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来不及回答,“啪”地一声,邵俊打开了寝室的日光灯,强烈的灯光令杭晨双眼不由眯了起来。
这一开灯倒是把邵俊吓了一跳,地上的杭晨一脸煞白,连嘴唇都没一点血色,头发很乱,额前有几缕耷拉了下来,显得有些狼狈,他整个人像被霜打了的菜叶,僵直地瘫在地上,邵俊凑得近了些,哪里有一点酒气。
“杭晨你怎麽了?”邵俊问他。
好不容易适应强光的杭晨忙睁开了眼睛,挣扎著用手支撑起身体然後抓著门把手站了起来。脚下又是一阵酥麻,几百只小虫啃噬著皮肉似的,杭晨不由皱紧了眉头,但嘴上却说,“我……没事,回来的路上吹了点风。”
“你这是吹了多久的风啊?”邵俊说著就去扶站不太稳的杭晨,手碰到一起时,不由心里倒抽了口气,“你这手都跟冰棍儿似的了,你们通宵在外面狂欢呢?”
邵俊话一出口,才想到自己话中的那个“你们”是说他和季正冬,不由心里生出种厌烦。而杭晨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艰难地朝自己床上走去。
邵俊於是松开了手,不再去理他。关了灯,邵俊爬上自己的床,寝室里又回复了最开始的安静。杭晨间或轻轻地咳嗽几声,也是在拼命地压低声音,听得邵俊一阵烦躁。
最终,两人都没再说什麽。而邵俊也因为前一晚玩得太累,渐渐沈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周末,邵俊一觉睡到中午才醒。下了床他才发现杭晨破天荒地还在睡。他走近杭晨的床前,只见床上的人两颊不正常地潮红,学医的他一看就知道是在发烧。
杭晨似乎是被他下床的动静弄醒了,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见邵俊正坐在床前皱著眉给他揶被子,心里恍惚地一阵感激,说了声,“谢谢……”
邵俊无奈地摇头,“你睡吧,我去给你买点退烧药,顺便帮你到食堂打些粥来。”
杭晨轻轻点了点头,实在没有力气再说些什麽。他能感觉到被子下的身体每处皮肤都往外冒著热气,烤得他五脏六腑青疼,其实他不常生病,只是一生起来就很顽固。不过这次,他却觉得病一病也好,至少让他没力气再去想些别的事情。
邵俊看著蔫黄瓜似的杭晨慢慢闭上眼睛,心下叹了口气,狠狠地咒骂了句把杭晨弄成这副德行的人。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麽自己就这麽认定那人是季正冬。
然後,一出寝室楼,他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眼前刚刚被咒骂的那人正迎面走来。他想,古人的话果然有些道理。
季正冬的脸色看上去比杭晨还差。不过,那脸连邵俊都不得不承认长得很男人,再配上身高,的确是抓回头率。只是,现在这人却蓬头垢面,黑著两只眼眶,下巴根处胡子拉渣铁青一片,怎麽看都有些窝囊,杭晨就是为了这麽个人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的吧……邵俊想著,心里几乎断定,这两人是出了什麽感情问题。
“刚折腾完一个通宵又来找他呢?”
两人走到跟前时,邵俊冷冷地说。
长远勿见(三十三)
季正冬抬头看向眼前的男生,认出是杭晨的室友。对方口气似乎并不怎麽友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这些。
他闷著头,径直朝里走,并不理会邵俊。
大概是这态度激怒了邵俊,他朝已经走过身边的季正冬喊了声,“你放过杭晨吧!”
季正冬慢慢转过身,眼前的男生眼里著了火似的,厌恶、鄙夷、气愤,一切情绪一目了然,那眼神季正冬并不陌生,从他第一天当GAY起,他就知道那眼神代表著什麽。
“你什麽意思?”季正冬压低声音问。
“放过杭晨,让他过回正常的日子。你,还有你弟,杭晨打认识你们起就没正常过,逃课、旷考、夜不归宿……你不觉得内疚麽?他好好的一个人,被你们带成同性恋,还要被同学指指点点,你看看现在他们系男生还有几个愿跟他做朋友!”邵俊说得义愤填膺,季正冬却越听越疑惑。
“你们……怎麽知道的?”
