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春色 下————舒匀

　　郁冰苦涩地笑。

　　良久，他便掏出手机来，开始打电话。

　　他现在要找的人，是倪聿。

　　南康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低微的呼吸声和时钟的滴嗒声，已经半天了，优寒还没有醒。他眼睛闭得紧紧的，鼻子下面还插着输氧管，脸色苍白而平静，旁边桌上放着两盆新鲜青翠的绿色植物，给这紧张压抑的病房带来几分生气，也适当为倪聿舒缓了一点焦躁的情绪，否则，他一定无法如此安心地在此接受等待。

　　这时，展翔轻轻推开病房的房门，走到倪聿身边，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然后将一只手机递到他面前。倪聿皱了下眉，放开一直握着的优寒的手，在他额上轻轻抚了抚，向展翔叮嘱了一声，这才接过手机放到耳边，悄悄走了出去。

　　病房外的走廊上，倪聿前一刻还温柔似水的眼神，立刻变得凛冽起来，“裴郁冰！正好！我也正想找你！”

　　“我哥是不是在你那？”郁冰无心照顾他的情绪，劈头就问。

　　“怎么？找不到你哥，着急了？”声若寒冰。

　　“你少废话！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把电话给他，我有话要跟他讲！”急切而不耐烦。

　　“很抱歉！做不到！”音量猛然提高，还带着几分隐约的愠意。

　　“什么意思？倪聿，你——”

　　“我的意思是，他现在无法开口说话！你要是想见他，自己过来！”倪聿打断他，断喝。

　　“为什么无法开口说话？你把我哥怎么了？” 郁冰一听，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被倪聿的话和语气同时震住了。

　　倪聿咬牙笑，“裴郁冰，你这么幼稚，怎么跟我争优寒？出了那样的事，你首先想的竟是别人会怎么样而不是你哥会怎么样吗？”

　　“你别在那里跟我装腔作势，我要是不担心他的情绪，怎么会到处找他？你这样说，莫非我哥出事了？”郁冰也怒，不过，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还是倪聿的话中有话。

　　“我也不跟你多说，他现在在南康医院的特护病房，你马上过来吧！”他已经不想再多废话口舌了，一切等见面再谈。

　　“等一下！”郁冰急忙喊住他，额上开始冷汗直冒，“先别挂！你告诉我，我哥为什么会在医院里？他到底怎么了？”

　　“他自杀了，吞了几十片安眠药。”倪聿回答得很无力。

　　“自——自杀？”乍然听到这个词，郁冰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窒息，呼吸差点停止。

　　“你放心，幸好发现的及时，他没有怎么样。医生已经给他洗了胃，他现在正在休息，应该很快就会醒了。”倪聿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轻松，而脑子里一想到在梨山墓园见到优寒昏迷在墓碑前几乎停止心跳的那一幕，脊背便忍不住阵阵发凉。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到一步，将会产生怎样不可挽回的结果。

　　“南康医院是吗？我马上过去！”什么也不用再说，什么也不用再想，直接挂掉电话，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揣进口袋，他便立刻冲出了家门。

　　哥！你太傻了！难道你所谓的离开，就是这个意思吗？如果你就这样丢下我，我一辈子不原谅你！抹了把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滑下的泪水，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也无所觉。跑到路中间，伸开双臂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南康医院而去。

　　收起电话的倪聿，望着走廊窗户外被护士和家长们护着玩雪的几个小孩子，双眉微拧，长长呼出口气。

　　裴郁冰，你也该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付出代价！我是不会让优寒再回到你身边去了！

　　“老板！”正发着呆，病房里代替他守着优寒的展翔突然跑出来，激动地叫了他一下。

　　倪聿转过身，心中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突然一颤，心跳猛然加快。

　　“优寒！”轻轻呢喃一声，人已经往病房奔了进去。

　　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前，双手撑到床沿上，低下头，优寒的眼皮似乎在浅浅地跳，手指也在动，旁边的心电图，也已经跳得很平稳了，他张开嘴，克制住心里那股开始翻天覆地涌动的激动和欣喜，朝身后的展翔喊，“快去叫医生啊！”

　　说话间，优寒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眼睛，也在那一瞬间终于睁开。

　　见到那双深褐色的眸子开始渐渐焕发神采，像宝石一样开始闪光，昏暗阴沉的天空，在那一刻突然天亮。

　　“太好了！优寒！你终于醒了！”

　　第一次，倪聿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喜极而泣。原来人在极度开心的时候，真的会哭，他紧紧抓住优寒的手，深深凝望着他的眼，久久舍不得放开。虽然这样很丢脸，可是，他顾不了那么多。

　　优寒的眼睛忽闪了几下，转着眼珠四处看了看，起初茫然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明亮，待见到眼前这个向来沉稳的大男人竟然在自己面前露出那样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苍白的脸色微微动容，眼神再度黯淡下来。接着，重新闭上眼睛。

