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是喜欢他的吧?”杭晨试探著问。
“喜欢过。”
季正冬没犹豫地说。杭晨听到後,心里不由一震,虽然早就感觉到,但被亲口确认时,心情还是有那麽些不一样。就好象一个长久以来被你仰视著的人,你突然清楚地看到其实他也会像你一样卑微地去仰视别人。於是那个被他仰视的人在你看来更加的遥不可及,令人羡慕。
那一刻,他深深地羡慕徐凌。
“怎麽会不喜欢?”季正冬接著说,一反刚才的沈默,像是被触动了某个机关,後面的话源源不断。
“从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他安静坐在钢琴边练琴开始就喜欢,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他跟你差不多大,坐在钢琴凳上脚才刚刚触到地面,离开钢琴却变得非常的顽皮,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针吃药甚至做手术都从来没喊过疼。那个时候,我被爸妈离婚还有我爸的再婚弄得心烦意乱,可陪著我的人只有他。”
杭晨默默听著季正冬回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断他。
“白天他陪著我和弄堂里的孩子们打架玩闹,晚上弹他刚刚能弹顺的曲子给我听。每次我和我爸吵,他都会挡在我面前,拦住我爸打我。有次他被我爸推得撞到桌角上,流了很多血,差点……我读职高後变得很叛逆,什麽乱就来什麽,抽烟喝酒赌博泡妞,有次为个女生和隔壁学校的打架,背上被别人捅了一刀,在医院醒过来发现床前就他一个人。那天他说,要麽咱一起叛逆吧,你也别去为不相干的人找罪受了,然後就猛地吻了过来。我懵了,但却发现自己彻底地兴奋起来,那是女人从没带给过我的感觉,他那麽温暖,像团火一样。我有些害怕,也很小心,怕弄伤了他……我一直都很小心,怕弄伤他……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
杭晨听得都有些痴了,很久才发现,季正冬又陷入了沈默,握著烟头,眼眶泛红。
“这麽相爱,为什麽还狠心分开呢?”杭晨也觉得心里发酸,爱情究竟是什麽。
“因为他是我弟弟。”季正冬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轻轻吸了吸鼻子。
“被大人知道了吗?但你们相爱是事实,不管怎麽样也该努力去争取啊!而且,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兄弟……”
“是亲兄弟。”
杭晨的嘴型停留在“弟”字的发音上,睁大了眼睛看向面无表情说出这话的季正冬。
“我和徐凌是亲兄弟。我爸,在还没和我妈离婚时就干下的好事。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就算我可以和男人在一起,但要怎样和自己的亲弟弟在一起……”季正冬苦笑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你不能去爱的人,呼天喊地,自杀上吊都没有用,一觉醒来,你会觉得好笑,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真他妈幸运,原本是个GAY已经够幸运的了。”
“小冬哥……”杭晨很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想要继续脑中却空白一片。
季正冬却表现得比他轻松得多,嘴角扬了扬,掐灭了手中的烟头。
“我早接受这个事实了,他妈妈一年前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接受了。不能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这个世界上谁和谁又能真的一辈子,男人和女人都不一定,何况男人和男人。我不想把我和徐凌想得太悲情,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非要你死我活去对抗命运。改变不了的事实,我认命。”
“但是徐凌也许不会这样想……”杭晨轻声说。
“他的确是很认死理的人。这事他知道肯定接受不了……也许能接受,但那太痛苦。”季正冬摇著头,那痛苦他了解,他亲身经历,他的谎言不过是不爱和不能爱中的一字之别,但那个“能”字沈重得让人窒息。
“现在这样他也会痛苦。”杭晨想起白天时徐凌转身离开的背影,刚才还羡慕著的心情,此时变成强烈的同情。
“我本来只是想让感情慢慢淡下去的,也试过在他面前跟一些人亲密,但他自信的很,认定我是因为父母的原因所以才想结束我们的关系,认定那些人是我找来骗他的。不过这次例外,因为他知道我根本就没想过他会在那时出现,而我们在一起,於是他算是误会得彻底了。”
“是啊,是误会……”杭晨重复著季正冬的话。
“误会了也好,”季正冬想再掏烟点上,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恨比爱容易令人承受。还让人自强不息。”
季正冬自嘲地笑笑,又看向杭晨,“只是委屈你,扯进这麽桩破事里来。”
杭晨慢慢摇了摇头,季正冬那笑在他眼里比哭还苦涩,原本刚毅的脸上一片沧桑。杭晨这晚的心情太复杂,复杂到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只能本能地把脑中最表层的句子说出来,他说,“小冬哥,你别难过!”
