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如你所说,此人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那手段倒的确是高明。”
“那时候我很不服气。”苏修明道:“私下里动用了一个父王卡在杨维林军中多年的细作,来给我传递消息。终于有一次,抢在杨维林之前,埋伏在了他原本准备伏击永军的落日峡。”
“落日峡?”董飞峻有些诧异。落日峡之战是怒河之役中杨维林唯一的败绩,那一战杨维林折损八百人。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修明垂下眼道:“落日峡一战虽胜,但是那个细作,却由此暴露了身份。”他轻呼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董飞峻便也大致猜出,那个细作多半已为此而送了命。苏修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又开口:“那一战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是永军占主动,杨维林的军队面对这种突然的攻击,却并不如平时所看到的那样灵便。那一战之后我便在想,莫非此人善攻不善守?后来我仔细询问了与杨维林对战的每一战的情况,发现此人一向主攻,因为行动灵活,从未出现被人占了先机的情况,所以我觉得,他的军队,既然从未采取过防御的姿态,那么对于防御,应该不很擅长。”
“怪不得副将最开始会给我这样一个答案。”董飞峻想到两人初见时的那一段交谈。
“从那之后,我便下意识的去寻找杨维林的破绽,总想着要在那一个环节看破他的布局,占他一个先机。以前一味的防守,总觉得此人攻无不克,后来想法改变了,便经常觉得,若是在某某处不要惧怕一时的失利,争取时机主动出击,倒能取得一些平衡也说不定。”
“副将可有按此去做过?”
苏修明点头道:“有一次,杨维林的军队准备越过马丘,我觉得有机可趁,便向左军正请得一万人马布阵于此处。那一次天阴沉沉的,视线不明,我们的伏军隐藏在山中很难被发现,天又下了些小雨,估摸着杨维林的军队若是行过来,一定是狼狈不堪,兵士也会诸多怨言。我想着既然天公如此作美,要是杨维林真从此过,决计是讨不了好去的。”
“后来呢?”董飞峻问。没听说过杨维林在马丘碰上过什么失利,莫非他根本就未曾从那里经过?
“后来?”苏修明淡淡的笑,“后来杨维林的军队未到,两国的停战合议书却先到了边关。所以那一次,终究是未能证明我的猜测。”
董飞峻静默。
“马丘。”苏修明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抚着地图上一处山丘地形。“真是遗憾呢。”
这一日巡防完毕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不见月,只有两三颗星闪着淡淡的光,偶尔有一队巡城的兵士举着火把从城中某一条道路经过,才能照亮那一小片地方。整座离城,就这样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董飞峻刚刚下了城墙,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人从前方不远处悄悄经过。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发现那人竟是罗四。心念闪动之间,不知道什么缘故,他缓步跟了上去。
罗四似乎被什么心神未定之事烦恼着,并没有发现董飞峻跟在身后,一直专注的向前走。董飞峻有些奇怪,但却没有叫住他,便一直跟着。直到走到由他与苏修明两人职守的西门边,罗四才停下来,向守城的兵士询问着什么。董飞峻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借着城门附近的火把,依稀看清楚那兵士在摇头。
罗四看见那人摇头,神情便变得有些凝重,他走近城门,就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向外看着什么,看了半晌,露出些失望之色,估计是没有看见。便又离开城门,站到守城的兵士旁边,不断的搓着手,显得有些焦急。
董飞峻觉得有些奇怪。罗四想要做什么?他把自己的身子靠进了城墙影子所在的黑暗中,静静的看着罗四的举动。
夜晚的离城已经有些见寒,可是罗四却不时的用手去拂鼻尖和额头,想来因为焦急的原因,已渗出了细汗。
董飞峻站在黑暗里,看着罗四一次又一次的从城门的缝隙里向外看,渐渐的心里的疑窦便加深了。罗四,他想干什么?
等了老大半天,忽然见到城门边的罗四露出了喜色,向守城的兵士们吩咐了不知道什么话。那几个守城的兵士们居然立即放下了火把,便去开城门。
董飞峻一惊。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孤身来到只有几个守卫和哨兵的西门来打开城门,是一种十分危险的信号。这个罗四,和这几个兵士,难道,都是敌方的奸细,准备在这个时候放敌入城?董飞峻站在黑暗里,只觉得整颗心也像这夜空一样黑透了。他一手握紧了身侧的佩刀,一手去腰际的皮囊里寻找随身带着的用来报讯的烟火竹管。
眼看罗四他们已经将城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到这个时候再布置迎敌已是来不及,他暗忖,若真有敌军进来,只有利用自己身在暗处的优势,先设法杀掉领兵之人,然后再用烟花进行报讯。
然而,城门打开一条小缝之后,只有一个人从缝里进来,随即,城门又被缓缓的关上了。董飞峻被这种变化弄得有些微怔。难道,他们只是想放一个敌人的奸细进来?他这样想着,仔细去看那人的脸,想记住这个奸细的样子。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讶异。这个刚从城外悄悄进来的人,居然是定王世子苏修明。
他沉吟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脑被这件事情弄得有些混乱了。苏修明怎么会从城外进来?或者说,他怎么会出城?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到底是出去询问呢,还是就装作没看到呢?
