸细密告?”
“不,不是这样的。”伸手揽住对方紧绷的细瘦肩膀,轩异蝶安抚地轻拍,道:“恐怕是一些模糊不明的指令。”
“模糊不明的……?”
“举例说:‘杀死你身边最强的人’之类的。”
“这样可以保证被攻击的人选都有相当的实力——”
“也可以增加成功机率以及提早攻击时间……?!”轩异蝶揣测的低语,微顿一顿,接着提高了声音,“当场可有‘Doll’的人?”
红隐砚盯着屏幕急道:“只有‘傀儡’,没有施术者。”
“立刻封锁消息。”一抹邪肆的浅笑浮上,“凛只是实验品。不能让他们太早知道完全以攻击为主的指令已经改制成功——至少要等到我们找到防御对策之后。”
红略一点头,接口道:“这样操作太不方便,我还是回‘Deep Celadon’的总监控室吧。”说着已剥下浴衣,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衣服。
“还有。”轩异蝶帮他扣上衬衫的纽扣道:“联络无月,让他到那儿跑一趟。”
水无月——“红”中绝无仅有的催眠师。
闻言,红隐砚朱唇一抿,带着笑意道:“消息就是他发回来的。”
“喔?”轩异蝶讥嘲低语,“我想是谁的办事效率这么高。原来是他终于喝酒喝到‘红’的地盘上来了。……通知他,尽早带凛回来。”
“是。”红隐砚披上外衣,带着几丝眷恋和不舍深深看了轩异蝶绝美的容颜一眼,才一行礼,离去。
飘荡着淡橘色光晕的房间随着轻巧的合门声而坠入冷寂,尚残留着对方体温的空气静静地流动,仿佛要拨动一脸慵懒微笑却还是无比落寞的人的心弦。
让世间所有宝石珠玉皆失色的瞳眸轻颤,浓密的睫有一丝抖颤,他收起了无人喝彩的艳笑,咀嚼口中最后的一丝酸涩:
“我做错了吗……?”
空幻的语音降下,即使是潜伏在深处的梦狩也没有回答……
“看着我的眼睛。”
静谧之中,缓缓起升起了一个沉静的声音。有着飘渺无依的轻灵特质,又隐约了一层特殊的磁性--他竟将之与莲无机质的嗓音重叠在了一起,但唯一不同的却是这声音正安抚着他狂乱的心跳。
他依言抬起茫然无措的眼,望进平静无澜的黑色漩涡之中去。
“好孩子,告诉我,你是谁?”
“……上官凛。”机械的声音自动窜出,仿佛未经思考一样。
“在那之前呢?”
“……西门冽。”大脑像是停了摆,只剩本能在回答。
“什么时候你从‘西门冽’变成‘上官凛’的?”
“……8岁时。”
“好孩子。你现在很累,你很想睡了,你会睡到感觉不到累为止。”白皙纤巧的手掌覆上他的双眼,温柔地抚慰着他干涩空洞的灵魂。于是,他软软地向后仰倒,恰好掉入一个臂弯中,抚摸着他额头的纤手转而绕至他颈间,轻轻一拔。顿时,一枚闪着靛银光芒的长针便从他颈后拔出。抱着他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拉上被子,才转身将银针收入了医药箱中。
拉上层层厚重窗帘的房间拒绝了白昼耀眼的阳光,孤绝地沉入黑暗之海。但是黑暗之中唯一清醒的男子身着的炫白T恤和白色休闲裤却与他那苍白如雪的发丝一起进犯了神圣黑暗之国的领域。
耄耋老人才拥有的白烟般的发下竟是少年的容颜。男子身材略显瘦削,微敞的衣襟下的肤色也是极端缺乏阳光滋润的苍白。随着他的动作,他胸前悬挂的物件闪着不安的苍青色光芒——那是一个纯银的十字架。
男子整理好药箱,才又走近熟睡中的凛,低低地叹了口气:
“想起一切的你要怎么办呢?凛……”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
梦好像是现实,而现实才是梦一样。因为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锈迹斑斑的红色正弥漫上来,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