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九)
杭晨被季正冬这一揽弄得有些发怔。
见到季正冬的这几次,杭晨对自己的表现都挺不满意的,好象总是很局促,也不知道该怎麽引起话题,几次下来,他有点怀疑,季正冬态度冷淡走的匆忙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木讷了。不过,的确现在的季正冬让他感到和小时侯最大的不同,就是季正冬总给他一种压迫感,无论从他那魁梧的身材、时髦的打扮,还是他简单的句子、冷漠的表情,甚至此时他身上的烟草味,都让杭晨觉得陌生和遥远。
从前的小冬哥,是靠著就能让他感到塌实和安心的人。
他试著努力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觉得也可能是自己想太多,现在季正冬这揽著他的姿势,和小时候其实也没什麽差别。於是,他决定放松自己,努力表现得轻松。
“去礼堂干吗?”他问。
“陪我去看个新生晚会。”季正冬还是揽著他,边走边说,见杭晨疑惑,於是补充,“我弟有节目。”
“你弟弟就是上次开学的时候那个?”
“恩,叫徐凌,我後妈带来的。”
果然,像杭晨预料的,季正冬爸爸再婚了。杭晨想起那天转头对他笑的男孩,看上去很瘦,个子不算高,嘴角向上翘出了个浅浅的弧度,但细长的眼里却全没笑意。原来他是季正冬现在的弟弟。
“呵,厉害的,听说我们学校今年新生有四千多个呢,他能排上节目,一定很强。”杭晨发自内心说。
季正冬只笑了笑,没说话。
然後他们进了大礼堂,因为去的早,人不算多,杭晨跟著季正冬找了两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新生晚会的节目不外乎是些歌舞小品之类的。季正冬看的不怎麽认真,但也不太说话。杭晨坐在他边上又开始犯迷糊,他本来以为这次季正冬是要约他好好叙叙旧的。
季正冬的弟弟徐凌的节目排在了倒数几个,他上场前舞台上的灯暗了一下,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推了台钢琴上去。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徐凌走上台的时候优雅得不行,白衬衫黑裤子,不紧不慢地走到台当中,对观众们鞠了个躬,抬头的时候目光扫了眼台下,很准确地找到了他哥,杭晨清楚地感觉到那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然後,他坐在钢琴旁,弹了起来。
曲子的名字,杭晨叫不上,但他觉得很熟,也很好听。事实上,杭晨对音乐完全不熟悉,不要说钢琴曲,就是当下的流行歌曲他也很少听。他就是那种从小到大认真读书然後埋头考大学的孩子,而且以他的家境,艺术对他也太过遥远。那次,是他第一次现场听见别人弹钢琴。钢琴斜放在舞台正中,徐凌侧身对著观众,漂亮的侧脸和灵动的手指一览无遗。如水般流畅的旋律从那手指间涌出,将徐凌包围然後弥漫全场,杭晨觉得台上的人闪著光似的。
一直到他弹完,杭晨都摒著呼吸。
“你听的可真够认真的。”徐凌谢幕的时候,季正冬向杭晨靠过去,侧著头微笑著说。
没错,是微笑著说,笑得眼里都泛起一阵温柔,杭晨恍惚觉得这笑那样熟悉,顿时,浑身自在了不少。
“真的很好听,这曲子叫什麽名字?”杭晨问。
“我想你。”
观众的掌声中,杭晨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诧异地睁大眼睛,问季正冬,“你说什麽?”
