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旭阳 上——渊石

但任他好话说尽，小一暂且是不会理会他半分的。小一自知他极度自尊自负，但他素来心高气傲不可一世，性格何似情绪如何，便是连遮掩也不愿意的。

他不遮不掩，但并不代表不记恨别人利用这一点。

哼，等你丢人丢大发的时候，有种就不羞不恼！小一冷冷地瞅了驾驶座上的唐旭一眼，越看越觉得那张笑意浅浅的脸格外欠抽，真是相当的……又贱又贼，道貌岸然，斯文败类！

感觉到他的目光，唐旭莫名地头皮发炸，心口发毛，但今日天光烂漫，云淡风轻，万物都很恬静，心情也是和睦。

一切都很和谐。

所以，应该……不会出问题吧。唐旭自我安慰道，揉了揉狂跳的眼皮。

Ch.06

从别墅到唐门主宅是极近的，驱车不过五分钟。

小一远远地就看到古朴大气的雕花铁门缓缓地打开，迎接主人，不疾不徐间竟是名门世家长期教养而出的优雅。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小一白眼一翻，魔怔了这是，分明只是一道简单的程序罢了，而且，再是百年世家也比不上他们家来的更加源远流长，内涵深厚。

如此想，瞥着唐旭的眼神就愈发的得意高傲，那种恨不得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将人拍到地底去的架势，只让唐旭想把他按在腿上抽两下屁股才舒坦解气。

唐家两百多年前靠军火走私兴起，这方面本就是暴利行业，更何况延续至今，唐门触角已经触探至多行多业，富裕矜贵自是不用说。

这处处透着豪门贵族气息的主宅，让小一又是一阵冷笑，真是越低俗越恶劣越需要华丽的外表来包装掩饰。

唐旭看他少年老成的摸样，一时手痒，不加控制地就来捏了捏他的脸，触感仿似果冻般，柔嫩软滑得叫他生生心惊了一番，却又爱难释手：“想什么呢，做这副表情？”竟是发自心底的宠溺口吻。

小一默然寒了一下，抱胸扬头，用下巴回看他，非要将他心中的鄙夷不屑之情借此淋漓表达。

唐旭也不恼，掐了掐他尖俏的下颚，正准备出言逗弄两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头去，脸色变了变。

小一也好奇地循过去。

远远的，透过喷泉烟光缭绕的透明水幕，就看到大门前杵着一根黑柱子，随着汽车接近，那黑柱子也移动过来。

那是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着装一丝不苟、神色端庄肃穆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如雪沾染，应该是年纪很大的了，然而岁月沧桑竟未在他面上过多雕琢修刻，一张似乎仅有四十来岁般透着豪门贵族长期教养而出的温和驯服。

但实际上，这个人，并不是如他的脸一样和蔼、慈祥、可欺，相反，他每一步的步距都是经过长期训练后刻在骨子里的相等，步伐稳重而富有张力。

——随时可能为了要守护的东西而狠绝暴起的张力。

这是唐旭家中的老人，然而唐旭见到他的时候，却仿佛胸口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十分郁闷无奈的感觉，他这样隐约的沉闷却让小一心情大好。

唐旭停了车，单手撑在方向盘上，揉了揉太阳穴，小一当即对那个缓步稳稳而来的老头产生了十分微妙的……好感。

但现实发展总是波云诡谲，出乎意料。

“少爷。”老头恭谨地打开了车门，姿态标准，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咳——”唐旭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才道，“徐叔，那个……”唐旭微微侧头去看老头的表情，果不其然——

全然呆滞。

小一也看到了这一古怪情景，于是他好奇问道：“唐老……旭，你父亲怎么了？”

明明我都喊了徐叔了……他绝对是故意的！唐旭脑中即刻反应过来，然而还未及纠正他所说，就听到一个苍老却震撼的声音咆哮道：“啊啊啊——竟然会喘气！竟然真说话！”

来了——唐旭暗自呻吟道，带着窃窃的好笑。

小一呆愣地看着这位老人家刹那间将一张脸拧成满是褶皱的菊花，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洁白得几乎能闪瞎人眼的帕子，靠着车门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满是欣慰：“老爷！夫人！……少爷终于长大成人了，他总算准备要安家立业了……我老徐千盼万盼左盼右盼，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真是死而无憾……”

“但是我这种即将要嫁女儿的痛心是怎么回事啊混蛋！”

“……”小一的表情有些木，心中愕然咆哮，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吧，这是怎么回事啊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这翻天覆地彻底的颠覆啊混蛋！

唐旭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小一，他无法忍耐地翻眼，握紧了他的手，嘴唇无法抑制地颤动，满目忧伤流溢，无法言表。他下意识地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自己对于徐老的看法一一告知小一。

