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若水言罢,十指勾动若在抚琴,下一秒头往后一仰,竟与玄负弈一同倒在了地上。
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是目瞪口呆而不知所措。刚刚还叱咤风云杀人于无形的庞若水,仅仅是动动指头就能取人性命的庞若水,现在竟然什么都不做,就倒在了地上?!而且为何连玄负弈也会一同倒下?!
金吾卫纷纷涌上烽火台,仔细查看两人。
不过是早已死去的尸体两具,他们只是体型与庞若水玄负弈相似,这两人都是尸体,只不过化装成了玄负弈和庞若水的样子,而庞若水和玄负弈现在根本就不在玄武门,这乃是纵偶之术!
烽火台上升起警戒狼烟,今日唯有朱雀门会打开,庞若水若不再次便极有可能身处朱雀门。上官上将军挥剑喊道:“随吾等前去朱雀门!”
而此时朱雀门仅有的一小队护城军,已被庞若水悉数铲除。
一片血泊之中,城门大开,无人可阻。
“我的纵偶术其实还不错阿。”庞若水对身边的玄负弈笑道。
在宫中数日一直无法施展此些技巧,在宫廷内用蛊毒巫术乃是大忌,若被举报至少也得判处绞刑处死,不必经过延尉寺衙便可直接执行。所以庞若水在宫中一直是真假参半,用蛊术时妄称仙法,用巫毒时谎言异术。
玄负弈尚未开口,便传来另一个声音,“真真是精彩纷呈。”
回头一看,此人正是大理寺卿,韩傲尘。昏黄的天色如临末日,而他一身黑纱绮罗,内里是白色罩衫,狂风呼啸之中黑衣边角翻动,黑白两色迭交相送,不染凡尘。面色沉稳毫不惊慌,身后还跟随着一众护城军与大理寺官员。
这人似乎一眼便可看透叵测人心,即使如临千军万马,大敌当前也绝不会自乱阵脚。
庞若水心叹不好,此人定不简单。
“韩大人猜的果然不错!庞若水当真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一旁将士大笑。
韩傲尘想到庞若水擅用蛊毒巫术,如今朱雀门大开他确走的是玄武门,怎样想都令人生疑。就算他并未走朱雀门,自己来这里也算是防范于未然了。
韩傲尘不理会,直道:“庞若水,你乃是朝廷钦犯,天涯海角亦是无处可逃。”
庞若水笑道:“天下之大,总会有容身的地方。”
尾随韩傲尘的大理寺右丞相王亟指着庞若水的鼻尖喊道:“庞若水,枉你生得才貌双全,诡计多端聪明机灵,却连自己面前的路都看不清!你不过只会三十六计,生搬硬套,空有纸上谈兵却无法谋略长远蓝图,你不过一介年少轻狂之辈,若是束手就擒我大理寺衙兴许还会法外开恩酌情治罪!”
“治什么罪?”庞若水冷笑,“炮烙还是黥面?五马车裂还是千刀寸磔?那位大人,你不是很会看人么,为何却看不出这些对我完全构不成恐惧感?”
韩傲尘不说话,眼神淡漠如水。他的身影在风中看似单薄摇摇欲坠,心中却是稳如磐石任凭风雨吹袭。他看向玄负弈,道:“身为皇家直属的天师,玄大人不该捉拿侵犯么?”
玄负弈不受拘束行动自如,完全可以一击制敌,而韩傲尘的意思正是让他拿下庞若水。
玄负弈将庞若水拉到身后,对韩傲尘道:“傲尘,我与人有约在先,恕我无法助你。”
“玄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将士不解。
韩傲尘心思比别人细上百千倍,当即就明白过来,他先是微微一怔。有约在先?这些时日他除了庞若水还能接触谁?无法助我?是因为和庞若水有约在先?“玄负弈,你若在此同我等动武,就是与朝廷相对,玄负弈,你要造反么!”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随着隆隆震耳巨响,刺目尖锐的冷光照亮了混沌如长江之水的阴森天地,惨白阴冷,煞那间,大雨倾盆。雨势滂沱,淋湿在场所有人的衣物,浓重雨雾让视野变得模糊氤氲起来。一旁有人为韩傲尘撑伞,韩傲尘挥手让却。
玄负弈,你要怎么做?韩傲尘想,无人会责备你没有不可夺的坚定,只是你母亲身为胡姬,最最珍重于你,你是要负了你母亲的期盼,还是要负了你的诺言?
