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锺才走到校医院对面的公用电话旁。冬日晚上的校园十分安静空旷,冷风吹在脸上瑟瑟刺骨,路上几乎没有什麽人。季正冬就那麽支撑著杭晨站在电话边,看他拨下一串长长的卡号。他感觉杭晨手臂的微微颤抖,那是长时间支撑身体重量的结果。
然後,电话拨通,他听见杭晨的声音却竭力装得轻松愉快。
“妈,今晚我和系里同学在专业教室赶测量数据……”杭晨的话说得自然而听不出一点破绽,季正冬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杭晨从来都不会骗人。
说著谎的杭晨令他心疼。
电话并没有打太久,杭晨轻轻挂上听筒,转过脸来朝他感激地一笑,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却轻松了许多。
季正冬搂紧了他,慢慢带著他转身离开电话亭。
刚转过身,只看见前面不远处走来了两个人,右边的那个,竟是徐凌。
长远勿见(二十六)
杭晨明显地感到身边季正冬的身体轻轻一震,接著脚步就停了下来。
前面的徐凌眼中也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後便停在了原地。他的身旁站著个男生,年纪应该和他们相仿,但眼神冷漠,轻轻往对面一扫,居高临下。
杭晨慢慢转头看向季正冬,发现他正直视著徐凌,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似的,那中间的空档令杭晨窒息。
最先回复正常的是徐凌。只见他轻咳一声,微微泛著红晕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戏谑的笑,“刚摆脱一个病号,又摊上个伤兵了?你真不是一般的霉。”
季正冬仍是淡淡看著他,并不去接话。
徐凌也不再发难,迈开步子就朝前走。身边的男生跟著他一起,目不旁视。
四人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徐凌几乎是擦著季正冬的肩走过去,却在就要离开的一瞬间被季正冬抓住了右手。
“你喝酒了?”季正冬皱著眉说到。
的确是有些酒气,一旁的杭晨也能清楚地闻到。
“你要腾出只手来,可得小心他要倒了。”徐凌停住脚步,仰头笑得像控制不住似的,然後又长长叹出口气,挑眉看向一旁的杭晨,杭晨只得强装无事。
“不知道你不能喝酒吗?”季正冬的语气轻了几分。
徐凌却收起了笑,没有因为季正冬的退让而有所收敛,他把脸慢慢靠近季正冬,近到几乎快贴到对方的耳垂,然後冷冷地说了句,“与你无关。”
季正冬深吸一口气,终於放开了紧抓住徐凌的手,那手默默地被握成了一个拳,许久没有松开。杭晨感觉他全身都绷紧了,直到徐凌走开很远仍没有恢复。他默默转头看向渐行渐远的另外两人,那男生已经把手搭在了徐凌肩上,而徐凌并没有抗拒。
“我送你回病房。”身边,季正冬低声对杭晨说。
尽管还是之前的声音,之前的语气,但杭晨却觉得他像是中间去过了很远的地方,展转千里,然後才回来了似的。
杭晨点了点头,任由季正冬扶著往校医院里走。路上,季正冬很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臂,力度大到令他一时分不清是季正冬在支撑著自己,还是自己在支撑著季正冬。
回程的路异常沈默。直到两人回到病房,季正冬帮著杭晨躺上床,掖好被子,才开口问道,“等会儿一个人睡在这间病房怕吗?”
杭晨摇了摇头,“放心,我不是小孩。”
季正冬点头,嘴角勉强带出个笑,“那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说完,拍了拍杭晨的肩,走到门边关了灯,准备离开。
“小冬哥。”杭晨却叫住了他,像是要说什麽。
“恩?”季正冬回过身。
“其实,你明天可以不用来的。我没多严重,明天应该就能回寝室了。而且……万一,再碰到徐凌也不太好……”杭晨躺在被子里,声音有些轻,月光映照下,双眼一片澄澈。
季正冬低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杭晨的视线并不十分清晰,微弱的光线下他看不太清季正冬的脸,而对方的沈默让他有些谎。於是,他只得硬著头皮往下说,“我觉得你心里,他心里,都会不好受……而且,反正他应该已经相信我们‘在一起’了,戏……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你觉得我放弃比赛来看你也是为了演戏?”季正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透著寒气。
杭晨听出他的不快,发现自己的话可能完全被误解了意思,急得忙从被子中坐了起来,腿上又是一阵痛传来,但这次他硬是强忍住没有发出一点抽气声,只用手死撑著被单,急於向季正冬辩解。
“小冬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我会让你为难,我知道你见到徐凌心里也不好……”
“受”字还未出口,杭晨只感觉一阵迅猛的气流冲了过来,紧接著唇便被什麽覆上。他惊恐的睁大眼睛,却见季正冬已经整个人向他靠了过来,脸与脸靠得如此之近使他眼前一片模糊,模糊得像不真实的梦境。
他本能地想推开却被一双手臂钳得更紧,正想勉强张口说些什麽,却突然感到口中异物的入侵,强硬地,霸道地,不理智地长驱直入,让他失去一切抵抗能力。
他觉得心跳强烈得快要盖住墙上挂锺的滴答声,而季正冬的吻却未有停止的迹象。杭晨的手再也无力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就那麽慢慢地滑了下去,床单上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印记,像水面泛起的涟漪,瘫软的、就要仰倒的身体却被季正冬整个拥进了怀里,杭晨无力地仰著头任季正冬吻著。
那是一个太漫长的吻,漫长到杭晨都已经从震惊中转醒过来,漫长到杭晨以为它永远不会结束,而身上被下了死力的拥抱,让他渐渐生出种窒息般的痛,那痛慢慢绵延开来,连著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就在他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终於,季正冬有些僵硬地放开了他。因为之前的激烈,那突然的轻松像把什麽从他身体里剥离开来了似的,他竟有些不习惯。
“杭晨……”
他听见季正冬在耳边叫他,粗重地喘著气。
“我们,在一起吧!”