季正冬的笑意更深,这次嘴竟凑到了杭晨的耳边,“我说,这曲子的名字叫《我想你》。”
“哦……”杭晨点点头,心里一下觉得自己挺好笑的,刚才脑子里瞬间闪过的模糊念头,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就发现原来只是个小误会。
再看台上时,徐凌已经退了场。
接下来的节目,两人都没怎麽认真看,季正冬看了看表,问杭晨还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杭晨摇了摇头,便跟了季正冬出去。走到礼堂门口,就看见个穿著白衬衫黑裤子的人站在路灯下,是徐凌。见两人出来,他走上前,只叫了声,“季正冬。”
“你站这儿干吗?”季正冬皱著眉头问。
“等你啊。”徐凌挑著眉毛答。
“我这儿有朋友。”季正冬说著,又揽过杭晨,“你上次见过的,我……”
“你发小嘛,知道。”徐凌看向杭晨,目光像带著点挑衅似的。
杭晨再迟钝也觉出两人气氛奇怪,忙对季正冬说,“哥,要麽我先走了,今天也不早了,咱有空下次聚。”
“呵,当弟弟的都没叫哥,不是弟弟的倒叫起哥来了。”徐凌把目光转向季正冬,脸上泛起一个冷冷的笑。
季正冬也不理他,而是看著杭晨,继续笑得温柔,“那好,你先回去吧,我下次来找你。”
杭晨点了头,又跟徐凌说了再见,然後从两人中间走过。那气氛真让他觉得奇怪极了,但又一时想不明白到底哪儿出了问题。还没走两步,就又听见身後季正冬叫他名字。
杭晨转过头,透过徐凌的背影看见季正冬朝他笑,喊到,“明天晚上八点,来福士门口等我!”
长远勿见(十)
“你知道来福士在哪儿吗?”
那天回寝室後,杭晨问正抱了一堆骨头在研究的邵俊,他这个学期有一门课是解剖学,恶心坏了他。
“人民广场。”他把头埋在那堆骨头里,抬都没抬一下。
“是什麽地方?”杭晨又问。虽然在上海呆了一年,但基本上他就只是寝室、教学楼两点一线的跑。跑最远的地方就是大一时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那家人住五角场,所以他大一一年连杨浦区都没出过。
“商场,餐厅,游乐场。啥都是。干吗?你要去?”
“恩,和朋友约了那里见面。”杭晨翻出了地图,开始研究路线。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你也有动春心的一天!”邵俊像是提起了兴趣,扔了手上的骨头,压到正在看地图的杭晨背上,“哪个系的?叫啥名字?要不要哥哥我陪你?T大女生可是如狼似虎啊,你这样的,指不定会不会被她们吃喽。”
“想哪儿去了,我去见男的。就是上次那邻居。”
“这样啊。”邵俊讪讪地从杭晨背上下来,八卦心理得不到满足,一下没了激情。
……
这天,杭晨提前了2个小时动的身,按照邵俊教他的路线,在学校後门坐了辆公车,直奔来福士。本来他以为会很远,又怕堵车,结果到的时候,才六点半。
人民广场是上海的市中心,穿过南京路就是外滩,而来福士算是人民广场最热闹的地方,下班高峰加上商场进进出出的客流,在门口等人的杭晨总被匆忙的行人撞上,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碍事了。
这时,商场大厅里响起了一阵挺动感的音乐,然後是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像是在搞什麽活动。於是他决定先到商场里面去看看。
商场大厅的中间搭著一个小舞台,正在做某化妆品的促销活动。台下稀稀拉拉慢慢聚了一些人过去。杭晨就站在下面,挺新鲜地看著。只见几个模特,穿著很清凉地拿了那牌子的产品在台上晃荡,个个顶著浓妆,连男模特的脸上也被画成了熊猫眼。
当然,那时的杭晨不知道,熊猫眼在学术上被称为烟熏妆。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挺土的,因为欣赏不来台上的时尚。正想走开,却被台上的一张脸惊到──那不是季正冬是谁?
对方也是同时看到了他,浓妆的脸上扯出个笑来。这笑让杭晨忽然觉得,那妆其实也不算难看。
於是杭晨在台下看了一个半锺头,正好到八点,秀结束。
季正冬再从後台出来的时候,已经卸了妆,身上有些化妆品残留的香气,但很快被他抽的烟盖了过去。
“你不用在下面傻站著等的,自己四处逛逛也行啊。”季正冬对杭晨说。
杭晨挺腼腆地笑了笑,虽然站了那麽久,但他倒真不觉得累,而且看到季正冬挺像那麽回事的走台,对比起他小时侯走路时横冲直撞的样子,他由衷地觉得时间太神奇。
“哥,你现在是模特了?”他问季正冬,眼里像小时候一样,带著点崇拜的劲儿。
“很稀奇?”
