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窗帘仍然拉着,屋内是浓烈的酒精的味道。
他翻身坐起,并不惊愕地看见整个人蜷缩在单人沙发中的白色身影。白发的男子手里抓着个酒瓶,地上也到处滚着啤酒空罐和空酒瓶——但奇怪的是,男子黑白分明的眼中并无半点醉醺醺的气息。
对视一眼,男子冷冷开腔:“恢复了么。红隐砚叫你尽早回去。”
缥缈的声线让他胸口一紧。想起了另一个拥有这种声音的人,于是他别开视线,用颤抖的手指捏紧被褥,哑着嗓子问道:“……沐呢?”
男子灌了一口酒,淡漠的腔调不变:“近距离地一枪毙命。”
刺骨的冷意锈蚀了他的心脏。
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是清醒的。但是他控制不了他的手指——他亲眼看见那颗子弹穿过那个完全信赖他的宽阔的胸膛……明明知道的,他明明再清楚不过,又为什么要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亲手掐断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在心跳骤紧的仓惶一刻,别过了脸。
眼眶中……无泪。
就连哭泣的权利也被剥夺的……罪人!
仿佛是为了替代难以涌现的泪水,他喉口一甜,血腥味急速地盘旋而上--深红得接近于墨色的粘稠液体顺着他的唇,他的下颌,慢慢地滴下,染红了被褥。
赤黑之血,罪人之泪!
散发桀骜不驯气息的苍白脸庞面对着他的剧烈咳血,淡淡地动容了,白发少年剑眉轻颦,哀声道:“没有人会处罚你……会处罚你的人……是你自己。”
他哀艳地笑,甚至没有去拭不断涌出的血液,只是怔忡失神,甘愿投身到没有尽头的噩梦中去了……
“红”分部“Deep Celadon”总监控室
A.M. 1:00
占据整面墙的屏幕上赫然列出了种种“Top Secret”的资料。右下方打开的通讯窗口中,紫衣的轩异蝶正闲适地斜倚着沙发,淡淡地微笑着注视端坐于控制台前的红隐砚。
“查到了吗?”早已心中有数的妖媚美人还是率先开口了。
“是的。”红隐砚镜片后的狡黠双目泛着自信从容的艳光。
“直接切进裴冷袖的计算机‘偷’出来的?”
“对,不过还是被追踪到了。”
“无所谓。即使被那个女人知道也没关系。如果她在‘魔奏’的网络里操作,就不会被得手了,她早该有所觉悟。”
“是。”
“那么,证实了吗?”
“是的。凛的确是被孟家登记为No.091实验材料,所属的研究课题是--克隆。原体为西门冽。”
“有趣,继续……”
“8岁时,转入第8号研究小组,课题为:深层意识催眠。10岁时,以上官家么子的身份进入格斗技学校;14岁时以第一名成绩毕业,担任孟家子嗣的侍从一职;16岁时,与孟随天(风随夜)、孟御缘(风随云)、西门冽逃离孟家掌控,然后又与其他三人失散。”
通讯器另一头的人略微沉吟,才又道:“西门冽应该比较好查吧。”
“没错,他是浮在表面的人物,的确比凛好查多了。”
轩异蝶薄唇轻勾出一个弧度道:“‘Deep Celadon’的成员真是能干哪,影艳。好吧,你又知道了什么?”
“西门冽在4岁时测出智商达到300。”他凝神于对方的那抹莫测万千的微笑,忽然觉得有一丝疑惑暗从心底升起,整个报告过程未免太过诡异,轩异蝶并未表现出一丝惊讶。
“凛解除催眠封印后,IQ值快速上升接近这个水平。”在他因思考而略微停顿的间歇,轩异蝶淡然地帮他说完。
灵光乍现,红隐砚愕然地低语:“这就是‘第三个目的’?”
犹记得要将凛“借”给“Doll”时,轩异蝶说过这么做有三个目的。他左思右想也不明白“第三个目的”是什么,而轩异蝶也只是笑而不答,如今看来--
“你早就知道了?异蝶大人?”
“我与西门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猜测而已。”
事实绝对不可能如他所说的这么简单,红隐砚心下窃想,但是他还是续道:“凛是有瑕疵的复制体,而且他关于自己真正身世的记忆也被‘封印’,要不是‘Doll’的这次事件,一切是没有办法这么快明朗化的。”
“‘Doll’狗急跳墙这点没有料到,这件事我也该负相当责任,你不用为难任何人,影艳。”
“是。”
“而且这次的施术者似乎对凛有相当的好感,要不是那个心慈手软的小子,我们损失的将不单单莲一个了。而且在裴要杀凛的时候,也是他保护了凛吧。”
“镜·Amethyst吗?”