“呵,”邵俊冷笑一声,“看来杭晨没告诉你,你那弟弟,光天化日当著我们大家的面,亲杭晨!嘴对嘴的那种,够明白吗?真有劲!你们怎麽不想想杭晨以後要怎麽做人?……”
季正冬只觉得自己脑中轰地一震,像被什麽东西击中,心里生生扯出一阵痛楚,而邵俊的话仍没说完。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有多复杂,如果你真为他好,就放他一马,将来他结婚生子过正常日子,会感激你的。”邵俊说著,语气渐渐没有刚开始时那麽激动,他说的也算肺腑之言。人们总是不知不觉就充当裁判者的角色,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的幸福,邵俊也不例外。作为朋友,他希望杭晨好,而好与坏的界限,在他脑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让杭晨离开眼前的这个人。或者,让眼前的这个人离开他。
季正冬看著邵俊,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他只是沈著脸说了句“与你无关”便转身继续朝楼梯口走去,背影挡住了心里所有的情绪。
身後,邵俊显然是气急了,但又无从发作,只得朝著那背影喊了声,“他发著烧呢,你就不能让他安生会儿!”
季正冬也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麽样的心情推开了杭晨寝室的门,他只觉得那门异常沈重。他有些恨邵俊,告诉了他那些实情,这让他再也无法安心向杭晨寻求安慰。但其实,他心里又不得不感激邵俊,他让他必须直面一些事情。
他很轻地走到杭晨的床前。床上的人没醒,脸上果然是不正常地泛著红晕,睡得似乎也不安稳,眉头蹙著,双眼尽管闭著但却并不塌实,连带著睫毛也在微微颤动。
季正冬忍不住伸手去摸杭晨的额头,到了跟前却终究停住。邵俊地话适时地响起,放他一马……正常日子……结婚生子……不觉得内疚吗……被人指指点点……那些话像是不断加强的画外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
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对杭晨是多麽地不公平。他从来不知道也没想过,那个总是给自己力量的人也会像现在一样这麽虚弱和痛苦,这虚弱和痛苦全都拜他所赐,而他却丝毫没有能力去缓解。事实上,他来,也只是为了得到更多。
季正冬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轻轻地用手背划过杭晨的脸颊,隔著空气。
像是感应到这动作似的,杭晨的脸突然侧了侧,眼看著就要碰到季正冬的手。而季正冬,立即触电般,缩回手猛地站起了身,几乎是逃出了杭晨的寝室。
──他怕杭晨醒过来,自己会又情不自禁地去抱他,去搂住他那因为发著烧而也许更加温暖的身体。事实上,就在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清楚他和杭晨之间的关系,他所得到的温暖,不过是建立在杭晨燃烧自己的基础之上的。
邵俊说徐凌大庭广众下亲了杭晨,那的确是徐凌会做的事,但他却从没想过杭晨可能会遭遇那些。而现在,即使这些都已经发生,他也无法偿还杭晨什麽。
因为徐凌是他更加没有办法去责备的。
这一整天,季正冬都游魂似地浑浑噩噩地在外游荡。这是他新世纪的第一天,原本通告排得满满的,但他却全都无视。他只想逃。
於是,他早早地躲进了自己的“家”,看天色慢慢变暗,然後整个房间黑到不能再黑。他把家里能找到的一瓶红酒全都喝下了肚,但仍没有一点要醉的意思。
就在他起身准备再去找还有没有剩下的酒精制品时,门铃响了。他忍不住心里咯!一下,想著这次会是徐凌还是杭晨。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那两位不是都被他害得躺在了床上吗。
他走去拉开门,果然,是位不速之客。
“不错,你在。”宣政站在门外,把季正冬上下打量了番。
“你怎麽知道我住这儿?”季正冬警醒地问,并没有邀请他进门的意思。
