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爷爷的脸上找不到一点温情,爸爸皱着眉,一脸的无奈,妈妈看着我,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悲伤,奶奶在一旁撑着额头不住叹气,叔叔一脸木然,只有婶婶在一旁隐隐的嘴角上扬。
“哥……”乐杨走到我身边,慢慢地跪在了我的面前,“你帮帮我,我就当帮帮我,我真的不能让我妈妈知道我们的事……你放心,我没关系……我可以住到同学家,而且学校马上开学了,我还可以去办寄宿。我可以的,我真的没事,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小孩子……”
乐杨的额头一片青紫,刚刚那一声声磕头的闷响还尤在耳畔,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额头,一定很疼吧,为什么这么傻……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快把他们分开!!”耳边,妈妈又尖叫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被爸爸猛地拉了起来,不知道他要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我拼命地挣扎。乐杨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拉开,伸出手来想抓住我,身体却像定在了地上。
我爸把我往门外拉,仿佛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真的要和乐杨分开了。我拼命地扒住门框,对着乐杨大叫,“等我回来!你等我回来!一定要让我可以找到你!一定让我找的到你!……”
乐杨的脸越来越远,我看见他对我点了点头,我听见妈妈依旧在大叫着“快把他们分开”……
然后我终于被爸爸拉出了门,“哐”的一声,他打开铁门旁边的储藏室,把我重重地推了进去。
门,“砰”的一声在眼前关上,周围一片黑暗。
表弟(三十二)
爸爸把我从储藏室里放出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那天是元宵,窗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不断在耳边响起。可是家里却哪里还有一点节日的气氛。
昨天满满一屋子人的客厅现在显得空空荡荡,乐杨扯过的电话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重新插上了。房间里,妈妈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低烧,嘴里仍在不住地说着“我是造了什么孽……”。
爸爸用微波炉热了些前一天的剩菜剩饭出来吃,那菜还是昨天早上,乐杨帮着我妈捡的。
饭桌上,爸爸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
他叹了口气,把饭碗递给了我,“乐杨会先住你爷爷奶奶家,你不用担心他。当初让他来上海,是我的错……你就当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你妈妈,忘了那些事……”
仿佛是一夜间,爸爸苍老了许多,那个在我面前一向威武严苛的男人,那个昨天还暴怒到用衣架一下下抽打我的男人,此刻竟是有些低声下气起来。我心里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艰难地咽下碗里的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妈妈我看是再也不能受什么刺激了,你就当为我们想想,我们也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我们对你一向要求不高,只希望你和普通孩子一样健康长大就满足了,也可能因为这样,才把你惯坏了。”
爸爸看着我,继续说,“过完年,我会想办法让你去德国。你答应爸爸,安安心心地在那边待几年,忘掉这里的事情。爸爸希望,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是个正常的男人,是个对父母,对家庭,有责任心的男人。”
“爸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宁愿他们像昨天那样对我,我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只是在追求所谓的爱情。他们打我骂我,我都觉得自己能够承受,甚至心里有种对抗恶势力的正义感。可是,像现在这样,面对自己两鬓泛白一脸恳求神色的父亲,我心里那些抗拒的情绪竟像失去氧气的火焰,慢慢地就要熄灭。
乐杨,终究是你比我想得更远更透彻,所以才会那样害怕被发现,那样在乎你妈妈会不会知道吗?