正当他为这件事件犹豫的时候,那边只听得罗四的一声轻呼:“啊……”抬头望时,只见刚刚进得城来的苏修明似乎已经体力不支,虽然被罗四扶住,却还是站不稳身子,歪歪斜斜的就要向地上蹲去。罗四拼命的拉着他,却只能勉强将他扶住。他试图向前迈了迈步,却是完全没有能力走动。火光下只见他微皱着眉,似乎是觉得有些为难。
“你……怎样?”罗四有些担忧的问。
苏修明勉强笑了一下,似乎连开口说话也没有力气。
董飞峻看到这里,还是决定现身。他轻轻的走出黑暗,装作是来巡城偶遇似的道:“苏副将、罗四,你们怎么在这里?”
奇怪的是,罗四看到他,居然露出些高兴的神色来,开口道:“将军,副将身体不适,将军可以帮我扶他回去吗?”
苏修明见到他,微微的把脸扯作笑容,然后笑了笑,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此时说话对他来说真的有些勉强。
董飞峻觉得更奇怪了。他们在此时此地见到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才对啊。
“苏副将怎么了?”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打招呼一般寻常的问。
罗四似乎也明白苏修明现在没力气说话,于是便低声向董飞峻道:“将军,副将与属下正有事要禀报将军,不过,请先回去好吗?这里实在不是说话之地。”
董飞峻见他如此说,只得点头道:“也好。苏副将身体不适,需要请个大夫吗?”
罗四有些急切的道:“不……不用了。”
董飞峻倒也没坚持,于是便伸手去扶苏修明。苏修明有些歉意的冲他笑了笑,似乎确实已经到极限了,便不再客气的把自己的一半重量放到他手上。董飞峻此时离他近了,才发现他脸色苍白,神情已经几近涣散,似乎是强撑着才没有昏迷过去。
回苏宅的路上几乎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却是罗四一直很小心的看着四周,似乎是害怕碰见人。
董飞峻心里的疑惑一直未解,此时却也不好开口问,只是暗自思索这件事情可以问出口吗?若是问的话又该以何种方式?
一直到回到苏宅的内院,将苏修明扶进他自己的寝房,罗四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的放松下来,而被他们扶到榻上的苏修明却是闭着眼,看上去就像昏迷了一般。
罗四轻轻的走上前去,揭开他外面的深色外衣。董飞峻不由得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外衣里面的白色中衣,早已被血染作了鲜红,只是被深色的外衣罩着,在黑暗中才没有看出异样。怪不得他脸色那样苍白,董飞峻想,也难为他这样一路强撑到回房。“罗四,还是去请大夫吧。”这样多的血,必定伤得很重。抛开所有的一切不谈,就凭这个人是定王世子的身份,便不能让他在离城出事。
然而罗四坚决的摇头道:“不行,将军。副将不让惊动别人。”他走出房门,在门外唤仆从尽快打一盆温水过来,然后走进寝房,从屋角的柜子里翻出一些药来。
董飞峻犹豫着。看罗四的样子,似乎是想给就在这里他上药。然而,自己真的能不管吗?万一出什么事……“不行,还是要请个大夫。”他转身就想出门,却被床榻上那人用微弱的声音唤住了:“将军……请……等一下。”原来苏修明还醒着。
董飞峻回过身来,却见床榻上那人轻轻的摇着头,似乎也是让他不要去请大夫的意思。他只得揉了揉一直发胀的头,就着床边的一张凳子坐下来。
却见罗四用小银剪轻轻的剪开苏修明的中衣,然后去屋外接过仆从送来的温水,用巾帕沾了水,轻轻的擦洗着他的身体。苏修明已经没有力气睁眼,只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董飞峻站在旁边看着,忽然生出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自己本该问他关于深夜出城的事,或者应该尽力救治他不他让出一点事,然而此刻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坐在这里眼睁睁的看着。
“伤得重吗?”他轻声问罗四。刻意忽略了原委,只问了当下的现状。
罗四此刻正在给苏修明上药,闻言头也没回的答道:“还好,都是些皮外伤。只是失血过多,应该是受伤以后没有来得及救治吧。”
董飞峻看着罗四熟练的给苏修明上药包扎,心里分神想道——罗四这个人,年轻是年轻了一点,不过人倒是真能干。
“副将。”在他分神的时候,罗四已经给苏修明包扎完毕,他轻轻的唤了一声,苏修明有些费力的张开了眼。
“怎么样,副将?”罗四小声问。
苏修明轻轻的吸进一口气,缓缓的道:“不在。”然后,便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松懈下去,有些昏迷的迹象。
罗四的神色微变了变,见董飞峻在旁边注意着这一幕,便将手中的水盆巾帕放在地上,转身向董飞峻道:“将军,副将今日是去了成军军营。”
董飞峻嗯了一声没说话。城外就是成军营地,他此时出城,必然不可能是去其他地方。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看罗四这个样子,是准备要一一禀报的。
果然罗四继续道:“副将这几日,一直觉得疑惑。那成军的攻城布局之法,与杨维林大不相同,却并不在杨维林之下。显然,成军里另有能人。所以,副将才决定今夜出城探营,看一看成营里到底是来了何方神圣。”
董飞峻道:“他其实不必亲身前往。太过冒险了。”他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人。他记得自己曾经告诫过那人“千金之躯,不可轻易涉险”一类的话,很显然那人并没有听进去,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罗四道:“末将也以此劝诫过副将,不过副将说,他对成军的种种了解比其他人深,万一碰到什么异常,应变的法子也多一点。再加上,”罗四犹豫了一下道:“副将说,此事不宜让过多的人知晓,所以,他不知道这里有谁可以替他去。”
言外之意,自然是在青军里没有可信任的心腹之人。
董飞峻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点破,只是问:“他说‘不在’,是什么意思?”
