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修明道:“既然如此,那就战场上见分晓吧。”说罢回头望着董飞峻。董飞峻知道自己作为主将,是必须要说些什么场面话来结尾,便道:“董某便在离城墙头静候将军的大驾。”
杨维林看了他一眼,作礼拱了拱手,转头对身边的少年道:“韵辰,走吧。”那少年这时方才抬起头来,目光一一扫过两人,然后跟着杨维林回马转身归营。董苏两人便也各自回城。直到两方的主将走到了安全的阵地,两边的弓箭手才放松了戒备,各自归位。
“副将与杨维林是旧识?”刚才在阵前交谈的时候董飞峻便觉得有些奇怪,只不过碍于场面没问出口。此时两人并马而行,不由得淡淡的问了一句。
苏修明微笑了一下:“三年前怒河之战,其时末将正供职与永军,与杨维林战场之上见过数面。”
董飞峻本是试探,见他大大方方的说出这样的情况,反倒是有些意外,道:“苏副将曾领职于永军?倒未曾听人说起过。”
苏修明微笑道:“那是为了亲历军中真实的生活,才隐了名姓,自己去投的军。将军你也知道,以我的身份,总少不得有些人会来刻意奉承,更何况又是在永军。”永军是隶属定王府的势力范围,他作为“少主”,想来还真少不了麻烦。
“副将身为王府世子,却一点也不在意身份,的确是令人敬佩。”
苏修明见他说客套话,弯起的嘴角一直保持着那个弧度:“将军过誉了。将军也是出身大家,应该知道,所谓身份,于浪荡子而言,倒真是无上的荣耀;于你我,说不定倒只是桎梏罢了。”说到这里,也不待董飞峻对这句话有什么反应,挑起另一个话头道:“奇怪,为什么杨维林看起来就像未曾受伤一样?”
昨日一箭,既然杨维林中箭落马,就算是不在要害上,也不应当短短半日就行动自如。董飞峻猜测道:“莫非今日他的邀约,就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未曾受伤?”
苏修明点头道:“有此可能。”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离城城墙下,守城的兵士放下吊桥让两人入城。齐肖与丁元敏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两人后问道:“将军,如何?”
董飞峻对这场见面的目的莫名其妙,不过对杨维林这个人倒是观察了一会儿,当下便道:“此人极有自信,既然放话说百日之内下城,必定有他自己的把握,苏副将,这里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与他接触过,你有什么看法?”
丁齐二人听他这么说,都有些奇怪的看了苏修明一眼,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接触过杨维林。
苏修明见董飞峻点到自己,倒也不推辞,想了一下道:“他有什么打算,目前我们都猜测不到,不过,就今日这一事,我倒是有些看法。”他看了一眼董飞峻,缓缓的说下去道:“最初我猜测他是想离间我们,所以我不能独自一人前去。”
董飞峻点了点头,若是当真让苏修明独自前去,日后杨维林万一要编排他些什么,倒是说不清楚了,而目前离城面临大敌,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应该先抱成一团,不能让敌人有机可趁。他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才决定一同前去的。
“我在猜他提起昨日攻城之事,是否为了扰乱我们的心情,先行打击我们与他对阵的勇气。”苏修明继续道:“他想让我们感受到,他的手段神秘莫测,所以,此后对战的时候,或许他还不用特别布置什么,我们就先被自己的猜测搞混乱了。”
这一次,连丁齐二人都听得微微点头。的确,面对杨维林,由于心里已经觉得一定他会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因此在自己的部署安排上总是显得犹豫,害怕着了杨维林的道,反而变得有些畏首畏尾。
“至于他是否受伤这一点。”苏修明微皱起眉,“这一点我尚看不出来他的用意。成军作为围城方,背后又是他们自己的关川城,不应该会在意时间。若是真伤了,休养便是,何以要装作未伤?”他转了转念,思绪又飞到自己的水平上去了,“难道昨日真的未伤到他?”
“看样子,杨维林必定是为了某些原因想要速战速决。”董飞峻推测道。“他极可能已受了重伤不能亲自指挥战斗,又害怕手底下的人没有他那样的手段,这才先行出言镇住我们,让我们自己开始胡乱猜测,他手底下的人才可以在其中寻找机会。”
三人暂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做何打算?”齐肖问。
丁元敏抢在董飞峻之前开口道:“不如今夜我们出城袭营?”