一想到乐杨我的心里又像被什么揪住,眼前浮现的仍是他不住在地上磕头的样子,一声声,震得我整个人要崩溃。
“杨杨……爸,杨杨要怎么样?杨杨……”
“放心吧。”爸爸叹气,“我们不会让他沦落街头的。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看到我的心里,“以后你不要想再在我们家提到他的名字,我们也不会再告诉你他的下落。你们都是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等过个几年,你再回来,会发现什么都忘了……”
“爸爸!”我急着要辩驳,但爸爸下面的话马上打断了我。
“你要记住,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这也是为了乐杨。”
爸爸的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像是在开解,但语气中却带着让人无可辩驳的威严,甚至,一点点的威胁。
我终于明白,从头到尾,我们,根本就没有资格讲什么条件。我们只是在等待着审判和刑罚的降临,罪名是爱情,枷锁是亲情,而惩罚是离别……
一个月后,爸爸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花了一大笔钱,帮我联系了慕尼黑的一所语言学校。签证一被办下来,没有任何拖延地,我被家里送上了去往德国的飞机。
走的那天,一大家子人都跑来送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每个人又是寒暄又是叮嘱着,说着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话。除了,对一个名字避而不谈。
我多希望可以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在我入关的最后一个回望里,看见想念的那个身影出现,大声地叫住我……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扔了行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抱住他……
只是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表弟(三十三)
[四年后]
从慕尼黑飞往上海的LH726航班,平稳地降落在了浦东机场的跑道上。
机舱的大门一打开,八月上海熟悉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
——我终于,回来了……
在德国读了一年的语言学校,凭借大一在T大600学时的德语基础,我很顺利地通过了DSH考试,然后申请到慕尼黑工业大学的建筑系入学资格。
接下来的日子,是没日没夜的学习,原本九个学期才能修满的学分,被我压到了七个学期,终于在上个月,顺利拿到了慕尼黑工大的学士学位。本来,家里打算继续让我读完硕士,可是,我却一刻也没停留地回了国。
因为乐杨。
现在想来,当初大人们以为离开就能斩断那段感情的想法终究是错了。四年来,我几乎无时不刻不在想他。我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家里不可能告诉我,网上也找不到一点线索,打电话到姑姑家,却发现那个原本存在手机里的号码已经变成了空号……
整整四年半,乐杨像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于是,除了读书,我只能读书。用学习来填补想念乐杨的每一分钟,用书本来麻痹自己濒临崩溃的每一次煎熬。更重要的是,我渐渐明白,无论我怎样挣扎,只要身在国外,只要我还靠着父母的钱生活,即使找到乐杨我也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我讨厌无能为力。想到和乐杨那次分开的情景,我的脑海里就只有无能为力四个字。被爸爸拉扯着从乐杨身边拖开,那是身体上的无能为力;看着乐杨想要伸手抓住我,却终于还是两腿麻木地跪在地上无法动弹,那是整个意志上的无能为力……
也许那一幕的触动太深,以至刚到慕尼黑的每一晚,我都被这个噩梦纠缠。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异国学生公寓的水泥天花板,而记忆中耳边乐杨轻轻的鼾声已经恍如隔世。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爬起来就无法再入睡,只能拼命地抓起一本德语字典开始狂念。我不知道别人说的顿悟是什么概念,但真的,仿佛就是在双手紧紧抓住书本的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路只有一条。
那就是,赶快毕业,不再依赖谁,用自己的双手来捍卫自己的爱情。如果它是不被这个社会允许的,也至少,应该让自己拥有掩藏它的能力。
靠着这个信念的支撑,我在德国一待就是四年多。期间因为父母的坚持,我从未回过一次国。但我想,等我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那天,乐杨跪在客厅里,流着眼泪,对我点头,在我对他大叫等我回来让我找得到他的时候。
我相信,那是我们之间的承诺……
从机场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妈照旧做了一桌子饭菜等在那里,像以前每次我隔一周从学校回到家一样。
这次,隔了四年。
当看到他们微微泛白的鬓角时,我知道,关于乐杨,我什么都不能提……
终于吃完了饭,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爸爸妈妈果然是费了一番心思。房间里,原本我和乐杨一起睡的那张上下铺的床又换回了之前我一个人睡的大床。当初为了怕我打游戏影响乐杨而被分开放置的书桌和电脑桌,又被放回了原来并排的位置。书架上原本全部挤在第一层的我的专业书,也被整齐地放在了第二层、第三层……
这房间的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好象,乐杨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但如果记忆那么容易被抹去,那爱情也太不值得一提。即使被重新摆放了家具,即使拿走了乐杨所有的东西,但这间房间里,也到处充满了乐杨的影子。
在这间房间里,乐杨总是安静地坐在书桌旁看书,他看书时真的很全神贯注。我总是躺在下铺的床上边翻杂志边偷偷地看他,有时忍不住找些话来逗他分神。他总会侧过头看着我笑笑,然后继续埋头写字,实在被我吵得不行,他会丢过一块橡皮来“警告”我住嘴。
在这里,乐杨曾和我一起坐在地上,一页页地翻看我从图书馆借来的那些硕大一本的建筑图书,我趴在地上临摹上面的设计图样,他会托着腮摒住呼吸在一旁认真观看,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影响我,等到我把细钢笔提起来时,他才忍不住惊呼一句,“哥,你画得好快啊!
在这间房间的窗台边,乐杨抱着膝盖一脸的苦恼,“哥,你的石膏还要多久才能拆?”
电脑旁,乐杨探过脑袋,一只红肿的手在屏幕前晃个不停,“哥,吃饭了!休息休息眼睛吧,再打就变阿丙了。”
……
我努力地甩了甩头,房间里随处可见的身影依然挥之不去。
乐杨,我回来了。你呢,现在在哪里?