“这次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水无月与他是旧识。”
暗昧的慧黠波光化为他艳瞳中的一丝涟漪,轩异蝶噙笑道:“聪明如你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当务之急是安抚凛,不要忘记便好。”
“属下明白。”
“那么就交给你了,影艳。”
通讯窗口倏然一暗,旋即从屏幕上消失,另一头的人已率先关掉,这个举动让呆坐的红隐砚有一丝落寞,但更强的挫败与不甘心的感受很快覆于其上,将之掩盖。
他终究追不上他,追不上那只流连权利花丛,狡黠无双的妖蝶……
他向后颓倒在坐椅中,连日的彻夜未眠让他更显憔悴,但是心中的痛更深一层:
莲……
凛……你会怎么办呢?
黑夜的魔爪深深地嵌进殉难者的额头
亘古不变的绝望前奏
是锈梦斑驳的墓志铭
吞下背叛的毒汁
无辜又有罪的人啊
情殇肠断亦在所不惜……
CHAPTER 8
LAST CHAPTER
睡莲
“对,他的情况还可以……嗯,嗯……我明白了,那么就这样吧。再见,无月。”
男子清澈不含杂质的声线悠然飘入凛的脑际,意识还处于晦昧不明的状态,但那声音竟如同清凉的镇痛剂,让他灼热的胸口迅速冷却了下来。
没错,他应该已经习惯了这个具有魔力的声音。
镜·Amethyst。
和水无月一样曾被Doll握在手中的一级催眠师,四年前在“红”的帮助下,成功地脱离了组织,并以“赎罪”的名义加入了“红”的“Bright
Purple”(“红”的一个部门,以医疗事业为主),成为水无月的同事,同时……也成为了凛的主治医生,长期陪伴在他的身边。
“解铃还需系铃人”真是对他与凛的关系的最佳阐述。四年前,就是这个男人以Doll的研究所总负责人的身份成功解开了凛深层记忆的封印,并下达了新的指令让他在无自主意识时杀了沐莲司。如今,他竟又作为凛的主治医生来解除凛受到强烈催眠暗示而带来的失眠、偏头痛等等的病痛。
知悉了真相的一刻,凛看着向他虔诚忏悔的镜,竟难以产生一丝一毫的恨意。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对于让自己宛如整个崩溃般咯血,悲痛的始作俑者,为什么会毫无怨怼?或许是因为他还是会觉得真正下手的人是自己,不管是不是催眠术作祟,自己的确背叛了那个人的信任……那种将整个背部完全交付的信任。
杀了莲的人,是他。
时间,无情地流逝。企图抹灭一切曾经的美好与……悲凄。
四年。
当“红”的日渐壮大成为一种必然的趋势时,他才发现:岁月,真是无情,一点一滴,用几乎不能察觉的速度夺走人的……热情。恍然回首间,当初加入“红”的意义已经完全消失,年轻青涩的心情也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变质,就连那个人的脸庞,也在心伤的折磨中渐渐地……模糊。即使心底叫嚣着不愿与不甘,时间之刃还是锋利的让人心碎肠断,没有转圜的余地。
心如死灰。
“醒了?感觉还好吗?”
凛眼角濡湿着睁开双眼,头痛的症状已明显减轻,四肢也轻盈了起来,他稍稍活动一下便跳下了床。
“已经好多了。麻烦你了,镜。”不敢抬头迎视那一贯炽烈的眼睛,他故意移开视线,淡淡地说着。
他知道,那是一双被情火和悲哀烧得晶莹透澈的紫水晶之眼——人类所不具有的魔性之瞳,包蕴着催眠的锐光。
“今晚,有任务?”小心翼翼的语气让凛心生不忍。
“不。”
“可以……留下来吗?上个礼拜我买了一瓶80年的葡萄酒。”
凛坚毅的唇线缓缓拉出一个无奈的弧度,随手拨弄开垂下肩的黑发,他终于决定妥协了。
“好。”
“啊,那我去叫外卖,法国菜好吗?”明媚的音调刹时出现,镜像个受宠若惊的孩子般跳了起来,像怕他反悔似地立刻奔向外间。
望着比他更高瘦一些的挺拔背影,凛的脑中不期然地出现了水无月温柔而哀伤的话语:
“请不要恨他,镜只是身不由己。”
我并不恨他呀,无月。
我恨的人,是……我自己。
合上沉郁的深潭般的双眸,凛悄然地自言自语。
酒足饭饱。
空气中弥漫的是陈年葡萄酒特有的馥郁香气,沉溺于其中的人,更是如同漂浮的鱼儿,就连胸口沉甸甸的那一点也仿佛弥散了开来。
醉眼朦胧中,看着镜清朗的容貌,璀璨的紫眸,细软的褐发服帖地往后梳去,露出整个光洁白皙的额头。
这个人——不是莲。
不是……曾经以同样的爱欲目光凝视自己的莲。
从来没有想过,莲会不在自己身边。
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对手,渴望超越的目标,完美的男人,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远远超过自己的坚强。潜意识中将之放置在仰视的位置,并希冀着向上攀爬的快感。要成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的男人,要成为……配得上他的男人……?
