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倾旭阳 上——渊石

——当然这样冲动的结果，唐门必然需要暂时隐遁，退居幕后。

盛极必衰、强极必辱这个道理，唐旭自然是懂的，恰好他无论他本质如何，但在这层臭水沟之上，总是习惯性浅浅浮饰着一层干净透澈的温和，且不谈这温和有多虚伪、多危险、多廉价，唐旭给他人的印象，就是他做事从来都是先礼后兵，给足别人面子的，但万事有度，因此就是秦天也不敢堂而皇之、毫无顾忌地贬低、压迫、鄙弃唐旭这个土匪。

实际上，唐旭的人生并不是真的一帆风顺、波澜不兴的，他曾经吃过很多苦，也流过许多血，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和同伴在黑暗血腥的泥沼中历尽艰辛，最后夺取到手的，虽然这些并不为外人所知，但不可否认，这种上位者，往往比一般人要来的更加自尊、骄傲，理所当然的傲慢残酷。

理所当然的在此时怒火中烧，仿似小一犯下的是反社会反人类，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他长这么大，即使曾经被人踩在脚底下过，也被人指着脑袋胁迫利用过，却从来没有尝试过如此令他憋闷而愤怒的屈辱。

其实，在大庭广众下丢了那么个人，对小孩子来说不就是鞋子坏了摔了个跤滚了几圈，如此简单的事情罢了，爬起来掸去身上的灰尘便是——唐旭习惯了站在高处，俯瞰众人，接受别人的阿谀奉承，又怎么能轻易容忍？

这仿佛就是有人拿着一把巨斧狠狠地砍在了他的自尊上，刹那间蛛网似的裂缝完全爬满侵占了整个灵魂，更加令他愤慨的是，同时，还有许多人，许多他平时蔑视、无视的人们，围观了他的骄傲是如何被摔在地上，怎么被狠狠地踩扁践踏，又在瞬息间化成齑粉，毫无挣扎之力。

唐旭几乎在那一刻听到了所有人的心声，每个人都阴险地露着牙齿，暗暗偷笑：看他平时挺装逼自负，牛逼哄哄的样子，原来褪去了权势，原来这个人也就是个普通人，连小孩子都不如，竟然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摔跤啊，也不知道他晚上是不是还尿床呢，哈哈——

这样的想法令唐旭眼珠子都泛出血光来，这是莫大的耻辱，因此他要去好好讨伐罪魁祸首一番，他要他付出代价！

——真是不可饶恕！

他带着这样如火燃烧的决心怒气冲冲地回家，得到的却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已经出去玩的消息。

唐旭瞬间只觉憋得吐血，这就好像海浪已经攀到了万丈巅峰，却在即将拍向海岸的时候，找不到目标，一下子泄了力道，那么磅礴的力量就硬生生地反弹回到自己身上，真真欲哭无泪。

一般来说，这种暂时找不到发泄对象的情况，大致会出现两种情况。一是怒火在得到足够的缓冲后，渐渐微弱消散。二是给予了火山酝酿的时间，将至未至的喷发将会更加进化得愈发剧烈凶猛。

唐旭显然是后者，他真是出离的愤怒了，一辆车被他开得如陨石穿风，似乎都能摩擦自燃起来，发出哀戚刺耳的尖叫声。

开什么国际大玩笑！我丢了这么大个人，都臊得恨不得时光倒流才好，他妈的你竟还有心情和别人一起出去玩？

真是好高昂的兴致！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泛白的指节发出嘎吱嘎吱骨头剧烈摩擦相撞的声音，几欲喷出火来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

——脸色阴霾得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僵尸。

仗着年轻时练出来的一手出神入化的疯狂飞车技术，汽车一路狂吼，最后咆哮着如光降临到了枪会门前，又如被扼住咽喉般，骤然停滞下来。

车子还没完全熄火，唐旭人便已经从车里钻出来大半，之后更是以撼天动地地力道摔上门。

嘭。

可怜的车子暂时成了出气包，足足颤抖了好几分钟才堪堪停下来。

远远的，门卫就辨认出了那是老板的车——如同唐旭那样的人毕竟稀少，就是唐旭自己也有需要卑躬屈膝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为了生存，和更好的生存，而放弃一些。

门卫甚至都未曾来得及看清上面下来的人，就急切地、殷切地，哈着腰，想要为他开门——这是他保住这个饭碗而强迫自己形成的本能——这个工作虽然单调，但并不是想象中的辛苦，而且报酬对他来说十分丰厚。