　　“怎么回事？优寒，你不是醒了吗？优寒？”使劲摇了摇优寒的手臂，倪聿大叫。

　　“倪先生，您先不要紧张，请让开一下，我看看！”慌慌张张赶过来的医生，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唤他一句。

　　倪聿清醒过来，连忙配合地让开。

　　医生点头表示感谢，走到床边，将听诊器放到优寒的胸前，开始仔细的诊断。

　　不一会儿，医生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朝倪聿笑了笑，“血压和脉搏都开始正常，身体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倪聿看看优寒毫无表情的脸和那紧闭的眼睛，有些不确定，“你说他没事了？但是——？”

　　“只不过，病人的情绪还没稳定，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亲人朋友和抚慰和开导，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想不开。不过，只要心结打开就好了。”医生诚挚恭敬的解释和建议。

　　倪聿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那我先出去了！有事的话一定叫我！”

　　倪聿点点头，让展翔送他出去。很快，心电监视器和输氧器也被护士收走。

　　待到病房终于再度只剩下两人，倪聿便在床前坐下来，握住优寒的手，轻轻道，“优寒？你还好吗？”

　　躺在床上那人，毫无反应。

　　“既然医生说你已经没事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不睁开眼睛，不说话就好了吗？”倪聿抚上他的额，声音温柔，“你总不可能一直这样闭着眼睛吧？”

　　优寒的唇角，终于轻轻动了一下。

　　“让身边的人为你悲痛，为你伤心这种残忍的事，你还真做得出来！”

　　“我认识的裴优寒，可不是这么脆弱的这么白痴的，是谁跟我说一定不要做逃兵，一定要等到幸福来临的？原来都是空话吗？”

　　“还是——，你这样做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而已？但今天不是愚人节，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开这样的玩笑，你觉不觉得太过份了？”

　　“你还是不说话吗？” 倪聿叹了口气，“今天发生了些什么事，我全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不找我商量？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这么不值得你依赖吗？这都已经是第二次了。”

　　“好像无论我跟你说多少次我爱你都无法抵达你的内心一样，你这样做，究竟是想折磨你自己还是想折磨我？”倪聿忽然俯下头，攫住优寒那毫无血色的唇，用力咬下去。一股甜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身下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轻轻“嗯”了一下。

　　放开他，抬起头来，舌头在唇边舔了舔，将那腥味吞吐进肚里。

　　优寒的唇，终于显出一点生动的颜色。

　　“终于有点反应了，这样也好，至少证明你是真的还活着。你的事情我已经通知你弟弟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到，你打算一会也这样面对他吗？”

　　优寒侧了侧身子，撇过头去，眼睛，却仍是不愿睁开。

　　倪聿笑了笑，“看来，你现在谁也不想见啊！好了，我出去，你好好休息，我会派人看着你，不要再做傻事了！关于那些照片的事，我会尽快处理好，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说完，再度俯下头，温柔地吻走他唇上残留的血迹，帮他掖了掖被子，这才放心地走出去。

　　听到房门“喀嚓”关上的声音，优寒的紧闭的眼角，终于溢出一点湿润的痕迹。额头在被角上蹭了蹭，他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

　　“倪聿，这世上，真的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吗？为什么都差一步了，你还能把我重新带回来？你的爱让我觉得如此沉重，不要让我再欠你更多了，我真的还不起！”

　　病房门口，高调地守着四个黑衣男子，路过的人谁都不敢离得太近，现在这里，除了倪聿和展翔，还有指定的医生和护士，谁也进不去。

　　裴郁冰气喘吁吁地找到这里的时候，倪聿正在向展翔吩咐，今天再观察一个晚上，如果明天医生松口说可以了，就立刻带他回家，毕竟无论哪里，都比不上他的那座“城堡”更叫人放心。看护也一定要找最专业最可靠最细心最不会嚼舌根的。

　　展翔一一点头应是。

　　听到脚步声咚咚正不悦，一扭头看到是裴郁冰，一口气于是又重新压了下去。

　　“你来了？”

　　第三十一章

　　“我哥呢？”郁冰喘着气，眼睛往那“戒备森严”的门口瞟了瞟，抬脚就往里面走，“这里是不是？”

　　“对不起！你不可以随便进去！”不用倪聿出声，门口的保镖已经长臂一拦，迅速将他阻隔在原地了。

　　郁冰转过身来，皱眉看向倪聿，“你这是什么意思？”

　　倪聿笑笑，看来对这几个保镖的表现还算满意。“对不起，他们不知道你跟优寒的关系。得不到指示，不会随便让你接近他的。”