凛怅然若失地警醒,旋即一抹苦涩自嘲的浅笑浮上他的唇角:
原来,自己是这样看待那个人的?是不是自己对他的渴慕早在有所意识之前就已产生?当初故意的挑衅也是出于对于他的……?
已经分不清是纯粹的肉欲,还是对强者的钦羡与顺从了。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思念。
想念冰冷中透出微乎其微的暖意的视线,想念飘渺无依如幽谷回音的声音,想念月光倾泻般四散飞扬的发,想念一身耀眼夺目的红,想念勾动情雷缠绵悱恻的吻,想念……用美璧般的身体征服自己时那抹媚惑的笑……
想念在自己手中消逝了的一切……
自虐的思念。
“……凛……凛!”胸口的疼痛被清澈的声音阻止,凛在茫然中眨眼,却见镜白净的脸庞依约在一片水光之中,惊讶地用手轻触脸颊,冰冷湿润的触感却教他讶异地瞪大双眼。微一低头,又一颗水珠如流星般坠落。
泪?
曾以为再也无泪。每一次心痛如绞,都是以血代泪地流出。在被确诊为肺部疾病后接受了治疗的他,竟连咯血都不能。曾以为,这苦痛会植入心底深处,再难排解,但如今——
迟了整整四年的泪。
仿佛沉睡在心底的“莲”。
失声痛哭,他仿佛要将身体掏空般地任泪狂流。体贴的镜立刻扑上前,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安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黑发,宛如怀中是最珍贵易碎的瓷器般轻柔。
结束吧,就用这唯一的泪水来结束对“莲”的思念与忏悔。
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而依照“魔奏”的行事作风,自己恐怕连他的尸骨也再难见到。
最后也没有出口的感情连同那个名字一起哽在喉中,攥住了他的呼吸,刺得每一个细胞都嘶喊作痛。
痛……好痛!
冷……好冷!
总是被误会和争执搅得缠绕不清的感情,竟在失去那个人之后才抽丝剥茧般露出了原貌。
已经……迟了!
“你哭得我的心都快碎了。”嗫嚅着,镜用指尖抬起了凛的婆娑泪颜,俯下头去轻轻地吻他的每处泪痕。
凛只是像彷徨无助的孩子般微微睁大双眼,继而紧紧地拥住了他。
柔软温热的唇像花瓣般飘落在他脸庞上,珍重地吻去每一颗珠泪,最后轻柔地覆上那两片微微泛红的嘴唇。酥软的感受划着涟漪扩散到身体各处去,一瞬间减轻了那种仿佛正遭受车裂之刑的痛苦。
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这个人……爱着我。
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
“我并不想利用你……”四瓣热唇分开的时候,凛轻声地说。
“我不介意被你利用。”忙不迭地打断他的话,紫水晶之瞳闪着温暖的光。
望着那双天上神祗才拥有的紫色美眸,黯淡失去光泽的黑曜石动容地蒙上一层宛如清梦的光:“跟我做爱……就让我……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吧……”
“真的……可以吗?”激动的清朗声线微微颤抖,镜注视着这个决不轻易向命运低头的剽悍青年,这个倾注了所有爱恋的对象,心情激荡得难以自制。
“……”凛微微颌首,继而像下定了决心似地倏然站起,迳自朝镜的一间内室走去。推开了那善虚掩的门,四壁与天花板皆被巨大的镜子装饰的“镜屋”赫然出现在眼前——那是凛熟悉的房间,他曾经多次在这个房间中接受镜的催眠治疗,而现在:
“过来。”他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向呆楞失神的镜命令道。
“可是……这未免……”镜斯文的脸上浮现难堪的红潮,“还是去卧室……”
“没关系。”
就让我看清楚……我正被谁所拥抱……他咀嚼着口腔中的苦涩,对自己说道。
拗不过他的镜只好走进了原本是用来工作,现今却要上演一出情欲戏码的房间。慈悲的紫眸锁定站在镜屋中央眼神勇敢的男子,那纯黑的漂亮眼瞳中,还哪里有懦弱的痕迹?
了断那一切吧。
就让镜的拥抱了断与“莲”的一切!
他抬手解开身上所有的衣物:单一黑色系的外衣,纯棉T恤,皮裤,甚至于混纺的底裤,一一决绝地掉落在地毯上。被昏暗的灯光掩映的褐色肌肤更添情色气息,经过锻炼而紧韧匀称的肉体像一件最棒的艺术品,虽然四周的镜子将它复制了千千万万个,却没有一个可以与正中央的华美战神相比。
深吸一口气,镜慢慢地走向前,仿佛一名最虔诚的信徒般开始用唇膜拜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神的每一寸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