枪会的门，格外庞大、厚重，在黄昏下显出一种嗜血暗沉的冰冷，门卫才将门堪堪打开了一条缝隙，身后低沉的气压已经迅速笼罩了下来。

嘭。

唐旭抬脚狠狠一踹。他这一脚含怒而发，气势凛然狠绝，力道绝然凶狠，有那么一瞬间，门卫以为被踹到的是自己的身躯，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像豆腐、像薄纸一般被踹得碎裂，踹得在瞬间变成飞灰。

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铜门铁壁只是细微地颤了颤罢了。

等门卫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呆滞地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门，他心头一凉，有些失措而惊惶地转向着老板青中泛黑、恍若便秘、风雨欲来的脸。

尼玛老子忘了自己没穿鞋！唐旭痛得脚底板直抽抽，心里嘶嘶地抽着冷气，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在让自己丢人显眼了，于是诡异地勾起唇，眼睛里射出冷刀来，咬牙切齿而轻忽地对着门卫道：“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看，权势多么强大，强大到只消他轻飘飘随意一句话，便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活——这确实是一种着迷的滋味。

就是这么轻而易举，而利用本身所具有的所有权势欺负弱势的人，来获得满足感，是深埋于每个人类心底的劣根性，是一种自我拔高的欲望。

门卫顿觉欲哭无泪，却还是打落牙齿活血吞，兢兢业业地为唐旭打开了门——其实并不是唐旭力道不够，只是他选错了着力点。

但是权势就是有这么一种好处，错是他犯下的，但归根结底不是他的。

唐旭冷着脸，没有在疾步如风而行——他地位非同一般，可以生气，但即使生气，也是要有格调，有气度的。

即使没有穿鞋，那也是要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

——然而就是这种情况也足够令人心惊了，唐旭此生这么明显的将不快怒火摆在脸上可是一只手便可数的。

经理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小一……”唐旭看都没有看匆匆迎上来的经理一眼，冷声道，“宋石在哪里？”

经理心思动得飞快，立刻点头哈腰道：“在贵宾区，老板请跟我来。”

唐旭几不可察地迅速蹙眉，又很快松开。他觉得有点奇怪，更贴切地说是一种久违的新奇和舒坦，他日日被人追捧抬高，却当真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过被人奉于高处的感觉了，此刻却因为门卫和经理而感受到了那种鸟瞰天地的优越感。

——这或许是潜意识对受挫自尊的弥补！

唐旭因而更加愤怒了。

感受到老板又更下一层地狱的怒气，经理双腿都无法控制地在哆嗦，然而脚下的动作却毫不含糊，更加利索起来。

枪会的贵宾区在地下，偌大的空间被分隔成仅仅七个区域，每个场地都非常大，热闹、清静都是随客户的，设备也齐全，而且比一般要高档许多，甚至连七线上的特殊昂贵枪支器械都会提供。

“就是这里了。”经理躬身道。

“钥匙给我。”唐旭命令道，阴冷的视线直直地落到门上，沉凝深邃的眼眸仿佛危险莫测的黑洞，似乎能将门整个儿的吸进去，他轻飘飘道：“你可以走了。”

经理立刻如蒙大赦，如来时一般，磕碰着逃走了。

唐旭深吸一口气，原本沉凝的目光中陡然爆发出强烈刺目的杀意，就像恒星大爆炸一般，他以非一般的速度打开了门，然后抬脚一踹。

嘭。

“小一——！”

暴怒的嘶吼声在空间里久久不散，余音绕梁。

就好像世界刚刚被彻底摧毁过一般，整个枪室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那是沉淀与骨髓里的直觉，唐旭杀机腾腾的目光在一瞬间搜寻到并瞄准了小一。

那个小家伙正举着枪，穿得极为精干，又是深沉的暗色系，拿着枪的样子颇有些精于枪法指哪儿打哪儿的高手架势。只是这位伪少年高手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他微微张着嘴，傻傻地看着门口。

——颇有些娇憨可爱的味道，那么无辜又纯净的样子。

唐旭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水，整个人都一个激灵，怒火似乎一下子冷却了不少。

那个小东西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灯光落下来，抚摸着他的下颚侧脸，更显柔润光泽白皙。

发怒，还是细水长流的好，男人总是要怜香惜玉的好。颜控首席唐突然这么觉得，于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粗略地在房间里扫了一下。