罗四道:“副将一直对杨维林的伤耿耿于怀,这一次,他也是想去打探杨维林的伤情。但是,杨维林却不在军中。”
“不在军中?”主帅不在军中?到底是伤情太厉害以至于回到关川休养了,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呢?董飞峻微蹙眉,问道:“副将何时会醒?”罗四未曾随去,应该不知道具体的情形,还是只有跟苏修明问。
罗四向床榻上望了眼,又走到床边,仔细的看了看苏修明的气色,把了一下脉道:“副将的伤问题不大,休息一下就会醒,但是,不可以太劳神。”
说话间,苏修明又勉力睁开了眼睛。倒是似乎一直还保留着神志。罗四见他如此,看上去有一点不高兴的道:“副将,您应该休息一会儿。”
苏修明却没有回应他,望着坐在一旁的董飞峻缓缓的道:“将军、应该有话、要问我吧。”此时他其实说话还比较吃力,勉强着说完了这一句话。
董飞峻犹豫着。虽然的确是有话想问,但是,此时这人伤成这样,又几近昏迷,却不是问事情的好时候。他考虑着,眼下,还是先让这人休息要紧。
苏修明看穿了他的想法,有些无力的笑:“小四你先出去吧。”
罗四有些无奈的道:“那末将出去为副将弄些补品进来。”说罢端着血红色的水盆出去了,还顺带关上了门。
苏修明听见关门声,缓缓的道:“将军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末将。”
董飞峻皱眉。这人倒是真逞强。伤成这样子了还撑着。也罢,他既不肯休息,那便问个清楚吧。“杨维林,果真不在军中?”
“不在。”
董飞峻静静的脑中思考着。杨维林不在军中,若有所谋,该在何处?此间战事若急,朝廷又不派援军,那么……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将军猜到什么了?”苏修明似乎一直在观察他,见他神色有变,出声问道。
董飞峻沉声道:“最大的可能——当是在鄂城。”一旦此间战事吃紧,离城军最有可能征召的便是离此最近的洵城军来援。杨维林若是此时已领军去了洵城对面的成国鄂城,那么一旦洵城军出城驰援,在毫然不知对面有大军的情况下,则必被围而歼之。如此一来,洵城几乎唾手可得。
苏修明道:“末将、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轻咳了一下,道:“末将刚才被成军发现,诈死脱身,所以,目前成军、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已被我方探知。城里不知道、有没有成军的细作,所以,末将这才不欲惊动旁人。”他一点也没有提及去探营以及诈死的凶险,只是道:“幸好,尚未召集洵城军来援。这时候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至于、陷入被动了。”他一段话仍是说得断断续续,不过似乎比最初的时候有力气一些了。似乎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后,稍微恢复了一些。
董飞峻在他说话的时候,静默了一会儿,此时见他说毕,开口道:“副将可曾记得,本将曾经告诫副将的一些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苏修明倒是没想过他在此时忽然提起这个,一时间没接上话。他此时身上带伤失血,神情不若平日里那样平和,听到董飞峻说及这个话题,倒是显出一些低落的神色来,好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劳将军挂怀。末将的确是……有些过于急躁了。”
董飞峻从没听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心中微愕道:“副将何以如此?”在他看来,苏修明以定王世子之身份挂青军副将之职,在政治战略上来看,进可攻,退可守。离城之战若胜,他也有功,离城之战若败,他初来乍到,又有定王一派在身后作保,完全无责。实在没必要如此上心,不顾自身的安危去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