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

作者:  录入:02-19


长远勿见(一)
一九八八年,南昌。
“砰!”
重物坠地的声音,地都跟著震了几震。接下来是锅碗瓢盆落地,哗啦啦响成一片,听得八岁的小杭晨一阵心慌。
“妈……”他慢慢停下手中做作业的笔,抬头看向正在织毛衣的母亲。
杭晨的妈放了毛衣,走到杭晨身边,拍了拍他的头,“别怕,妈妈过去看看。”
杭晨挺懂事地点了点头,开始竖起耳朵听隔壁邻居家传来的动静。他们家是旧式的平房,基本上隔音效果可以忽略,而此时隔壁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季建民!我告诉你!想走,没那麽容易!当初要不是我爸,你能跳出那小农场,到这个国营单位工作?你就一辈子待在农村吧!”这是隔壁张阿姨的声音。
“我也告诉你,我就从来没稀罕过这个什麽国营单位!当初我就可以直接回上海的,要不是你硬说肚子里有孩子,我怎麽会留到今天!”这是隔壁季叔叔的声音。
“你不要以为小冬大了,你就能走!告诉你,你儿子就是你儿子!血缘割不断!我管你是上海人美国人,你现在就是在这南昌生根了!想当陈世美没那麽容易!”紧跟著,又是什麽东西砸到了地上。
“你看我走不走得了!小冬我也一块带走!反正现在有政策,把孩子户口也一块解决了。小冬给你这泼妇带下去,迟早变成社会的败类!”
“你要带小冬走!?你休想!我当年要不是看你有文化有谈吐,怎麽样我也不会嫁给你这麽个一没官品二没家世的!上海怎麽了,上海了不起?在上海你不也还是个穷人!我半辈子的青春都耗在这个家上了,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还要带走小冬……天下哪有这麽容易的事?”
这话说到最後已经是带了哭腔,然後传来的是邻居们劝架的声音,杭晨还听到自己妈妈的。他默默咬了咬铅笔头,想著要不要也到隔壁去看看,估计现在他那个无所不能的小冬哥也吓得够呛。
正要起身,就看见门口季正冬已经耷拉著脑袋蔫不啦叽地走了进来。
“小冬哥。”杭晨忙放下笔,赶上前拉住季正冬,“你……你没事吧?”
季正冬看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慢慢哼出口气。这口气哼的可真是老气横秋,才十一岁的他瞬间变得像个中年人。
“你爸妈最近怎麽了?”杭晨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都听见了吗?闹离婚呗。”季正冬径直走到杭晨的单人床上坐了下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尽量让自己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离婚?为什麽?”虽然这词在隔壁传来的争吵声中听到过无数次,但真真切切地从季正冬这里听说还是第一次,杭晨心里一惊,离婚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可不是一个使用率太高的词。
“我爸是知青,现在有政策可以回上海,我妈不让,就闹呗。”季正冬抬眼望著天花板,那眼里空洞洞的。
“阿姨不可以跟著一起去吗?”其实这是这几天听下来,杭晨最想问的问题。在他的想法里,一家人就是应该永远一起行动的,如果他爸爸在世,他们家的人应该就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哪有那麽容易,我妈又不是上海人,去了那里,没户口,找不到工作,你让她怎麽活,再说外公外婆还在南昌呢,她哪里会走?”季正冬叹了口气,侧过头来看杭晨,却见对方也跟著自己一副愁苦的模样,於是眉头一皱,用手胡乱擦了擦小男孩柔软的头发,说,“唉,跟你说了也不懂。我烦著哪……”
杭晨见他这样也不敢再多说,只默默坐在了一边,陪著他呆呆地数著灰黑木头地板上一竖格一竖格的缝隙。
隔壁的争吵声仍没有平息,大人们的尖声叫骂夹杂著些许劝架声把原本平静的傍晚装点得热闹不堪,灰蒙蒙就要暗下来的天色中,小屋里的大男孩将头慢慢靠在了小男孩的肩膀上……
长远勿见(二)
“那你会不会跟著你爸一起去?”