　　“神经病！那你快叫他们让开啊！”郁冰火大地瞪眼，摆什么谱，又不是在拍电影！

　　“我可以让你进去，但是恐怕优寒不会想见你！”倪聿将手插进裤子口袋，好整以暇地看他。

　　“你是说我哥已经醒了吗？”郁冰眼神惊喜地亮了一下，心里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但他的轻松只是持续了那么几秒钟，很快便又重新恢复严肃冰冷，抬高下颔，与倪聿对视，“不要把我哥当成你的所有物！我没批准！我现在不想跟你磨叽，叫你的手下快让开！”

　　倪聿摇摇头，啧啧叹道，“说话真是不客气，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见到自己哥哥的救命恩人，你至少也该意思意思地表示一下感谢吧？我是不在意那么一句空话，但是你这么情绪化，所有心思全写在脸上，我还真没有把你当成对手的兴趣了！”

　　“对手？谁又有兴趣跟你做对手？所有对我哥有非份之想的人，都是我的敌人！”郁冰冷哼一声，完全不屑。

　　“是吗？”倪聿笑，走到他近前来，与他近距离对视，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记不记得昨天我就已经明确地跟你说过，你哥已经是我的人了？”成功地欣赏到对方的震惊愤怒的表情转换之后，他又饶他一步，稍微退开一点距离，“之前因为一直照顾优寒的想法，怕你不高兴，所以一直很避忌，但是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将天窗打开，我也只好成全你！但是，你的行为对优寒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令我非常不高兴你知道吗？就算你是他弟弟，我也不想对你客气！”

　　郁冰撇过脸，尽量使自己镇定，嘴硬的咕哝，“嘁！什么你的人，倪聿，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当你是我哥的救世主么？别可笑了！”

　　“你错了！”倪聿严肃地纠正他，“我是他的爱人！我爱他！”

　　“但我哥爱你吗？”郁冰回头，笑着睨他一眼，见到倪聿的眼睛一瞬间黯淡，他心里漫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与得意。“告诉你！我哥这辈子会爱的人，只有我一个！我才是他最重要的人！你不用痴心妄想了！”

　　倪聿眯起一只眼，轻笑，“但你们只是兄弟，再相亲相爱也迟早有一天都会拥有各自生命里的另一半！兄弟爱是不可以取代一切的！”

　　“谁说不可以！”郁冰忽然有些恼羞成怒，“我跟我哥，都只要互相拥有彼此就可以了！”

　　“真是幼稚的自以为是！所以你就是那块绊脚石！”倪聿忽然正色，语气加重，眼神也变得危险，“裴郁冰，不要再绊住你哥的幸福了！他为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我是绊脚石？”郁冰忍不住激动，声音猛然抬高想起优寒在里面又立刻不甘心地沉声咬牙道，“昨天说我是累赘，今天又说我是绊脚石，哼！算了，我现在也不想跟你继续争论这个问题，我会证明给你看，谁才是那块绊脚石！”说着，转身用力拨开那几个拦着自己的家伙，想要冲破那道障碍。

　　倪聿冲那几人扬了下下巴，示意他们放行，“听着，裴郁冰，优寒现在情绪还没稳定，你最好不要刺激他！我只给你二十分钟！”

　　屏障终于松开，郁冰冲进去，头也不回地哼了一下。

　　“哥！”奔到病床前曲膝趴下，看着侧身背对着自己的优寒头也不回，那冷漠疏离的感觉让他忍不住鼻头发酸，“哥，我听说你醒了。”

　　“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觉得很难受？”伸手抚上他的头发，关心地轻声询问。

　　优寒扯上被子，盖住头，一声不吭。

　　“哥你怎么不理我？你不是醒了吗？跟我说话啊！”见到优寒如此反应，郁冰隐隐心慌。

　　“你留给我的东西我都看到了！信也看到了，那是你的真心话吗？你真的决定丢下我不管了？哥，没有你，我一个人不行的！你快转过身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好说说话行不行？”郁冰急了，开始用手轻轻摇晃他的身子。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在那种酒吧上班的事了，之所以没说出来，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想用一种尽量不使你难堪的方式的将你从那里拉出来，我没想过要拆穿你，但昨晚去美佳，没找到你人，我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才会那样子的，我在酒吧门口说的那些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没有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真的！”

　　“哥！你说话啊！你是在逃避我吗？我知道今天发生那样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也知道你很担心为我带来困扰，可是我不在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无论你做过什么，你都是我最亲爱的哥哥！求你不要这样不理我，不要这样闷声不响！”

　　“那些照片，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发布到网上去的，但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元凶！我不会让那人就那么白白伤害你！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也都告诉我好不好？”

　　慌乱激动之下，手上一用力，优寒的身子终于硬生生被他扳过来，紧闭的双眼下，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成沟壑，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大滩潮湿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