表弟(三十四)
不久,爸爸通过关系帮我介绍了一份设计院的工作。对方因为我的毕业的学校,二话不说就接收了我,工资待遇都不错。
因为设计院在浦东,每次上班要转好几趟车非常的不方便,所以我直接跟家里提出搬出去租房子住。开始,妈妈非常的不愿意,但看我实在赶车辛苦,最终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第一天搬进那套租下来的公寓时,我心里竟有种酸楚的感觉。如果当初不是我卤莽冲动,和乐杨的事情没有被大人们发现,那现在,我们一起出来住也不是全没可能……难道一切真是命运的安排,这样的爱情注定没有存在的余地?
强迫自己不去理会时不时来突袭我的道德感和宿命论,拥有自己的空间后,我开始疯狂地寻找乐杨。
我先去了乐杨以前的高中,就是那个我曾为了给他送伞跑遍了整个教学楼的中学。结果,乐杨当时的班主任告诉我,他在那年的第二个学期就办了转学,至于转到哪家学校,他们也不是很清楚。
我心里稍微塌实了一点。至少,乐杨没有休学,那他应该还是参加了高考……于是,我又找了那一年,全市所有大学医学院的录取名单,因为乐杨说过,他要学医。
其实,还在德国的时候,我就托过大毛,让他帮我查乐杨高考那年,T大医学院的新生名单里有没有他的名字。但是,当时大毛告诉我没有。
而现在,那些什么F大,上医大,二医大,上大……所有的有医科专业的院校,甚至大专中专,我都没有找到乐杨的名字。
我又猜乐杨可能是回了黑龙江,于是专门向单位请了几天假,骗家里说是出差,跑到齐齐哈尔姑姑以前工作的医院,想找到姑姑。结果,医院的人却告诉我,她在三年前就已经办了内退手续。
一时间我发现,所有我能找到乐杨的线索都断了。无论是上海还是齐齐哈尔,乐杨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开始后悔,狠狠地后悔。
是我低估了大人们的能力吧,爸爸那时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以后你不要想再在我们家提到他的名字,我们也不会再告诉你他的下落。”还是我不该太相信乐杨,在我们分开的那一刹那,他对我的点头,并不代表承诺,而只是为了安抚我情绪的一种欺骗?
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去德国前的状态,迷茫,失落,慌张,懊丧……只是现在,似乎还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隐隐的绝望。
乐杨……乐杨!你到底在哪里……
整整两个月,我都陷在这种恶劣的情绪中。我没有回家,害怕爸爸妈妈又看出些什么。每天,我昏昏沉沉的上班,然后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路上遇到的每个穿高中生校服的男孩都让我心惊肉跳,每次我都不由自主地追上去想叫住人家,但很快,就又自我解嘲地笑自己,乐杨,现在已经不会再穿高中校服了吧。
就像,我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了。这种感觉在参加了当初大学同学的聚会后,更加的明显。
十一过后的那个周末,以前T大建筑系的同学一起邀着,到学校附近的湘菜馆聚会,庆祝毕业一周年。顺带,他们也拉上了我,说是毕竟同学过一年。我当时真怕自己再不和人群接触精神会出问题,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去了。
中午我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满满地坐了一大桌。当时班上五十来个同学,留在上海又有空出现的大概来了十八九个。
除了几个继续读研的看上去还有点学生味,其他人都已经社会气息十足。以前瘦不啦叽的大毛,肚子已经撑着皮带暴了出来,一见我就大声吆喝,“二毛!!你小子终于是回来了!当初连个招呼都没打就一个人跑德国去了,你躲谁呢你!今天非让你喝趴下不可!”
“你不会,是为了躲我们林大小姐吧!”一旁,不知谁嚷了一句。大概是因为离开学校一年,特怀念在学校的感觉,不用像在社会上一样戴着面具,所以大家说起话来也没了轻重。也是因为这句话,我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林小蕾也来了,就坐在离我隔了两个位子的地方。
以前的长头发剪短了,倒也显得挺干练,其实她本来就是女强人那型的。见我看她,倒也不闪躲,直接拿了酒杯就站了起来,“李众酩,干一杯吧,为了我们过去那四年交情。”
我拿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这女的,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挺对不起她。而且,一看到她,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乐杨。我们分手那晚,她哭着在我身后说的那句话,此刻又被回想了起来,她说,你们都是男人,你们是兄弟。
“乐杨他……”林小蕾坐下后,想要再说什么,被我举起的酒杯顶了回去。
“小蕾,那时候,是我对不起你!现在,什么也别说!我喝三杯,你能原谅我的话,也干一杯!”说着,我拿起酒杯,猛地灌了自己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