“那是,第一次见著活的。”
听了杭晨的话,季正冬笑了起来,伸手在杭晨头发上揉了揉,“你怎麽跟个土包子似的。”
杭晨也笑,他倒不介意季正冬说他土,他就是忽然觉得这样笑著揉他头发的季正冬恍惚让他觉得当年的小冬哥又回来了似的,好久不见。
这天的後来,季正冬带著杭晨去了个酒吧。
酒吧名叫“老房子”,不是特别闹的那种,墙壁是一块块青砖砌的,地上铺的是青石板。这是杭晨第一次进酒吧,颠覆了原本他脑中以为的酒吧的样子。他原本以为酒吧就是很乱很吵,一群人胡蹦乱跳的地方。而这里却安静得多,除了空中回荡的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客人们都各自聊著天喝东西,感觉更像个茶坊。杭晨那时倒是已经去过一次茶坊了,叫圆缘园,是他们寝室和某女生寝室联谊的时候,邵俊拉他去的。
吧台旁的酒保似乎和季正冬很熟,看到他便直接问了句,“老规矩?”
季正冬点了点头,指著杭晨说,“给他来杯橘子水,他没成年。”
“我都快十九了……”杭晨小声说。
不过季正冬没听见,前面走了两个人过来,其中一个跟他打了声招呼。是个平头的男孩子,看上去和杭晨差不多大,虽然剃了个很阳刚的平头,但白净的脸上尖尖的下巴壳却为他凭添了几分阴柔。
男孩身边的是个老外,走近的时候杭晨才发现他是挽著那老外手臂的,姿态亲昵。他们路过吧台时,男孩不经意瞥了眼杭晨,然後拍著季正冬的肩走过去,笑得轻佻顽皮,低声说了句,“又换新的了?”
这话杭晨听清楚了,但是却不太懂那意思。
长远勿见(十一)
那天杭晨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扣除看秀以及花在路上的时间,其实他和季正冬在那酒吧也就待了一个来小时。期间杭晨一直挺辛苦地努力找话题,但他明显地感到,现在的季正冬已经全不像小时候那样健谈,更多时候,他只是低著头喝酒,再抽上几口烟。
他们先从模特这个职业聊起,季正冬说他读不进书,於是就考了职高,毕业後仗著身材优势,上了个模特训练班,然後签了经纪公司。他说,能养活自己就成,勉强饿不死。
杭晨原本以为他们这种光鲜的职业应该挺赚钱,至少从季正冬的穿著打扮来看,那真是非常讲究的,属於扔人堆里绝对扎眼的类型。但季正冬又笑著说他是土包子,他说那是职业需要,“做模特,就是卖身,卖得还挺贱,一个给两千块的秀,就能把全城的模特招了来被人左挑右捡。像今天这种两个多小时的秀,扣掉抽佣,能拿到手的也就两三百。”
“不错了,够我过一个月呢。”杭晨照实说。
季正冬於是握了下他的手臂,说“你怎麽比小时候还瘦,这麽多年的饭白吃了?”