——其实也不是很痛苦，只是好纠结。人总是在某个时刻，某个人面前，无法掩饰一点点负面或者说仅仅是郁闷的情绪。

但是小一没理他，他没看到。

他也没抽回手，因为他正专心致志地琢磨着，这么一斯文败类身边生活的人，该是什么样儿的。

究竟是谁影响了谁，谁污染了谁。

那老头果然不负他所望，脚步利落地就窜到了这边车门，猛地打开，扳过他的脸蛋，左摸摸右掐掐，他的动作太快，快得小一都来不及反应，他只能透过干净的车窗，隐约看到自己一张脸完全扭曲变形了。

徐子华边欣慰地喃喃道：“昨天少爷夜不归宿，我还琢磨着他什么时候能够把未来少夫人带回来给我老人家开开眼来着！我期盼了已经好几年了，一再怀抱希望又一再失望，今日终于叫老人家我等到了！死而无憾啊死而无憾……看这小脸蛋儿，看这小蛮腰，这腿也不错啊不错，满分！绝对满分啊！”

你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摸来摸去很像在占我便宜啊老色狼！小一脸色黑黢黢的，干巴巴道：“我不是你家少夫人……”

老头恍若未闻，迅速整理仪态，恭谨而自豪道：“请未来少夫人下车，待会儿将由我，唐门第二十五任管家徐子华，来指导您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优秀的、配得上我们少爷的好——妻子。”

小一偏过头，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这样唱单簧很有趣吗混蛋！哦天哪，尊老爱幼啊小Y，像你这么睿智的伟大的人，怎么可以和疑似身患二五精神疾病的老人家斤斤计较呢？

一通心理建设之后，小一回头，灿然而笑：“徐老，我真的不是你们未来的少夫人……”

震惊！徐子华连连退后数步，讷讷道：“不是未来少夫人……那就是夫人了……难道、难道……难道少爷竟然和您私定终生了吗！”

小一：“……”

徐子华像是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打击一般，呆愣数秒，突然抱住头，悲痛欲绝地哭喊道：“天呐地啊！老爷，夫人，我对不起你们啊，没有好好照看少爷，没有贯彻一名优秀管家全能全面全方位的理念，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终生大事如此严肃的事情，竟然让少爷在外面随便捡了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给打发啦——”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小一脾气向来不好，暴躁易怒，他此刻几乎无法忍耐，然而还是咬了咬牙死死克制住了。

唐旭趴在方向盘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心道以后或许斗不过小一的时候就拿徐叔来克制他……靠，未战先言败，唐旭你脑袋被驴踢了吗！

徐子华已经沉浸在自我幻想中，他很快从少爷瞒着他私定终生的郁卒中解脱出来，自我安慰道：“但是少爷长大了嘛，有主见了，他既然选择了你这个小东西，而且眼光看起来应该不错，不过少爷一向外貌协会颜控首席，这个小东西莫不是一个空花瓶？！”

“你说谁是空花瓶呐！”小一此生最恨别人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立时不耐道，一踹车门，那门嗖的就擦着徐子华的耳边过去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几乎要掉下来似的。

他一脚踏出来，缓慢站起，面无表情，嘴唇紧抿，“虽说您是长辈，但不好意思，我这个人耐性不好，请你不要侮辱人，我既不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孩子——”他淡淡瞥了一眼看好戏的唐旭一眼，冷道，“也不是您口中所谓一点含金量都没有的未来少夫人。”

徐子华猛然瞪圆了眼睛，脸色微变。

小一自顾自傲然道：“像我如此举世无双的人物，就是将车中此人贱卖并且买一赠二，不计成本的优惠乃至倒贴，哼，我都是不屑一顾的。”

唐旭头脑翁的一声，暗道不好，他也顾不得恼怒小一将他说得如此不值一文，连忙从车里冲出来，然而已经晚了。

作为一个由老爷亲自挑选，夫人亲手教导而出，被誉为数百年来最为无可挑剔最近乎完美的管家，最痛恨别人贬低侮辱他们家少爷了，徐老立刻炸毛了，他捋着袖子叉起腰，气急败坏道：“哼，倒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就口出狂言！……现在的小孩子，都像你这么目中无人的吗！真是，哼，欠缺良好的教养！”

教养？小一得意，皮笑肉不笑，跟我比内涵比教养那你们都输啦，啊哈哈，我们之间，岂止天与地、云与泥的差别！

小一不甘示弱地冷哼讥诮道：“怪不得唐老贼人格扭曲，为人渣贱，原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什么唐老贼！”徐子华一张老脸气得通红，梗着脖子道：“我们家少爷叫唐旭，旭日东升，光芒万丈！我们家少爷这叫一个清贵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唐旭分开两个都快对瞪成斗鸡眼的人，无奈道：“你们吵架斗嘴，也不用捎上我吧……”为什么我看戏也中枪啊！

小一一脸要呕吐的表情，低声嘀咕：“哼，出淤泥而尽染么，淤泥……”他别有深意地斜眼瞥了徐老头一眼。

徐子华吵架的兴致也高昂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怒叫道：“少爷，您要是真的娶他过门，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上！”

唐旭：“……”

小一哈哈大笑，伸手指了一圈，嘲讽道：“你以为这里是金銮殿？你以为自己是数千年前以死进谏的肱骨之臣？你确定你能够在撞的过程中穿越时空吗！淤泥……爷爷？”