而宣政似乎也并不想进去,他站在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上次徐凌喝醉,闹著让我送他来这儿,所以就熟门熟路了。”宣政答到,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神态语气却老成干练,盛气凌人。
“找我有什麽事?”季正冬并不愿和他多说。
“徐凌,你是真的准备放手吗?”宣政却比他更干脆,直问到。
这问题让季正冬一怔,还没开口,就又听见宣政继续道,“我来问你是因为现在他喜欢的是你,所以我尊重你的态度。如果你对他已经没什麽,那麽,我来接手。”
“别把徐凌说的像货物。”季正冬沈著脸,对这个叫宣政的人,他一时无法友善。
“那好,换种你习惯的说法。”宣政顿了顿,然後一字一句道,“我喜欢徐凌。虽然我们在酒吧认识,一开始只是想玩玩,但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我和他可以交往得更深入些。”
季正冬沈默。
於是宣政继续说了下去,“我父母都在国外,他们很开明。我算是徐凌学长,学的也是建筑,去年刚毕业,收入还不错。我今天在医院碰到了徐凌的母亲,她告诉了我徐凌的身体状况,但我并不介意。”
宣政说完,停了一会儿,看向季正冬。
“还有什麽要说的你一并说完。”季正冬面无表情地回应他。
宣政眯著眼睛,吸了口烟,那烟头一阵刺目,“还有……医生说徐凌手指的韧带断了,以後再也弹不了钢琴了。我想,”他放慢语速看向季正冬,目光冷漠得近乎残忍,“他以前是为你练的琴,现在琴不能弹了,你们俩,也就到这儿了吧。”
季正冬心里倒吸一口气,浑身涌起股无法抑制的寒意,所有的伪装在那一刻统统溃败。眼前,仿佛昨天还坐在钢琴凳上脚尖点不到地的小男孩,奋力地在练习刚刚能弹成调的《卡农》,此时,却忽然手中紧紧捏著一块玻璃对著他笑得绝望。他无力地甩了甩头,想著估计之前的那瓶红酒终於开始发生效力。
“好好对他……”最终,他对宣政说。
长远勿见(三十四)
宣政走後没多久,季正冬实在无法舒解心底的郁闷,抓起钥匙便冲出门,开著摩托车狂飙了一气。他倒真想自己能出个车祸什麽的,两眼一闭,什麽也不用烦恼。
然而,路上的行人车辆都自觉地避著他,他最终毫发无伤地停在了医院门口。
宣政说徐凌的手不能再弹钢琴,这消息决不逊於昨日他亲眼看著徐凌满手鲜血地死握住碎玻璃给他带来的震撼。
“你喜欢,我就一直弹给你听。”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徐凌对他说过的话。事实上,他和徐凌会互相喜欢上对方,大概也是缘於钢琴。
那时,他刚到上海,对新的环境新的家庭异常陌生,渐渐变得沈默寡言。父母们忙於离婚财产官司,成天的不在家,剩下他和徐凌两个人,互不理睬。徐凌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地坐在琴边练习,尽管都是些练指法的曲子,但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叮叮咚咚地钢琴声响起倒也非常地动听。
每次,季正冬都一边装成在客厅看电视,一边听徐凌弹琴,他总是费力地把电视音量调到某个强度,一方面让他能把琴声听得清楚,一方面又让徐凌知道他在看电视。有一次,徐凌练《老六板》,那是首速度奇快的曲子,季正冬在一旁听著暗暗疑惑,这哪里像是一双手在弹,简直是十几个人在同时敲打琴键。於是他终於没忍住,走到徐凌身边去看他弹。
徐凌见他站在一旁,手上倒也不停下,只是嘴角划出个笑,用上海话说了句,“乡下人。”
这一说,季正冬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连带著在新家里压抑多时的火气顺势爆发,毫无保留地发泄了出来。他二话不说把徐凌从钢琴凳上揪了下来,扯著他的衣服让他有种再说一遍。
徐凌最开始说那话时倒真不是出於什麽地域歧视,只是小孩子对於自己会而别人不会的本领的一种骄傲表现。但被季正冬这麽一通拉扯,他哪里又是会示弱的主儿,迎著季正冬的目光就又来了句,“乡,下,人!”