於是又说到杭晨这些年的生活。其实那基本上也没什麽好说的,一句话可以概括,和他妈像从前一样相依为命,他妈上班,他读书。但杭晨直觉季正冬的生活会比自己丰富,或者说复杂得多。只是季正冬似乎并不太想提起。
冷场的时候,杭晨就会有点累,因为话题需要由他来找。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但坐在季正冬身边看他抽烟沈默杭晨就会觉得不习惯,甚至有点紧张,他不停喝那杯橙汁,又不能太快把他喝完,於是辛苦得不行。
然後他终於鼓起勇气问了季正冬来上海後为什麽没给他写信。
“刚到上海,我爸就再婚了,又和我妈打起财产官司,所以没心情。”季正冬这样回答他。
杭晨理解地点了点头。想著且不说他爸再婚,光这财产官司也够他受的。杭晨爸爸死的时候,奶奶家和妈妈也为这个纠缠了很久,尽管那时侯他只有七岁,但他妈每天抱著他爸遗像哭的情景他永远都记得。
本来他还想问问季正冬和他弟弟处得怎麽样,但想起之前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他还是默默决定住口。
分开的时候,季正冬留了个CALL机号给他,他也留了自己的寝室电话。九九年,手机还是有钱人的奢侈品。
回去的公车上,杭晨想,可能以後也不会太有什麽机会再见,毕竟虽然在一个城市,但两人并没有什麽交集。不过现在总是比以前要好些,至少没有完全失去音讯,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他总算还有个故人。
杭晨回到寝室的时候,宿舍楼的灯已经熄了,T大寝室统一十一点熄灯。楼道里来来往往一些光著膀子拎著搪瓷杯和毛巾去洗漱的男生。杭晨正往寝室里走,却发现门口站了个不速之客。
“你去见季正冬了?”徐凌板著一张脸,开口就问。
“恩,有事吗?”杭晨感觉似乎来者不善。
“以後离他远点儿。”果然,徐凌“命令”到。
杭晨抬眼看他,并不说话。
这时徐凌脸上却绽出个冷笑,慢慢靠近杭晨,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他是GAY。你知道吗,他是同性恋。”最後三个字,虽然轻,但是一字一顿。
杭晨有些怔。
徐凌也不管他,抽回身继续说,“我看,你也是小地方来的老实孩子。以後少和他混一块儿,他可不是你以前那个小冬哥了。”
说完,徐凌转身便走,留下杭晨在寝室门口迈不开脚步,直到邵俊从身後叫他。
“傻站著干什麽呢?他跟你说什麽呢?”邵俊嘴里叼著把牙刷准备去水房。
杭晨摇了摇头,没说话。他沈默著走进寝室,机械性地拿了东西去洗漱,徐凌刚刚扔下的话他一时消化不了。
“那人等你一晚上了,门神似的杵在外面也不进来,谁欠了他钱似的。”水房里,邵俊对他说。
杭晨只埋了头继续洗脸。
邵俊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又问,“你怎麽了,和竹马聚的不愉快?”
杭晨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半天才把头从水里抬起来,问了他声,“你知道什麽是同性恋吗?”
长远勿见(十二)
接下来的几天,杭晨跑到图书馆去借了几本书。《同性恋亚文化》、《中国同志的情感与性》、《金赛性学报告》,连一个系列的《虐恋亚文化》他也借了来。
GAY这个单词之前他不是没听说过,他也知道同性恋就是邵俊回答他的“两个男的乱搞”。但是,他实在无法想象季正冬是同性恋。倒不是说他对这种性向有什麽歧视,事实上他并不了解这类人。那天晚上在酒吧看到的那个阴柔男孩如果说是同性恋,杭晨觉得没问题,但这种非常态的概念一旦落在了自己认识的人头上,特别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季正冬头上,他有些难以接受。
杭晨毕竟也不是个太迟钝的人。几次接触下来,徐凌和季正冬之间的种种,他看季正冬的眼神,对自己的敌意,季正冬在徐凌面前对自己的亲昵,现在他能联系起来了,那不就是恋爱中的男女闹了别扭时突然插进个第三者的表现吗?包括那个阴柔的酒吧男孩说的那句,“又换新的了”,眼神到语调,无不表示“新的”後面要修饰的是“对象”,新的对象,或者说,新的相好。
想通这些後,杭晨多少有些失落。一来,季正冬是真的变了。二来,几次的见面包括其中难得的亲切,应该也并非出於真心。
还掉那些学术著作後,杭晨决定不要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觉得也许应该跟邵俊一样去多认识些女孩子,以此来中和掉这段时间脑中充斥太多的“同性恋”这个词。於是,他也真的试著去参加他们的联谊活动。四个男生四个女生,虽然气氛也是暧昧的尴尬的,但他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