他又听见季正冬说。现在,他终於可以看清季正冬的脸,那熟悉的脸上却是他读不懂的表情。是坚定?是犹豫?是恐惧?是痛苦?是狼狈?还是绝望?……但那语气,却透著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杭晨像被蛊惑般,慢慢点了点头,胸口剧烈地起伏。
再次被季正冬抱入怀中的时候,不知为什麽他竟想到某个属於季正冬和徐凌的晚上。那个晚上,在医院里,他们也是这麽抱在一起麽?徐凌说,在一起吧,然後,季正冬便不去拒绝。也是这麽黑暗的房间,空气中充斥著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淡到看不清的月光?
感觉季正冬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那里一阵湿热。
杭晨不由闭上了眼睛,眼眶也是不能自抑地酸胀著。
“在一起……”他在心里默念。
“我们一起……忘了他……”
长远勿见(二十七)
杭晨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脑中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前一晚的“在一起”三个字。从这天起,他要开始和他的小冬哥“在一起”。
十八岁的杭晨此前从未有过任何恋爱经历,他对“在一起”的了解只限於读大学後看到的身边的一些情侣,比如邵俊和他的女朋友。他们整天一起去上课、自习、泡开水,形影不离地待在一起,这些是作为邵俊室友的他每天都能看到的风景,尽管他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是好友。
杭晨是有些紧张的,紧张著他和季正冬也要开始这样的相处,亲密无间,彼此拥有。然而,後来的事实告诉他,他多虑了。
季正冬退赛的後果,是新公司单方面决定修改他的经纪约,由之前的三七分成改为一九分,而且所接业务须完全由经纪公司决定。季正冬接受了这个“惩罚”,因为比之他预想中的巨额罚金再把他踢出公司要好上许多。
只是,当他真正开始履行这个“惩罚”的时候,才意识到商人永远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他比以前忙碌得多,而接到手里的活也全是不上档次的街SHOW。尽管马不停蹄地工作让他的收入比之前稍稍有所改善,但随之而来的後果是更惨淡的未来──不会有哪个大品牌的公司愿意去找路边模特来为自己走台。
也正因为季正冬这样的忙碌,杭晨与他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甚至不如从前。如果不是见面时,季正冬会不经意地牵起他的手或是在他额前轻轻一吻,杭晨会怀疑那个夜晚两人抱在一起说出的话是不是只是他的梦境。
也许男人和男人的“在一起”,原本就和男人与女人的相处不同。杭晨想。
事实上,杭晨也能明显感觉出季正冬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碌,平时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健谈,但许多事情,如果季正冬不提起,杭晨就不会多去追问。他觉得,自己只要能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在他开心的时候,看他喝几口酒,在他低落的时候,陪他在电话里沈默。
……
十二月中,杭晨腿上的石膏终於可以拆了。室友们很热情地吵著要去观摩拆石膏的过程,杭晨知道季正冬有表演在身不会过来陪同,於是也任由著几个室友一起架著自己去医院。而令他比较开心的是,邵俊没有拒绝跟在他们一帮人一起。
石膏拆完,几个男生决定去学校外的小饭馆大吃一顿,以示庆祝。杭晨敌不过大家的热情,只得跟著一起。其实杭晨平日里人缘不错,不多事也不惹事,谁遇到难事了也会力所能及地去帮一把。所以,他虽然安静不多话,但大家也都把他好兄弟似的看待。只是这样的聚餐他参加的不多,一来他不会喝酒不喜欢热闹,二来家庭条件也不是特别允许。不过这次,算是盛情难却。
如果他知道会在饭馆里再次遇到徐凌,再难却的盛情也会推却。
赤峰路上的“愚慧阁”里,杭晨刚一走进店堂,就看到了徐凌。徐凌和上次在他身边的那个男生坐在一起,在杭晨看到他的一瞬间,也注意到了杭晨。只不过,那细长的眼里却没什麽内容,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杭晨有些僵硬地被室友们拥著,慢慢走进了店里,在离徐凌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男生们开始闹哄哄地点菜,杭晨不时应声点头,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旁边一桌的两个人。
小店不大,但人却格外的多,里里外外塞满了缺油少水准备改善夥食的T大学生。因为生意太好,等菜的时间也变得长了许多。大家等得有些不耐烦,然後不知谁低声说了句,“哎,你们看旁边那桌……”
大家纷纷顺著那人的目光看去,正是徐凌那桌。只见他和身边的男生紧挨著坐在一起,那男生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脸凑得很近地在跟他说著什麽。一般性,男生和男生之间一起吃饭都是面对面坐著,并排坐的本来就很少,更何况这种姿态这麽亲昵的。
大家收回目光,彼此对视了一番,并没说话,但脸上却都微微流露出轻蔑的笑。
杭晨见这场景,明白大家的意思,却只得强装淡定,默默低头摆弄手上的茶杯。他甚至不敢抬头,因为他略一抬头,就看见邵俊冷冷地目光向他射来,仿佛在责问他,“看见了吗?这种事大家都瞧不上,你竟然还去做……”
然後菜陆续上齐,大家又把心思放回了吃上,边吃边有一拨没一拨地谈些各自班上的趣事。但此时的杭晨已经整个状况外了,只是专注於自己面前的一盘菜,希望著这顿饭快些吃完。
直到他感觉光线被什麽挡住,而同桌的人渐渐安静下来,才不由抬起了头。这一抬头,却赫然发现徐凌站在了他的面前。
“有事吗?”杭晨开口问他,心里想著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凌牵动嘴角,脸上浮现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後,他对杭晨说,“你真的,喜欢季正冬?”