季正冬看著认真说出这话的杭晨,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应该接什麽话来著,我不难过,很久以前,他是这麽回答的吧。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设定成悲情角色的人,从过去到现在,都需要被别人给予安慰。
那一刻,他突然很感激,感激杭晨在他身边,说著和过去同样的话。
“我不难过,”他说,“那些真的,都过去了……”
长远勿见(二十二)
那天杭晨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上又是热闹一片,来来往往洗漱的男生。
室友们都去了水房,空荡荡的寝室里杭晨有些失神地走到自己的床边,脑中反复浮现著刚才季正冬说的话,它们构成了一个个不同的场景,在他眼前不停的晃动,坐在钢琴凳上脚才点到地的小男孩,牵著手奔跑在长长弄堂里的两个身影,沾满血却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还有深夜病房里忘情的拥吻……这些影像变换得飞快,加入杭晨的想象後,显得异常的清晰,放电影似的,像是要把这十年季正冬和徐凌的所经历的岁月都放个遍。
直到邵俊搭著条毛巾推门进来後,丢了个什麽东西到他眼前,杭晨才回过神来。
“拿去,烧伤膏。”邵俊不冷不热地说。
杭晨接过那软膏,慢慢说了声谢谢。邵俊也不理他,直接走过去往自己上铺的床上爬。正爬著,身旁却又传来杭晨的声音。
“邵俊,你前面说我最近不正常,还当不当你是哥们……”邵俊不由停下了动作,等著杭晨往下说。
“……我是不正常,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杭晨的声音从犹豫变得坚定,邵俊几乎是愣在那里,他转过身看向杭晨,而杭晨却表情平静,眼里毅然决然,迎著他的目光,继续说到,“还要不要和我做朋友,其实是该由你来决定的。”
“你脑子进水了!”想也没想,邵俊脱口而出,“喜欢男人?喜欢你那个邻居?”
杭晨没回答,坐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那样子让邵俊顿时觉得陌生,一直以来,他面前的杭晨都是温温和和波澜不惊的,即使是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平静,邵俊知道,杭晨并不是在开玩笑,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在下一刻就来一句“小样,你还真一唬一个准”,杭晨说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喜欢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不然,他不会说出来。
这时,寝室的其他人也回来了,放下水杯毛巾嘻嘻哈哈地准备要上床。
邵俊狠狠瞪了眼沈默著的杭晨,然後闷头爬上上铺自己的床,扯了被子就往身上蒙去。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下铺那个曾经和他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是同性恋的事实,他需要时间消化。
……
而时间,永远比预想中过得更快。
转眼,季节已经渐渐进入初冬,从秋天转到冬天的过程迅速而剧烈,似乎只是下了一场雨,然後第二天醒来人们就不得不换上了厚重的冬装。
自从季正冬让杭晨帮他那个“忙”後,徐凌并没有再去找过杭晨,无论确认或是阻挠。那“忙”,终究还是像季正冬所说的“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於是,杭晨和季正冬仍然是童年好友般的相处,并没因为旧人的原因而出现表演“在一起”戏码的机会。
但杭晨的童年好友倒是做得尽职尽责。比如有天他从报纸上偶然看到了一则电视台和某模特经纪公司联合举办男模大赛的广告,当时离最後的报名截止日期只有两天时间,於是他几乎是直接冲到了季正冬的家里,拿著报纸说,“小冬哥,我们报名吧!”
“好啊,我陪你报。”季正冬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开玩笑。
“我不是说我们一起报名,我是说你。”杭晨忙辩解。
“看不出来啊,你年纪不大,功利心这麽强。”季正冬伸手揉了揉杭晨额前的短发,仍是一副不怎麽认真的样子。
“小冬哥,去试试看吧,就当给自己一次机会。”杭晨手上紧紧拽著报纸,追在季正冬身後。
这麽长时间的接触下来,杭晨已经大概了解了季正冬的生活。虽然签了经纪公司,但抽薪的比例很大,而接到的秀也多是一些野秀,要麽在去商场走走促销场,要麽碰上什麽店庆周年的给人家热热场,或者难得几次为女性服装杂志拍个照片,也只是当当女模特的陪衬和背景,淡季的时候公司甚至会为他们接美院人体模特的活儿。每次季正冬提到时都轻描淡写的,然後该吃吃该喝喝,区别只在於拿钱多时吃的丰盛,拿钱少时喝的节制。倒是也可以把那看成是种不羁,只是那不羁里总带著些人生草草如是了了的颓废。
杭晨觉得季正冬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在事业和前途上。即使,只是模特,他也完全有实力成为所谓的名模。这种执著念头的成因,杭晨并没有仔细去思考,比如,是出於偏爱或私心,看问题会失去客观的评判标准。他只是觉得,每次在台下看季正冬走秀,他都是那样光彩夺目,冷峻的眼神和桀骜的气息和台下那个或随性或温柔的男人全然不同,他迷恋那种反差,并希望它被更多人看到。