徐子华胸口剧烈欺负，一副要气晕过去的摸样，却还锲而不舍地与小一眼神厮杀，昏天黑地：“我对少爷的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你这种小破孩懂什么！”

“我不懂……？”小一讥诮地反问，然而刚一开口，就被一声暴喝生生掐断：“一你够了！”

唐旭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忍无可忍。

这下子，气氛顿时就冷硬下来。

小一抿唇，冷冷地看了一眼紧眉懊恼的唐旭一眼，原本勃勃的兴致顿时跟浇了盆冰水般沉寂了下来。他也不反驳，只倔强地站在那里，就像被家长呵斥了却死不认错坚决有理的小孩儿一样，正午艳阳下，就像一块冰山般散发着凛冽的寒气。

唐旭也知道自己方才太大声了，但是徐子华在他心中地位颇高，不仅是父母留给他的帮手，还有这么多年的扶持照养之恩，他平日里虽然总是觉得老头子烦啊恼人啊，但内心里还是十分尊敬他的，因此虽然懊恼，也并不打算道歉，脸色也不太好看。

徐子华也不吱声了，心下郁闷懊丧也是不少，哎呀，本来想活泼气氛的，没掌握好分寸，破坏人家感情了，要是我现在说开玩笑的会不会被炮轰到河外星系去看外星人啊……

不愿开口，不知如何开口，不敢开口的三人就这么傻傻地杵在那儿，任由死寂的沉默无边蔓延。

太阳高悬，光芒烂漫，本是温热的中午，气氛却有些曦光微露时的凉意。

半晌，唐旭斟酌着开口道：“徐叔，吃过午饭后我还要去上班，麻烦你叫上司机，带小一去市中心买一些东西。”

徐子华有些心虚地应道：“是，少爷，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说完，就忙不迭地跑向厨房。

看那小鬼小身板板气场真他妈慑人的强大，比常年居于高位的少爷发火时还令人心惊肉跳，他老人家的心脏可负荷不了！

“走吧，我带你去餐厅……”唐旭看徐叔走远了，犹豫了一次，小心地伸手在小一掌心挠了挠，勾了勾，格外做小伏低的讨好的姿态，却又不失亲昵。

小一看了他一眼，情绪无波，凉凉道：“抱歉啊唐老贼，我的家教告诉我，不要随便吃陌生人家的东西。”

唐旭一噎，想了想，厚颜道：“唐老贼也是昵称么，而且咱们连更深层次的交流都有了，还是陌生人吗？”

小一无辜道：“是吗，不好意思，我从来记不住没有意义甚至虚构的事情。”

“虚构？”唐旭扬声，然后凑过去低笑道，“那你耳尖红什么呢？”

小一懒懒举目望天，叹道：“哎呀，今天天气好热啊太阳好晒啊！”尔后咬牙切齿道，“天气真他妈好过头了！越发让人心情阴沉！”

唐旭捏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屋里走：“好了好了，饿坏了的是你的肚子，别人又不会替你疼。”

小一在前方冷冷一笑，是啊，丢的是你的脸，别人又不会替你羞愧！

一顿午饭吃得那叫一个郁闷。

小一余怒未消，看唐旭不顺眼，恨不得直接下毒毒死他算了，自然处处与他作对，他挑中的不让吃，讨厌吃的偏偏挤兑他吃。

要从每一个细节处藐视他，欺负他，让他痛苦，哼！

唐旭叼着讨厌的洋葱，一脸英勇就义的摸样生生吞了下去，没事儿，不就是洋葱吗？又不是炸弹，反正吃不死人，待他消气的器量自己还是有的。

……

徐子华算是发现了，这个小孩性格有点古怪的可爱，虽然看起来很是不可一世目无全牛，而且嘴巴也不饶人，虽然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十分记仇，爱找人麻烦鄙视别人。

除此之外，骨子里还非常认真，甚至有些刻板固执。这一点从他挑选东西可以看出来，他有自己固执的喜好和习惯，并且近乎严苛地遵循着，不容改变，也不需要画蛇添足。

这是一个比较好哄的人，但是真的惹恼了，再要挽回就难了，徐子华有些忧心烦恼。

一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是唐旭第一次带回到主宅里的人，但少爷他如今已经而立之年，依旧未曾定下性来。黑道中人，无论地位多高，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但实际上年纪大了，危险就越发的不可怕了，可怕的是年老体衰的时候，独自面对偌大的豪宅。

——等死。乃至于期待死亡。

徐子华自知自己终究老了，不可能一直顾他闹他，给苍白清冷上着色的。

哎哟，真是老了老了，还惆怅这种事情……

徐子华拿起一件衣服，托腮琢磨了一番：“小一公子，过来看看这件怎么样？”

小一应声看去，脸色登时都绿了，那是一件帆布风衣，五彩斑斓得仿佛油画画家一不留神将整个调色盘泼了上去一般，颇具野性美。小一抖着声音问道：“你觉得这件适合我？”你其实就是故意跟我作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