那天,本来杭晨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但终究没敢问出来,而後来也没了机会再问。因为答案在几天後就从他妈妈那里知道了。
“你小冬哥哥马上要跟他爸爸去上海了。”那天下雨,杭晨妈妈去学校接他放学回家,为坐在自行车後座上的他披雨衣时说的。
平常他都和季正冬一起回家,虽然差了两个年级,因为低年级所以放学早点的杭晨总会在学校门口等一等季正冬,然後和他一起回家。只是,这几天,季正冬都没有来上课。
“季叔叔和张阿姨要离婚了吗?”
“恩,是啊。听说这几天小冬的退学手续都办好了。小冬归他爸爸。”
杭晨听完,心里一阵难过,以後就再不能和小冬哥在一块儿了。
八岁的杭晨对十一岁的季正冬,其实有著一种很依赖的情绪。虽然他们的相处也只有短短的一年。一年前,杭晨在氨厂(化工单位,主要生产化肥)当工人的爸爸因为一次生产中的氨气爆炸事故去世,厂里为了安抚家属,帮他妈妈解决了工作调进了氨厂的车间当女工,又帮他们家在厂区里安排了住房,那时杭晨才搬进现在住的地方和季正冬做起了邻居。
刚来的时候恰好是暑假,杭晨整天右手臂上挂著小黑纱,沈默地坐在小窗前,要麽看书要麽写作业,再不然就发呆。他妈妈上的是三班倒(每天24小时分成早中晚三班,每班8小时,轮换上班的工作制度),经常连晚上都不在家,於是年幼的小杭晨越发的孤单。
然後有一天,玩得满手黑乎乎的季正冬带了一帮小孩,趴在杭晨家的窗台上,大咧咧地冲他喊,“嘿,小孩,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那时才十岁的季正冬个头已经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那麽高了,穿著一身时髦的运动套装,浓眉大眼,粗粗壮壮一副孩子王把式。小杭晨看向他那真诚友善的眼睛,孩子的天性开始一点点显露。他从桌子旁跳下来,跑到门口,问还趴在他家窗台上的大孩子,“好啊,玩什麽?”
新邻居就这麽站在阳光下向他微笑,季正冬呆了呆,因为对面的小男孩实在是长的好看,白皙的皮肤上五官的线条柔和,睫毛、眉毛和眼睛的颜色却很深,嵌在那张小脸上,像是雪地里用沾了墨的毛笔尖儿细细描出的图画。
“打珠子,会吗?”但他还是很快恢复了他的领袖本色,挑了挑眉,挺神气地说,黑乎乎的手上拽了一把玻璃珠子,下跳棋用的那种,这些可是他刚刚短短十几分锺的战利品。
杭晨从小住的那个地方,没什麽小孩,加上他生得内向,要说一般男孩子扎堆爱玩的游戏他会的还真不多。此时他只得摇了摇头,才刚起的那麽点兴奋的表情慢慢就有点淡了下去。
“不会。”他说。
“不会没关系,我们教你!”可季正冬却不管那麽多,把玻璃珠往杭晨手心一放,扯了他的衣袖就拉他往屋前空地上跑。
那天,杭晨可开心了。倒不是因为他学会了趴在地上弹珠子,而是他收获了一帮小朋友。他们玩到天黑大人叫吃饭才散夥,也是在散夥的时候,才想起还不知道夥伴们的名字。
他用也玩得乌七八黑的手擦著头上的汗,叫住已经跑在他前面的大男孩,“哎,等一下,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停了下来,转过身,拍了拍自己脑袋,“呵,我倒把这个给忘了,我叫季正冬,看你年纪小,以後叫我小冬哥就行啦!”
