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季正冬睁开眼,看到的是身边仍在熟睡的杭晨的脸。那脸上竟微微带著笑意,像是正在做著什麽美梦。他的肩膀连同手臂都露在白色的被单外,皮肤上细蜜的绒毛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那一刻,季正冬忽然感觉到了幸福。
然後,就到了万众瞩目的千禧夜。
这一次,他们没去老房子,也没去人多扎堆的地方。事实上,季正冬在这天晚上还有场秀要走。於是,他和杭晨决定在家里过。其实,世纪之交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星期五。
下午的时候,他们又一起去买了菜,又买了准备做酸菜鱼的黑鱼。然後季正冬赶去走秀,跟杭晨约定把丰盛的晚餐当夜宵吃。十点的时候,季正冬按时回到了家,开门第一眼看到正在桌边等自己的杭晨,心里忽然生出种要是能这样一辈子的渴望。
但他却不敢再细想。害怕任何一点与此相反的杂念破坏心情和气氛。於是,他只是打趣杭晨,说他小媳妇儿似的。
杭晨拧紧眉头,佯装生气,手上却已经开始帮他盛鱼汤。那是上回,他没有尝到的鱼汤。
味道清淡,口感鲜美。
两人吃完,杭晨勤快地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季正冬实在不忍自己这样地剥削他,也一起进进出出厨房,端盘子擦桌子洗碗。
“咱们这样,搞的跟真过日子似的。”季正冬围了个围裙,站在水池边上说。
杭晨低头笑了笑,没接话。这时窗外外滩的方向响起了轰轰放焰火的声音,从季正冬家十七楼的窗台望去,那里的天空红光一片。尽管看不到焰火,但似乎已经能感受到那里热闹的气氛。
“是在搞庆祝活动吧?”杭晨说。
“恩,就快十二点了。”季正冬点了点头,把洗好的盘子递给杭晨擦水。
“然後就是下个世纪了。” 杭晨轻轻发出声感叹,想起中午在学校食堂门口接到的一张活动宣传单,千禧夜的篝火晚会,传单上写著,“和谁一起过千禧,就会和谁一起过一生”,那麽现在,他是和季正冬在一起。
他看向专注地洗著盘子的季正冬,不禁想,是不是时锺走到十二点,这预言就可以圆满?
然後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铃声划破空气,突兀而刺耳。
长远勿见(三十一)
杭晨後来总想,那是不是天意,每次在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总会有突如其来的人或事出现,使一切变样。
他在厨房里听著外面季正冬接起电话,短暂沈默後只说了个“好”字,便挂了电话走了回来,对他说,“我爸让我现在回去一趟。”
“怎麽回事?”杭晨问他。
“不知道。”季正冬脸色有些凝重。杭晨看了看墙上的挂锺,十二点差十三分。
几秒锺的沈默後,季正冬突然转过身,抓起客厅沙发上的外套就往门外走,杭晨追了出去。
“我得去一下!”季正冬匆匆对他说。
“我跟你一起去吧。”情急之下杭晨脱口道。季正冬停了下来,转身看了眼杭晨,眼神中有些不确定。
“我陪你去。”杭晨又说了一遍,并走到季正冬面前,伸出手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季正冬终於点了点头,反握住杭晨的手,用力收紧。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麽。电话里,季建民的口气暴躁而严厉,命令著他马上回家。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必定是出了什麽严重的事情才会这样晚还找他回去。
那麽一定是徐凌了。他生病或他出事?哪一种都令他烦躁不安。他心里默默否定了第一种,一来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二来如果是的话,季建民也不该是那样的口气。那麽必是後者了,徐凌能做出的让他父亲暴跳如雷并要深夜接见自己的事,只可能是知道了他们俩那混乱的关系……想到这里,季正冬的心沈入了谷底,仿佛看见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异常地紧张。尽管他从来都不怕面对他的父亲,反正他一直以来扮演的儿子的角色,就是不断地闯祸、顶撞、叛逆、穷凶极恶。但是这次,他却是真的害怕。一旦所有事情□□裸地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能预计後果会是什麽。
季正冬把摩托车开得飞快,经过之处不算太冷清的街头留下一阵刺耳的呼啸,那速度让身後的杭晨不禁更紧地抱住了他。只是这一次,即使是杭晨也没办法让他安心。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目的地。然後,在楼道口迎面碰上了一个人。
原本季正冬并没在意,但却在擦肩的一瞬间听到那人在身边冷冷地说了句,“你还是一个人上去吧。”
季正冬迅速转头看向说话的人,依稀想起这人是杭晨摔伤脚的那晚,他们在医院门口碰到的那个和徐凌在一起的男生。
“到底怎麽回事?”季正冬拦住他问。
那男生身高竟不比做模特的季正冬矮,几乎与他平视,穿著打扮也不似普通人家出身,脸上的神情冷漠中透著些玩世不恭。他推开季正冬的手,理了理自己的黑色风衣,轻描淡写地说,“被你爸看见我和徐凌接吻。”
季正冬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连带著身边的杭晨也睁大了眼睛看向面前说话的人。
“徐凌不爽你爸管他,就拖你下水了。所以,我看你还是自己上去好些,不然可就证据确凿了。”那人说完,嘴角淡淡扬起,然後不等季正冬反应,径自走了出去。