董飞峻闻言,转头看向苏修明,似乎是想征求他的意见,却见苏修明轻轻的侧过了头,避开了他的眼神。董飞峻想了想:“杨维林若受伤,成军营内必定高度戒备,袭营怕是没什么胜算。况且昨日一战,我们尚未好好整休,城防有待重新加固,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丁元敏听他反对,倒也没有再坚持。
苏修明这才回过头,向三人道:“我去查看一下西门的情况。”他的职守是在西门,昨日里被成军冲上城墙,此时不管是城墙还是物资,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补与加固。
董飞峻点头应了。三人便也各自去其他三门查看。
接下来的连续几次攻城,杨维林便果然没有出现。
虽然他并未出现,但是成军的攻势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反倒是是出人意料的咬死了不放。成军似乎不知疲倦似的一次又一次的抬着器械攻上来,又一次一次的血染大地退回去。
离城的城防守得很苦。对方本来人数上便有一定的优势,此时又连着轮番攻击,简直不给人以一丝喘息的机会。青军将士们虽咬着牙坚持着,不予敌人任何可趁之机。但是毕竟没有好好的休息,靠一点精神力苦苦强撑,并非长久之计。
这日的黄昏,潮水一般涌来的成军在离城城墙边进攻了一天后,终于退下去了。董飞峻神色倦怠的从城墙上下来,看见满地都是随意躺着一些士兵,他们有的受了轻伤,有的面容憔悴,却又不愿意离开前线,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休息,等待着成军可能发动的下一次攻击。
董飞峻微蹙眉。两军实力差距太大,青军支撑得极为辛苦,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却没有办法。朝廷里,户政司迟迟不愿拨付物资款项,兵工司一直未曾调派援军,这样下去,也许只有召洵城或是忘陵的城守军来援了。
他这样想着,思维忽然又微顿了一下,兵工司?说起来,兵工司几乎是由定王府一手把握的,定王府怎么会不准备调派援军呢,难道就不管他定王世子苏修明的死活了吗?
心念刚转到苏修明身上,就看到那人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于是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两步。苏修明此时身着戎装站在一座箭塔旁,正从城墙垛的缺口处向外看着回营的成军。
“苏副将。”他招呼了一声。“你来观战?”
苏修明侧过头望了他一眼,语气微带思索的道:“这几日成军的风格,末将总觉得不像是杨维林的作风。”
董飞峻诧异道:“副将对杨维林有过研究?”
苏修明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董飞峻这才想起,这人三年前与杨维林对战过,他熟知杨维林的风格有所也属正常。不由得开口道:“副将既然对杨维林有所研究,可否说出来以供参详?”
苏修明微笑道:“当属末将份内之事。不过,此地非是谈话之地,将军也劳累一天了,不如先回府休息,晚些时间再作讨论如何?”
董飞峻点头应了。
回到将军府,翻翻前一段日子朝廷派使送来的文书。大抵是讲讲朝廷的困难,再讲讲朝廷对青军的表彰等等官样文章,实质性的物资与援军未见调派,却只一个劲儿的要求青军要坚守住离洵十二城。董飞峻面无表情的一一看完,然后扬手把文书摔到案上。
“将军……”一直侍立他身边的卫兵见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担忧的望向他。
“没事。”他摇摇手,挥退了卫兵。
伸手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头,董飞峻站起身来,想出去走走。
夜晚的离城显得甚为寂静。
不知道是何处的夜来香花开了,气味浓浓的有些发闷,但是,却赶走了白日里的残酷与血腥,让人心渐渐的得以安宁。
除了军营,城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灯火。
早在得知成军将进攻离城之初,一些稍有家产的富户便迁移出了此地,留下些无处可去的穷苦之人,提心吊胆的守在这里,日日拜求菩萨保佑敌军不要攻进自己的家园。
董飞峻信步在城里走着,想借着慢慢的走动来消除这一段时间以来心里的疲惫。
连日来,成军渐渐的将离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杨维林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自那日一见后就再未曾露过面。这样的情况有些诡异。杨维林并不是初出茅庐,也非并欺世盗名之辈,他的赫赫声名,都是从一次一次的战功中生出来的。这样的人,又是在这样的大战里,怎么会隐匿不出?他到底是在计量着什么?
一边走,董飞峻一边梳理着现今的情况。
离洵十二城的三大主城:离城、洵城、忘陵,地呈三角之势,这三城处在与成国交境的最前线,成国的攻击,一向是针对这三城的,所以这里常驻精兵以为防备。三城之间调军,两日内便可到,一旦一处有敌情,另两处则驰而援之,因此,只要不是在两日之内失陷城池,当可保无忧。战前,知道成军随时将对离城有所行动的时候,他就已命其余两城的驻军随时待命,准备驰援。
而今杨维林虽然围城,但只要举烽烟为号,洵、忘陵两成的援军也能在两日之内赶到。
董飞峻些微放下心内的担忧,抬起头来,望着眼前。刚才下意识的,只知道朝向温暖的灯光走,这时回过神来,居然是站了在苏宅的门口。想必那“温暖的灯光”,就是苏宅门口的两个大灯笼了。
他不由得摇头轻笑了笑,正要举步离开,却听得门“吱呀”响了一下,一个人钻了出来。来人没想到门外会站得有人,董飞峻猛然间看到有人钻出来,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将、将军?”或许是被吓到了,那人有些结结巴巴。董飞峻借着灯笼的光,看清此人是当日苏修明一箭射杨维林落马时,站在苏修明身边的那个小伙子,不由得出声问道:“你是?”