同桌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两人,不自觉地停下了筷子。
杭晨有些错愕於这问题,但很快,还是迎著徐凌的目光答了句,“是。”
徐凌脸上的笑更冷了,他慢慢俯下身靠近杭晨,就在杭晨想著不知他会说些什麽的当口,竟直直地吻了上去──吻上了杭晨的嘴唇。
周围顿时炸开了锅般,整个店堂的人都看向了他们。而杭晨同桌的人却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杭晨猛地推开徐凌,却见他踉跄著退了几步,然後用手撑住身後的桌子稳住了自己的身体,脸上是肆无忌惮发泄般的笑,“他最怕的就是躲躲藏藏的感情了,如果你真喜欢他,那麽我帮你们以後都别藏著揶著了!”
徐凌说完,理了理弄皱的衣角,撞著杭晨的肩膀走出了“愚慧阁”大门。身後,和他在一起的男生也跟著走了出去,那人目光追著徐凌,脸上是饶有兴味的笑。
而杭晨,坐在桌子旁已经无法动弹一分,越来越响的议论声此时在他耳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他觉得,有那麽一刻自己真的呼吸不畅。
然後,邵俊豁地站了起来,把他拉了出去。
长远勿见(二十八)
杭晨被邵俊死死拉住,赤峰路上跑出好几十米才松开手。
杭晨喘著气停了下来,空气此时却比刚才畅通了许多,来往的车辆和匆匆的行人无不带给他真实感。他感激地看向邵俊,说了声“谢谢。”
邵俊却瞪视著他,好半天才开口,“值得吗?为了个男人值得吗?”
杭晨有些被邵俊愤怒的口气怔住,他没料到邵俊会这麽生气,但又想其实是仍把他当朋友才会这样的吧,只是发生那样的事,谁会不失望呢。杭晨想著,脸上微微一暗,但很快还是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轻松。
他用手背擦了擦刚被吻过的嘴,抬起头对邵俊淡然一笑,“也好,反正总有一天会被知道的。”
这一次,轮到邵俊怔在原地,之前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杭晨这一笑带得无影无踪。他失神地看向阳光下单薄站著的杭晨,恍然间觉得那笑有些眩目。
……
季正冬走完当晚的秀又把自己收拾妥当已经是夜里十点。习惯性地跑到後台去拨杭晨的电话,那次摔伤後没几天,杭晨就杵著拐杖去把手机给修好了。
“石膏拆的怎麽样?”电话接通,季正冬问道。
“拆好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电话那头传来杭晨的声音,似乎真的像解脱厚重束缚似的,语气中带著些刻意的轻松。
季正冬知道这是杭晨的风格,不想让别人太担心。於是他也尽力配合,“那就好,拆石膏不疼吧?”
“不疼,脱衣服一样。”杭晨笑著答到,又问,“你那边忙完了?”
“恩,刚结束。”季正冬边答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犹豫著要不要和杭晨见个面。
“那你快回去休息吧,也不早了。”杭晨却先开了口。
季正冬有些许惊讶杭晨会先作决定,通常情况下,他都是等著自己安排,再没什麽脾气地说好。
“那行,你也早点休息。”不过他还是决定不勉强,因为时间的确已经不早,於是他没想太多便道晚安挂了电话。
骑上摩托车戴上头盔,两旁的风景在眼前急速地後移,夜晚的上海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从不冷清,季正冬加大了马力,强劲的马达声却盖不过他耳边仿佛仍在哄哄作响的秀场上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今天晚上他赶了两个场,是真的非常累。谁说忙碌会让人变得充实,那人一定不知道看不到未来的忙碌只会令人麻木。只是他现在连辩驳的力气都懒得去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