另外还有一层原因,杭晨隐约觉得季正冬现在的玩世不恭多少受了某段感情的影响,虽然表面轻松但其实内心一直兜兜转转出不来,连带著对旁的一些事情也失去了热情和信心。杭晨希望他能走出那段感情,但他并不奢望自己有从感情上帮助他的能力,於是寄希望於用另一方面的充实来填补那些无法挽回的遗憾,比如,事业上的成功。
软磨硬泡下,季正冬终於答应了杭晨去参赛。
就当“给自己一个机会”,反正也不会失去什麽,他能失去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季正冬想。何况,当他答应下来後,杭晨那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好象他已经拿了冠军似的,他想就当是让杭晨开心开心吧。毕竟,能拿他这麽当回事的,这个世界上也并不会再有别人了。
比赛本身倒是出人预料地正式,与原本季正冬预想的黑幕重重不同,从报名、面试到初选,都透明公正,严谨有秩。那个年代,选秀并不多见,在模特行业更是稀有。加入媒体协办後,比赛似乎影响力大了许多,广告宣传和对手水平都算是强大。
尽管之前对比赛没抱太大希望,只为了满足一下杭晨的要求而已,但季正冬整个过程中过关斩将却走得异常的顺利,面试、初赛、复赛,他竟然都畅通无阻地走了下来。甚至复赛过後,立刻便有家广告公司来找他当平面模特,拍了一组用於地铁展示的衬衫广告照片。
拿到广告费的时候,他挺开心的,倒不是因为赚了人生中最巨额的一笔酬金,事实上,那报酬也不算太丰盛,只是四位数而已,但是当他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看到自己的巨幅照片时,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也并不算太一无是处,有些事情,的确如杭晨所说,只要稍微积极一点,就会改变许多。
决赛培训开始前,他决定用那笔广告报酬给杭晨买个礼物。
长远勿见(二十三)
季正冬选的礼物是个手机,那一年刘德华和关之琳广告做得轰轰烈烈的爱立信T18。手机在那个年代绝对算是奢侈品,那不起眼的小东西几乎是季正冬广告酬劳的全部,但他却没怎麽犹豫就买了下来。一来是他觉得这个比较送得出手,二来,他想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陪伴或是比赛时帮他加油,自己的确是该好好地感谢一下杭晨的。
傍晚季正冬拿著刚买好的礼物来到杭晨寝室楼下等他。轻轻转动著手上的手机盒,季正冬想,至少以後要联系起来要方便多了。
杭晨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很快便从楼道里跑了出来,看到他时,脸上带著点惊讶。
“小冬哥,你怎麽来了?”杭晨问。事实上,後来他们的见面都是在T大校外。
“我不能来吗?”季正冬笑了笑,把手上的纸盒递给了杭晨。
杭晨迷惑地接过纸盒,然後很快看到上面的手机图案,他有些诧异,说了声,“手机?”
“送你的。”季正冬靠在摩托车旁,歪著头看著杭晨笑,“拍那广告赚的钱。”
“这个……太贵重了。”杭晨却皱了眉,拿著盒子的手就要往季正冬面前伸过来。
但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反应,季正冬直接把那手挡了回去,“收下,就是看的起我,不收,以後你也别叫我小冬哥了。”
杭晨倒吸口气,软肋完全被打中,拿著那盒子简直是天人交战,半天说不出话来,又不敢再把手机往季正冬那边推。
“行了行了,不就是个手机麽。说到底,这还是你帮我赚来的,没你我也不会去参加那个什麽比赛,没参加比赛也接不到这广告。有了这个,以後找你就方便了,每次打你们寝室电话,你还不一定在,够烦的。这个手机,号已经帮你弄好了,以後随叫随到啊!”季正冬说著,起身丢了手里的烟头,做势把杭晨往怀里一搂,最後一句说的半开玩笑半认真。
杭晨有些窘迫,手上拿了纸盒只得任由季正冬搂著,默默说了声,“小冬哥……”
季正冬却很快放开了他,把他往前推了推,“把盒子放回寝室,晚上研究研究怎麽用,我们现在去吃饭!”
杭晨叹了口气,他似乎对季正冬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已经养成了不拒绝的习惯。他转过身,跑上了楼。
再回来的时候,杭晨站在季正冬面前很认真地说,“小冬哥,我请你吃饭吧!”
“你还真是有来有往算得清楚啊,这麽快就要兑现的。”季正冬斜眼看杭晨。
杭晨却比刚才要淡定了许多,“你去,就是看的起我,不去,以後也别把我当弟弟看了。”
听他这麽说,季正冬乐了,“你行啊你,学得挺快!你请就你请,不就吃顿饭麽。”他答应得很爽快,却全然没发现杭晨的眼里微微透著些失落。
最後,两人吃饭的地方,定在了T大食堂。季正冬提的意,他知道杭晨手头并不宽裕。杭晨却有些过意不去,面露难色。
“磨蹭什麽呢,快进去吧。”季正冬站在食堂外催他。
“小冬哥,真的要去食堂麽?”
“不是说‘吃在T大,住在J大……’那话怎麽说来著,反正我也没吃过食堂,就当破个天荒吧。我对你们食堂很期待!”
“可是……”杭晨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万一,要是碰到徐凌,会不会不太好?”
季正冬脸色暗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恢复了正常,搭住杭晨的肩就往食堂里走,“碰到又怎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