那小伙子这时候已恢复了镇定,回禀道:“将军,属下罗四,是刚抵离城的新兵,目前被选为第十七队队长。”
“嗯。”董飞峻点点头。那日曾派给苏修明一队新兵,想来就是他这一队了。“罗四”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董飞峻思索了一下道:“我记得你。齐副将曾经跟我说过,新兵里面有一个刚选出来的队长,年纪轻轻,本事不小,想来便是你了。”
罗四听得长官这样夸自己,面上不由得微微露出兴奋的神色,不过他还是勉强压制着这种兴奋,道:“属下不才,将军与齐副将谬赞了。”
董飞峻听他说起场面话还文绉绉的,不由得问道:“你参军几年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又是为什么参军呢?”
罗四回道:“属下两年前到竟州投的军。家父也曾给公家做过一些事。”说到这里他想了想,继续道:“属下也想象家兄一样从军打仗,为国效劳,所以十六岁那年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投了军。”
“哦。”董飞峻有些感兴趣的问道:“令兄也曾从军?”
罗四点头道:“家兄曾在永军。前日里与苏副将谈及,才知道家兄曾供职于苏副将麾下呢。”
“是吗?”董飞峻应了一句。原来罗四是苏修明旧部的弟弟,难怪深夜里还出入他家。
“对了,小四……”两人正谈话间,门忽然又打开了。却是苏修明因了什么事情出来追罗四。看见门外有两人,他怔了一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也就顿在了那里。“将军。”他拱手行礼。
董飞峻还礼。
“将军深夜来此,找末将有事?”
董飞峻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站在别人家门口。“没事,例行巡防,正好走到此处。”
苏修明微笑:“将军辛苦了。不如进来喝杯清茶如何?日间里谈到杨维林,正好向将军一一讲明。”
董飞峻在正厅里坐定,自有仆从沏上清茶。苏修明走进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叠折好了的布帛,坐定之后,将那布帛在桌上展开,却是一张有些陈旧的地形图。见董飞峻的眼睛看过来,他将手指轻轻点在图上:“将军请看,这就是怒河周围的山川河流图。”
董飞峻听了,颇有些感兴趣的向桌面靠近了一些。
“三年前成军来犯时,永军正布军于此。”他的手指轻轻的在图上移动,点出当年永军的阵地。“某夜接到消息,成军的三万前锋,将于凌晨时分在怒河上游渡河,于是当时的永军总将便定下了偷袭之计。”苏修明微拢着眉,像是在思索怎么组织词句。“结果待永军赶到的时候,成军却早已渡河完毕,还在这一带做好了埋伏,放着口袋,只等人来钻。”
董飞峻问道:“有内奸放假消息?”
苏修明不置可否,道:“两军交战,这样的手段本也难免,只可惜永军不辨真伪,贪功冒进,这才中了圈套。”
董飞峻点点头,倒也没有多作评论。
苏修明又道:“永军虽吃了这样一个败仗,倒也不曾气馁。第二日夜晚,他们又去成军阵地袭营。”
“这一招攻敌不备,确是妙招。成军应该想不到永军会在受挫的第二夜又来偷袭。”
“那日成军猝不及防,的确是损失惨重。当时杨维林正领着他自己的那一队人马在离成军大营不远处结营,听到消息却并不过去救援,而是领兵急驰,去攻击了永军的阵地。同样的,永军也没料到在偷袭敌人的同时会被反偷袭,所以那一次交手,两方都没讨到好去。”
董飞峻道:“杨维林想必是料想他那八千兵马,就算救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吧。偷袭永军大营,虽然路程更远,反而容易许多。怪不得他的兵马折损总是最少,果然深谙避重就轻之道。”
苏修明将手掌轻轻的放在地图上,叹了口气道:“可惜那个时候,却没有人重视过这个敌手。”说罢又提起手指在地图上轻点:“这里叫平丘,永军曾在这里设伏,准备攻击行经过此地的成军,却被杨维林从背后杀来,死两千人。这里,跑马原,永军曾被一群败退的成军诱到此处,结果又是杨维林布好的局,死一千人。还有这里,怒河北岸,杨维林佯作败退,永军被这种战果冲昏了头脑就一直追,还抢了他们的船渡河,结果船到河中,忽然沉了,想是早就被凿穿过的。这一次,死两千人。”他淡淡的报着三年前的战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到这个时候,永军才开始关注杨维林的这八千人。永军总将令左军正领三万人,密切注意杨维林的动向。只不过,永军人数虽多,领军之将却远非杨维林的对手,因此屡屡败北。当时,杨维林以八千人对三万人,人数上劣势很分明,却是屡屡出奇制胜,把永军打得措手不及。那人的战法很灵活,有时候是伏击,有时候是诱敌,还能够根据战场上的情况随时做出调整。当年我亲历其中,很多次,真真的以为他是的确败了,结果还是诱我们去追击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