这句说得绝对连尾音都带著不屑。是不屑,不是轻蔑,完全是对“再说一遍”这个挑衅的回应。
只是气头上的季正冬哪里顾得了那麽多,直接一拳便挥了过去。徐凌吃了个头亏,也管不了那麽多,一站稳便扑了上来,两个男孩就这麽扭打成一团,互相拧住对方的肩膀,完全不顾技术性地撕打起来。
就这麽打了二十来分锺,两人脸上、手上、胳膊上都纷纷挂起了彩。终於两人都打累了,互相推开对方,拍了拍屁股各自回到原来的位子,该干吗干吗。
季正冬窝在沙发里,听徐凌又开始叮叮咚咚地敲钢琴,心情比刚才平静了一些,开始琢磨著等会儿他爸回来看到他和徐凌身上的伤估计他又该免不了一顿揍。
正想著,耳旁传来的钢琴声变得越来越奇怪,速度慢下来不说,完全不成调子。季正冬不由往徐凌那边望了望,这一望,著实吓了他一跳,只见钢琴边的徐凌身上的小白褂红了一片,人也摇摇欲坠就要躺倒的样子。
然後,还不等他奔过去,徐凌果然砰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落地的时候胳膊磕著琴键,整个客厅里发出极刺耳的一声巨响。
“你……怎麽了?”
季正冬扶起徐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徐凌身上那些被他打过的地方,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紫色,原本白皙的皮肤显得狰狞可怖,那些擦破的伤口全都汩汩不停地往外沁著血,琴键上、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而徐凌也似浑身脱了力,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一副眼睛就要闭上的样子。
季正冬心下大骇,他真没想到自己把徐凌打得这麽严重。只有十一岁的他顿时慌了神,一团乱麻的脑中只能稍微理出其中一个念头──得赶快把伤兵送医院。
於是,他猛吸了口气,一把横抱起了徐凌,穿著拖鞋就冲出了家门。冲到马路上他才记起这是在上海,他哪里认识什麽医院。好在,当时是傍晚,路上都是些散步的行人。他抱著徐凌,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逮著个离得最近的人就喊,“医院在哪里!”
路人们见两个小孩一个脸上挂彩,一个浑身是血,也是吓了一跳,直当他们遇到劫匪,几个热心的迅速帮忙拦了辆车,载著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
那一次,季正冬真是刻骨铭心。长那麽大,他第一次紧张成那样。尽管怀里的人刚刚才和他扭打成一团,但那原本清清爽爽的身体迅速变得渗满鲜血,他发现自己心里前所未有的自责和歉疚。血,是那样一种东西,当它只是一两滴的时候,你不会认为它可怕。但当它变成一大片一大片时,绝对地惊心动魄。
那天,季正冬第一次听说了世界上有“原发性纤维蛋白溶解症”这种病,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记住这病的全名,然後他知道了得这种病的人,哪怕身上只有个小小的伤口,也会血流不止,休克,甚至死亡。而徐凌得的,就是这种病。
抢救室的门一直关著,整整五个小时他都蹲在走道上,看身边陌生的女人哭得肝肠寸断,他爸爸在旁边也是一脸凝重。他意外地没有挨揍,但心里却比挨揍更难受。
他并不讨厌徐凌,他甚至觉得他弹钢琴的样子很可爱。如果徐凌能平安回来,他愿意以後都和他做好兄弟。
季正冬在心里发疯般地许愿。
然後徐凌被救回来了,浑身插满管子地从抢救室里被推了出来,季正冬凑了上去却没看清床上人的脸,因为大人们已经抢在他前面冲了过去。季正冬探著头也只看到雪白被单下单薄的小身体,他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至少那被单是白色的。
“你有病,干吗不早说?”徐凌醒过来後,偷偷在病房外守了好几天的季正冬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