季正冬眉头紧皱,很久才呼出口气,对杭晨说,“我上去,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下来。”
杭晨点了点头,“你别急,好好说,我在这里等你。”
季正冬看向杭晨,又说了句“我很快下来”,然後转身冲上了楼。
杭晨看著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忽然略过一丝异样感觉,那感觉说不上是痛楚或是酸涩或者其他,只是依稀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每次他妈送他上幼儿园,把他送到大门口後,跟他说“妈妈下班来接你”,然後转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幼儿园门口一直等到再看不见那背影才迟迟走进大门。
他默默坐在了楼梯台阶上,楼道里的路灯昏暗,他忽然觉得心里空空的,而时间开始变得漫长……
季正冬一口气冲上了楼,敲门前他努力做了次深呼吸。无论多麽忐忑,门里的状况都是他必须要面对的。
来开门的是徐凌母亲,她神色疲惫,似乎已经筋疲力尽,看向他的眼神近乎麻木。房间里,季建民一脸怒容坐在沙发上,两手仍紧紧握著拳,涨红的脸色让人一看便知正在气头上。
而徐凌,直挺挺地站在客厅正中,脸色有些苍白,但表情却顽固倔强,一副死不低头的姿态。见季正冬来,他也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眼里的陌生令季正冬心里隐隐一痛。他的脚边,一个花瓶被打碎在了地上,百合花连著枝叶横七竖八落了一地,玻璃碎片和著花瓶里的水四散开来,一片狼籍。
“我来了。”季正冬沈声对著他父亲说。
“是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你也是同性恋?”季建民站了起来,走近季正冬,声音里有著明显地压抑,仿佛对答案还心存期望。
季正冬一时却不知该怎麽回答,坦白或隐瞒,脑中乱作一团。他不是胆怯,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太过难以启齿。他又看了眼徐凌,却见他脸上闪现一丝笑意。
“把你扯进来,真对不起。只是你爸管的太宽了,我想他先管好自己儿子,大概就没空管我了。”徐凌冷冷地说。
“小凌!”
“你说!”
徐凌的母亲和季建民同时开口,一时原本压抑的房间变得不再安静,空气中仿佛裂开一道口子,正有什麽要喷涌而出。
“是,我是!”季正冬无法再思考,大声地回答。
“啪──”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招呼到了他的脸上,季建民垂下的手仍颤抖个不停。
“我是,很奇怪吗?我是同性恋也是你害的!你什麽时候关心过我!你和我妈,你和这个女人,都让我觉得恶心!”季正冬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似乎也有无数怨恨要发泄,积聚太久的怨恨,小时候的,长大了的,连同知道和徐凌是亲兄弟後的,无数的怨恨令他在说出这话时几乎是吼了出来。
“啪──啪──”又是两巴掌,这回是左右开弓,季建民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拿起茶几上的一个保温杯就往季正冬身上砸,季正冬也不躲,那保温杯砸在他身上发出一阵闷响,然後里面的水便洒了开来,季正冬只感觉手臂一阵灼热的刺痛。
“我的事,你早就管不著了!”他咬著牙,努力压抑著自己的声音。如果不是顾及身边站得摇摇欲坠的徐凌,他恨不得能来次彻底的爆发和毁灭。
“我管不著你,我也懒的管你!但你死你活你去野你自己的,为什麽要把他带坏!”季建民拍著桌子怒道。
“我可不是他带坏的。”一边的徐凌笑道,“不过,这不重要。你们慢吵,我不奉陪了。”
徐凌说著,就要往自己房间里走,却被季建民抓住衣领推了回去,季正冬忙扶住徐凌被推得踉跄的身体,害怕他摔到地上的碎玻璃上。而徐凌却丝毫不领情,用力挣脱了他,转头怒视著季建民。
“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你爸!我就可以管你!你给我和那个叫宣政的马上断绝来往!”季建民怕是领导当惯了,命令下得斩钉截铁,那架势不容对方一点反驳反抗。徐凌的母亲早冲了过来,一个劲地拖住季建民。
“你管不著。你管不著!”徐凌也来了蛮劲,站在季建民面前丝毫没有一点畏惧,惨白著脸一声比一声强硬,“你以为你是谁?我爸早死了!你算什麽要管我!我告诉你,我爱他,我爱宣政,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你敢!”季建民气得已经失去了理智,冲上去就要打徐凌,被身边的女人死命地拖住。“建民,你别激动!小凌他有病,你别这麽逼他!你别逼他……”
两人拼命拉扯著,一时间房间里乱作一团。季正冬强压住心里混乱的情绪,他拉住徐凌,想把他带回房间里,徐凌却瞪著他,眼里已经做不到刚才的漠然,他看向季正冬的目光变得灼热怨愤,口中的话一时不知是对季建民说的,还是对季正冬,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敢。我没什麽不敢的!我有病,我是有病!反正最後也是要病死,反正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徐凌说著,不等季正冬反应过来,冲到地上狠狠地抓起了一块花瓶的碎片,死命地握在了手上。伴著他母亲的一声尖叫,季正冬扑了过去整个人抱住了徐凌,抓住他握著玻璃片的右手强迫他松开。