“小冬哥!”男孩站在暮色中,漆黑的眼睛笑成两个弯,“我叫杭晨,杭州的杭,早晨的晨。”
“好!知道了。明天再来找你玩!”前面的人冲他挤了挤眼睛,也不拖沓,撒腿就朝家里跑去。
长远勿见(三)
那之後,季正冬就真的像杭晨的哥一样,成天罩著他。氨厂是个很大的厂子,所有的小孩都在子弟学校读书,四年级的季正冬在学校里简直成了二年级的杭晨的保护神。刚开始还有几个臭小子欺负杭晨是新转学过来的,但很快就在某天放学後的小路上被修理个圆实。再有几个更不懂事没轻没重不知从哪儿知道杭晨是没爹的孩子的,也都在第二天光荣地脸上挂起了彩。
在杭晨的心里,对季正冬简直可以说是崇拜著的。那个长得高大笑得爽朗的大男孩简直就是他心里山一样的存在。人们常用山来形容父亲,而对於没了父亲的杭晨,这个图腾就变成了他的小冬哥。
季正冬这时也就是个顽皮又有正义感的小男孩,付出了一点点“拳脚”,就享受到了偶像般的待遇,那干净漂亮的小孩仰起头来看向他的眼,总是笑得澄澈一片。
慢慢的,两个人也越来越亲近。家长们夸他们投缘,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却嚷著这叫哥儿们。常常杭晨的妈倒夜班,季正冬就会偷偷钻到杭晨的房间,两人先战几盘飞行旗,再盖了被子一床睡觉。
那个时候,杭晨最难挨的日子不过是季正冬去他爷爷奶奶家的时候。
季正冬的爸爸是七十年代初下放到南昌市郊一个农场的上海知青,七八年的时候跟从南昌市下放过去的张玉芬,也就是季正冬的妈妈结了婚,後来靠著他外公两人一起分配到了氨厂。上海知青那年头在氨厂其实并不稀罕,一抓一大把,聚在一起或关起门来嘴上就开连珠炮似的上海话,他们穿著打扮仔细讲究,家里更是收拾得干净细致,待人倒也真诚,人情世故绝对做到无可挑剔,只是偶尔流露出些优越感,或者无法离开的失落感。
季正冬每年寒暑假都要跟著他爸回上海去探望爷爷奶奶,住个四五天回来,身上总穿著爷爷奶奶或娘娘阿叔送的新行头,带些个城隍庙买的素鸡蜜饯小核桃。基本上,他都是一回来还没著家一刻,就翻行李拽吃的往杭晨家跑。
杭晨这个时候因为提早从他妈那里得到消息,也是安份在家等著的,那满桌子寒假作业暑假作业哪里还有心思去动笔。倒不是惦记著那些上海带来的好东西,而是这麽多天没了蹭著他玩这玩那的人,心里不塌实的慌。
然後,他就会看到风尘仆仆因为换了新衣服而有些陌生的季正冬在他家门口冲他笑,作兴作末地用上海话对他说,“长──远──勿见!*”
第一次的时候,杭晨没听懂,抬起眉毛睁大眼睛一脸疑惑。这时季正冬便窜上前整个人扑到杭晨身上从背後勾住他肩膀,大笑,“侬杂小港都,上海哎吾听伐懂……*”
那时候季正冬心血来潮会教杭晨几句上海话,通常在家里他爸爸都跟他开上海话,他妈妈跟他说南昌话,所以算来,季正冬两种语言都掌握得纯熟也算是有语言天赋。教杭晨的那几句大多是些骂人的话,比如“港都*”,比如“小瘪三*”,或者“捣糨糊*”之类的,当然也有每次从上海回来的那句“长远勿见”,後来杭晨知道了那是“好久不见”的意思,再後来的後来,他也更深刻体会了那话的含义。
季正冬是他们那片宿舍区的孩子王,方圆几里大人小孩没有不认识他的,皮是皮,却也懂事仗义。所以杭晨的妈对儿子能和他投缘是非常高兴的,一来今後不会被人欺负了,二来,杭晨也变得越来越开朗。除了有一次,差点吓坏了她。
长远勿见(四)
那时氨厂附近有个湖,叫艾溪湖,在那个环境还没有被污染的年代,艾溪湖的水质是非常干净的,於是便成了夏天孩子们游泳的好地方。杭晨是旱鸭子,自然是不敢下水的,但夏天的时候也爱跟了季正冬他们到湖边玩,顺带在他们游泳的时候看看衣服。
事情倒不是出在这游泳上,而是在这湖上。
那天一帮孩子游完泳,聚在一起开小会瞎聊。季正冬是老大,他平时看的动画片是恐龙特级克塞号,看的课外读物是《飞碟探索》,於是坐在水边就开始天上地下的胡侃。小孩们也听得起劲,那些个动辄几万光年的遥远存在,那些不能用世纪计量的时间,那些飞碟啊外星人啊的未知生物,让整个天色都变得灰暗,小小的他们觉得自己是那麽渺小。