玄负弈不答,转身把庞若水往城门外推,喊道:“快走!玄武门那边的金吾卫现在定是正往这边赶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要我一个人走?庞若水一时呆住了,他睁大眼看着玄负弈,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这时,朱雀门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庞若水与玄负弈回头看去,城墙上有几个延尉制服的侍卫正在转动枢纽试图闭合城门,低沉的响声在一片风雨声中传得很远,眼看城门正在一点点关闭,庞若水却紧紧抓住玄负弈的手不放。
玄负弈挣不开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你说你会和我一起走的,你答应过我!”庞若水咬唇,眼中尽是委屈不甘,“你若是要我走,我便死在这里!”
玄负弈扬手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玄负弈已然气极,“动不动就说死,你要死的话当初你双亲去世时你怎么不死?你这么想死的话,那痛苦的十多年间你为何不死?为何你定要待到尝遍世间疾苦方才醒悟了想去死?!”
庞若水张张口,玄负弈也不与他继续争执,拖着他往城门口奔去。
后面一众延尉迅速逼近,却不敢妄动。
万千楼阁皆在风雨之中模糊了棱角,大门间隙越来越小,当玄负弈将庞若水拉到城门前一寸远处时,韩傲尘道:“玄大人,望请三思!”他的声音缓而低沉,却有万千挽留之意包含在其中。
玄负弈低头顿了顿,捂住庞若水的口,咬牙将他一把推出了城门。
“罪臣自当问心无愧。”玄负弈转身,对韩傲尘轻笑,身后的城门也轰然关闭了。
他的一缕金发夹在城门缝隙间,发梢一端被城门外的那人握在手中,庞若水微微红了眼眶,却始终流不出泪来。只因尚有一缕他的发丝紧握于手中。
望处云断雨收。
自己不过只是想找一个不离不弃,可以倾心的可信之人阿。
韩傲尘转身,行走在大雨之中,一旁侍从紧随撑伞,他对一旁的大理寺右丞相王亟说道:“你派人去追庞若水,押送玄大人至宗正寺,这件事交给宗正寺衙受理。”
“是。只是下官不解,大人为何不亲自受理此案而要移交宗正寺三堂会审才得休矣?”
“在世间友谊以情义为重,而延尉之名应严遵‘平直’二字。”
狱者,天下之性命也,不可以我故坏王法,亲疏一也。这亦是我韩傲尘对你所能做的全部了。毕竟,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阿。
惆怅还依旧,独立小楼风满袖。
第九章:春夜喜雨
三四月春江水暖,鱼儿最为肥美,长安城进贡的第一批鲥鱼已抵达,宫中设宴,乾泰帝款待众位卿家共品鲥鱼鲜美悦赏吴姬歌舞。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
宫中筹备筵席已有时日,却因庞若水一事耽搁甚久,如今虽然未能将其缉捕归案,但是总算让长安城内得以安宁,这次设宴不仅是迎春去寒观色品味,更是褒奖功臣夸耀功勋。当然也免不了负责此事的延尉若干众人。韩傲尘虽不喜此类宴会,但此次意义不同就当另当别论。
“这宫中宴会真太多。”萧陌歌凭栏抱怨,这等宴会定少不了刘碧箫,他与安王关系不一般,一个是昔日刘意,一个则是权倾天下的慕容冀,萧陌歌两者可都是万万得罪不得。萧陌歌虽然心中有愧畏惧衙役,但是却特别亲近韩傲尘,韩傲尘待他不错,每天在大理寺吃香喝辣的,日子堪比天仙了。
“这次宴会意义不同,你务必随我一同赴宴。”韩傲尘合上信函,放置在玉案上用青石砚台压住,“我大理寺少卿昨日辞官回乡,我想让你担任这一职务。”
阿?萧陌歌揉揉耳朵,有些难以置信,韩傲尘的意思是自己同他去赴宴,顺便再群臣君王面前举荐自己,填补少卿一职空缺。让自己做大理寺少卿?自己本就是最进不得牢狱的人,就算自己不是戴罪之人,一旦踏入都会惊得冷汗直冒,现在居然要自己每天守在牢狱中,更可怕的是那刘碧箫说不定会气得操刀上门。这,这不是变相的谋杀还能是什么?!