但徐凌的手却握得太紧,以致那原本就瘦弱的手上青筋都暴了出来,然後,鲜红的血就那麽顺著手臂留了下来。
“小凌──”女人的声音在夜里显得万分凄厉,旁边的季建民也呆在了原地,被那血刺痛了眼睛。
季正冬近乎粗暴地把徐凌的手掰开,染得鲜红的碎片“砰”地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的徐凌身体却突然软了下来,倒在了季正冬怀里。那只受伤的手跟著垂了下来,手心几道可怖地伤口已被鲜血浸得模糊不清,那血汩汩不断地从掌心流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映著雪白的百合花瓣,触目惊心。
“小凌?……小凌!”季正冬抱住怀里失去意识的人紧张地唤道,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而怀里的人紧闭著双眼,苍白的脸上再不见一丝动静。
“快送他去医院,快送他去医院!”最先恢复理智的人是徐凌的母亲。她跌撞著走到季正冬身边,颤抖著的声音竭力地维持镇静,“快送他去医院!!”她喊著。
季正冬终於清醒过来,一把抱起徐凌,冲了出去。
长远勿见(三十二)
杭晨看到季正冬冲出来的时候吓了一跳。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让他不由起身回头,然後,楼道的转角,就看见季正冬抱著徐凌奔了下来,後面跟著他的父亲和後母,慌乱而焦虑。
他从没见过季正冬那样的紧张,整张脸都绷了起来,目光始终停留在怀里徐凌双目紧闭的脸上。而杭晨也几乎第一时间看到了徐凌受伤的右手,那鲜血太刺目,在昏暗灯光下显得诡异绚烂,染得季正冬胸前一片片的班驳。
“小冬哥……”与季正冬擦肩时,杭晨失声叫到。
他这一叫,季正冬才注意到了他,但脚步却并没有停下,只是匆匆说了句,“杭晨你先回去,我再找你!”
再接著擦过他的两个人,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跟在季正冬身後朝楼道外停著的一辆小车里跑去,他听到季正冬很轻很急地用上海话说著“快,快,当心……”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季正冬对他来说遥远又陌生。
然後,季建民开动了车子,几个人就那麽迅速地消失在夜色里。杭晨怔在原地,像是整个人的魂也跟著那车子开走了似的,久久无法动弹。
一时间,他无法分清自己是因为被徐凌手上那仍在不停留血的伤口震撼,还是被从未见过的季正冬脸上发疯般紧张的表情震撼。它们那样近的呈现在他眼前,即使只有几秒的时间,却也像是烙印般打在了他的心上,沈重而深刻。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去消化,却仍是无法梳理清头绪。只得茫然地沿著和季正冬来时的路往回走,机械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抬起头来时发现自己竟走回了季正冬的公寓,思维才终於回到了他脑中来一些。他甩头自嘲地笑了笑,摸了摸兜里的钥匙却并没有掏出来,那是後来季正冬给他配的。他决定还是回学校去。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分。街上除了路灯和一些大楼彻夜不息的景观灯外,异常冷清,偶尔驶过一辆出租车,在临近他时速度慢下来,里面的司机伸出头来探视著他有没有要招手的迹象。杭晨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靠边让了让。口袋里的钱应该负担不了他打车回学校,何况他也并不想打车。
冰冷的空气从各个方向钻入他的身体,令他感到一种压迫感,那压迫感令他的头一阵阵的胀痛,那胀痛一直蔓延到耳膜,再到牙根……於是,他只能用全部的精力来抵抗寒冷。
有那麽一刻,他想给家里打电话,确切地说是打给他妈妈。手机都举到了耳边才想起这时候打给他妈一定会吓到她,都几点了,而且他也没什麽非说不可的事。
就这麽寒风里又走了近一个多小时,杭晨到寝室的时候明显地感觉自己已经支撑不住。关上门靠著门板就滑坐在了地上,门边的脸盆架被他带到,安静的房间里发出一阵巨响。
邵俊是被那响声惊醒的。事实上,他也刚躺下不久,前晚他被女朋友拉著去了市中心某广场倒计时,回来的时候交通管制还没结束,於是两个人又窝在路边24小时营业的小茶坊呆了会儿,打车回来时已经三点多。
本来已经快困得就要见到周公了,却突然被吵醒,邵俊迷迷糊糊地有些恼火,直直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正要发作,却依稀看见一个人影坐在门口的地上。
“杭晨?”寝室里太黑,他看不清,只得试探性地叫到。因为是周五,他们屋里的另外两个上海同学都早早地回了家,能进来的也只有杭晨。
杭晨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他实在没什麽力气,觉得自己得先缓过口劲来。他靠著门板坐著,仰头闭目重重地呼吸,房间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但也因为这样,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他感到浑身发著酸的刺痛。
“你怎麽醉成这样?”然後他突然听到谁近在耳边的声音,惊得他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邵俊不知什麽时候披了件羽绒服下床就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