杭晨就那麽坐在说得唾沫横飞的季正冬旁边,从他眉飞色舞的脸上看向远处起著涟漪的湖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挺害怕的,怕什麽呢,怕死。不要说几万年後、几千年後这宇宙什麽样子,就是几百年、几十年後的世界,他也未必看得到。虽然他只有八岁,但因为父亲的离开,对生死已经有了些概念。他害怕的是死後对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变化都不能感知也不会有思想思维存在那种空洞。这想法对八岁孩子来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那时,他的确是这麽害怕著的,并且深深地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
而季正冬还在兴高采烈地说著,从外星人造成海面旋涡到麦田怪圈再到劫持地球人然後消失,丝毫没有注意身边听得入神的杭晨心里有什麽变化,更没注意天色也跟著他所讲述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样开始越来越昏暗。直到一道闪电下来,暴雨来了。
其实孩子们倒没怎麽被雨淋到,因为跑的快,大多只是身上被浇几点雨水。但回家後,杭晨却发起了高烧,而且一烧就是三天,怎麽吃药打针吊盐水也退不下来。
杭晨的妈慌了,跑到隔壁拉著季正冬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问他那天他们究竟在哪玩儿玩了什麽。只有十一岁的季正冬见她这样也吓得不清,如实说完就奔到杭晨家,看杭晨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眉头紧皱整张脸竟瘦了一圈似的,全没了往日的神采。那次他摸到杭晨滚烫的小手时心都跟著紧了一紧,从没有过的担心和自责让他就那麽对著病床上的杭晨哭了起来。
後来,还是季正冬的妈妈出的主意,说是孩子可能是被吓到了,要请个懂这个的老太太修个吓。杭晨妈也就依计做了,果然请来的神婆说,孩子是在湖边玩的时候被湖里的水鬼给魇住了,要杭晨的妈拿手帕包了一包家里的米,又用杭晨的衣服裹了放在他床头,再到艾溪湖边去放挂爆竹,然後对著西边喊三声“杭晨,回来”,最後再把杭晨床头的米煮粥熬给他吃。
既然西医治不了,杭晨的妈妈一界女流也管不了那麽多,再荒缪的法子也得给杭晨用了,已经失去了丈夫,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神婆给杭晨修吓的时候,季正冬也站在旁边听得仔仔细细,生怕漏了一点细节。当神婆把那手绢包的小米包放到杭晨床头的时候,季正冬简直是当那玩意儿神位似地注视著,蹲在杭晨旁边甚至还双手合十地对著它拜了拜。
这些,是杭晨的妈看见的。还有杭晨的妈没看见的,比如,她并不知道去湖边放爆竹的那天晚上,她走後季正冬还呆著没走。他对著那湖面,扯著嗓子喊了快半个小时“杭晨回来”“杭晨回来”。他想著,只要多喊几句,杭晨的魂被催得烦了,兴许能回来得快些。
然後第二天,当他哑著嗓子来到杭晨家,看杭晨脸上退了红,乖乖坐在床上喝他妈妈煮的粥时,一下就跳起来,兴奋地冲过去搂住了杭晨,好半天嘴里才蹦出一句,“长远勿见啊杭晨!”
长远勿见(五)
那次,杭晨的妈看著自己儿子被季正冬又哭又笑地搂个满怀,竟为自己之前责问季正冬时的态度感到羞愧起来。於是,再後来,便放开了心由著杭晨跟了季正冬後面玩儿,上学放学的也是季正冬帮著领回家,对她一个寡母来说倒是轻松了不少。
而现在,季正冬要走了,骑车带著杭晨的她走在雨里,後面没声音也能想象儿子现在的难受劲儿。
果然一到家,杭晨跳下车就往季正冬家门前望,希望能找著他的小冬哥问问清楚。可是,季家的房门还是和几天前一样,紧紧锁著,连窗帘也拉了──好几天没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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