萧陌歌倒吸一口冷气,道:“大人还请三思,小人真的不具备作为少卿的能力。”
“不急,要胜任当然尚需学习。”韩傲尘自然容不得他多做推却,“我让你去庞相府中查庞若水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萧陌歌心道你韩傲尘认为我有这个资质,而我却有最不可告人的原因。更何况,我原是太子的侍卫,你进谏举荐把我拉入大理寺,不是摆明了和太子争抢么?至于庞若水的事,他当然有去过问过,不过他毕竟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衙门里的人,所以庞相府中的门童也没有去通报就把他拒之门外了。
“这个阿,因为我又没有令牌,所以人家根本不让我进去阿。”其实是根本不想去。
“也罢,改日再去也好。你若是想分忧于我,便就不要再推却了,”韩傲尘心细如尘,自然了解萧陌歌语气中的无奈和不从,“是非之论言满天下,陈之更不明,不言则无所损。即使你真的无法胜任也罢,我不予追究不会强求,一切交予我处理,这样可好?”
韩傲尘为一朝重臣,说话必定是一言九鼎,他敢说,萧陌歌就敢信。
索性萧陌歌换上一身锦罗袍衣,便随韩傲尘一起去皇城中赴宴了。
今日筵席,百官齐聚一堂,畅饮共谈间却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语气。韩傲尘融不进气氛,萧陌歌也恨不得永远都融不进去。这些人那个不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没有做过亏心事又为何这般惧怕被人言论,憎恨他人对自己的评价。
文武重臣分坐殿内两侧,皇上太后皇后及太子上座,安王坐于一旁。
萧陌歌坐在韩傲尘后面,手执青樽而不吭声。
待到所有人入场,乾泰帝起身敬酒道:“今日与众位卿家欢聚实属美事,一来是盛邀众卿家品阳春三月鲥鱼的鲜美,二来则是论功行赏。”
安王起身叩首,代道:“此次庞若水一案,延尉全权负责,金吾卫领军卫宗正寺协助,功行屡屡。只是此次还有两人最值得褒奖。”
“是谁?”乾泰帝问道。
“大理寺卿韩傲尘巧妙推断,当众人都迷离局中时仍然泰然自若,冷静的分析事态情况得以前往朱雀门捉拿要犯,只是环境所阻,虽然未能缉拿归案,但仍然立下丰功。”慕容冀言罢,看向那畏畏缩缩几欲逃走的萧陌歌,“另一位,则是太子昔日的侍卫,萧陌歌。他协助韩傲尘办案有功,臣替他进谏,请陛下封其为大理寺少卿。”
太子在一旁听的脸色阴霾,他咬紧牙,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却无法释怀。慕容冀,你是决绝要与我作对了是么?你想让我求你?我刘碧箫若不报此恨,这太子还是别做了!
刘碧箫起身怒道:“萧陌歌乃是我的侍卫,这么册封不合礼数僭越范围,更况且我知人知面更知心,萧陌歌的为人不可为大理寺少卿我自当清楚不过。性无检度知足之分,而有豺狼无厌之质,不足矣平民心,何以为重任?!”
萧陌歌抬头,便看见了刘碧箫对自己怒目相向,心想你以为我想坐这少卿之位?你若是能够劝服那瞬息万变的安王和风云莫测的韩傲尘,我自然是心服口服留在你身边,备受虐待的确是惨了点,最起码的不会招人怨恨。况且之前,你不是还信誓旦旦的同我说,若我坐上少卿之位,便要我协助与你的么?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安王慕容冀故作惊讶的说道,“箫侍卫之前英勇护主,现在又助韩卿破获此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忠心之人得不到认可,岂不是天妒英才,日后让天下人拿了当笑柄,而后为后人增加笑料?”
韩傲尘也说道:“臣认为安王的话更具事理。”
“好,好!你们就继续把一介庸才吹捧上天罢!到时候摔下来了,你们可别接着,免得把自己的腰给扭伤了!”
“太子殿下,我朝固重礼数,还请您为自己的行为三思!”一旁的蒲太傅脸色不佳。
“太傅,这可都是金玉良言阿!”刘碧箫说罢,一队侍从尾随在后愤愤而去。
乾泰帝却是笑道:“诸位卿家毋须介意。慕容冀,朕便依你与韩上卿的意思,任命萧陌歌为大理寺少卿,这样可好?”
两人叩首拜谢,萧陌歌胆怯的走上前效仿二人动作,却也学的奇形怪状。韩傲尘觉得丢人,面上一热伸手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坐下,这件事就算告终了。
宴会开始时,一旁身着琉锦宫装的宫女端着金银餐具步履轻盈的列队走过,醍醐、麝沆、野驼蹄、鹿唇、驼乳麋、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八珍满桌,殿中央铺置波斯地毯,歌姬裸足随着箜篌笙箫翩然起舞,犹若天仙下凡,霓裳歌舞,极尽奢华。
萧陌歌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眼睛都瞪红了,这些都是天下八珍,平时哪里吃得到?那八珍别称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鴞炙、猩唇、熊掌、酥酪蝉,先不论其出处真假,就凭它出现在了皇家宴会的桌子上,那就绝对是稀世珍肴!
韩傲尘见他不似他人一般观舞品酒,反倒是死死盯住桌上菜肴不放,眼珠子都快落进盆盂中去了。全因这不懂礼数的萧陌歌所害,韩傲尘真真是觉得今日丢尽面子,他闷着口气,举尊喝酒,却忽略了自己酒量不佳,一杯下肚,觉得脸颊火热脑中犯晕。
而这是,一阵乐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其声清圆,胜于丝竹,韩傲尘借着微微醉酒,只觉得恍若天籁。吹奏者的技艺也是高超,跌宕起伏无不扣人心弦,一曲毕终余音绕梁,在场众人还久久不能回神。
韩傲尘右手撑额回味刚才韵律。韩傲尘几乎从未沾过这种西域的烈酒,平日里都是以茶代酒,唯有上次太子派人送来桑落酒他才小品几口。今日一喝就是一大杯,却是不胜酒量,扶着桌角摇摇欲坠。要怪都的怪那脑子时好时坏的蠢才!
“这是什么乐器所发出的音?”蒲太傅问道。
未来的帝王师都不知晓,其他人更不敢卖弄文采,只得看着那吹笛的女子道来。
那女子莞尔一笑,道:“回大人,此乃是以猿臂骨为笛,所吹奏的家乡歌谣。”
安王挑眉,颇有兴趣的问道:“可真的是猿骨?”
“千真万确,”女子双手捧笛,“这猿也非一般的猿。婆弥烂国有高过壮士力大无穷的猿,这便是那种猿的臂骨所做成的笛。”
萧陌歌倒是略知一二。婆弥烂国西面有群山耸立,巍峨峻峭,上有众多体格壮大过人的猿,据说有二三十万,婆弥烂国组兵与之对战歼灭二三万,仍然不能剿灭其巢穴斩草而除根。若真是如此,那这笛子果然非凡阿。
不过婆弥烂国的猿,既然可以对抗婆弥烂国派去剿灭他们的士兵,谁担保不会像人一样记仇?万物皆有灵性,最者为人,猿有七分与人相似自然也是颇具灵性。取其臂骨,削作骨笛,取悦人心,那些猿猴真的不会找上门来报仇么?
萧陌歌摇摇头,也不太可能罢,毕竟婆弥烂国距长安有二万五千五百五十里阿。
萧陌歌眼下一撇,看见身旁的韩傲尘捂着额头,原本白皙的脸颊已然一片绯红如霞。心中苦笑既然喝不来酒还学人家做什么,你这不是自找苦吃还能是甚?萧陌歌扶住韩傲尘,拿了一颗从后花园内摘下的酒杯藤的果实给韩傲尘,“这个可以解酒,你试试看。”
韩傲尘颔首,接过果实含在口中嚼碎。只觉一股甘甜苦涩的奇怪味道涌上,不由皱眉。不过酒劲的确得以缓解,虽然未有全部消散,但还是略微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