大部分地方都很正常，但有些细节方面显得有点特别，有点遭乱，有点古怪，雪白的墙壁上竟然还写着一个巨大的“石”字，还是用子弹打出来的笔画。

宋石的枪法和书法都有进步了嘛，但是他什么时候养成了破坏公物的坏习惯了？唐旭平平地想着，顺口问道：“怎么不见宋石？”

小一似乎还未曾从刚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他十分温顺地，甚至是有些木讷地伸手指了指左手边的墙壁，乖巧回答：“宋石在那儿。”

唐旭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但入目的哪有什么宋石，只有一片小山坡一样的花团锦簇，五彩斑斓的安静而招摇地开着，在雪白的墙壁上显得格外突兀诡异。

“在哪儿？”唐旭心中怀疑，走了过去。

小一终于回神了，他为方才自己的呆愣而不悦地微皱了眉，有点不爽，不爽的结果就是他颇有范儿地转了下枪，动作花哨的让唐旭面皮都抽动了：“你小心点，别走火了。”

小一却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笑意盈然地回答他前一个问题，眼眸亮晶晶的：“你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宋石就在花丛之下。”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古怪和不安来，但并没有十分危险的感觉。唐旭加快了步伐，走了上前，凑近了细细分辨。

小一在身后咯咯笑，提醒着：“可别把花儿们搞坏了，你要怜香惜玉哦。”

还是小心些好。唐旭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谨慎地在鼓出的一片出拨开一片花，似乎就看到了花竟然仿似生长于一块布料上。

这花笼罩着的就是宋石！唐旭瞳孔骤然一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一声清脆含笑的轻呼命令：“唐旭，这边——”

唐旭毫无戒心，反射似的转过头去，怀着不知道叫我有什么事情的心情，凝神去看小一。下一刻只听嘭一声枪响，他甚至连冷汗都来不及落下，眼前一花，紧跟着鼻尖一痛。

唐旭整个人都呆了，他保持着不可置信、错愕的表情，后退了一步，久久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足足愣神一分钟，醒过来时，所见所闻便是小一同学捂着腹部哈哈大笑着在地上打滚，甚至还摸着眼角，一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的样子。

“笑死我了笑死我了——猪头花瓶两只！哈哈——”

看来，宋石的杰作也是他搞出来的了！唐旭闭了闭眼，已经完全无法克制呼吸的频率，他伸手撸了一把脸，却没有摸到一手的鲜血，而是触碰到异样的触感，便凝神于鼻尖，等他都看成了斗鸡眼，完全集中的视线和精力让他无比确信——

他鼻端此刻正有一朵小花灿然开放！

唐旭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恐怖，那摸样仿佛冰天雪地里饿极了的野兽，随时都可能不要命地扑上来将猎物撕成碎片，享受血雨漫天的美妙。

危险！

笑得浑身都痛起来的小一在偏头时无意中瞥见此刻的唐旭，他明智的脑袋瓜中立刻激烈地窜出一连串的警告，不由自主地立刻噤了笑声，骤然间满脸沉肃，戒备的神色，单手撑起了身子，下意识地往后蹭了一点点。

这动作在刹那间将唐旭引爆了，甚至连引线的缓冲时间都没有，他瞬间爆发出来，黑煞狂风一般几秒就卷到了小一面前！

小一手一撑就要站起来逃跑，却都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唐旭一把捞到手中。

他此刻力气大得可怕，小一有种错觉，觉得被他捏住的胳膊似乎马上就要断裂了，他倔强地紧闭上嘴巴，不肯自己气弱地吭出一声。

唐旭看他死犟的摸样，从喉咙深处吭出一声低促的冷笑，胳膊一转，小一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趴伏在了他大腿上。

他温热带着冷汗的大手窜到了小一腰间，小一眼睛蓦然一圆，下一秒下半身传来一股凉意。

“你想死……！”他虽不明所以，但直觉尖锐地骂道，然后最后一个语气词竟然硬生生卡在了胸口。

唐旭默不吭声，大手扬起，狠狠落下。

啪——。

清脆响亮。

麻烈的疼痛光速从臀部传到了神经中枢，小一再次呆滞。

他这是……这是被人打了还是被人揍了？还是十分屈辱的敲在了……屁股上？

他被打了！从来没有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的小Y大爷被一个低能弱智花瓶打了！这无意于上帝被猪用蹄磅踹了一下！

羞耻感飓风般席卷了他的理智，他刹那间将所有的词汇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尖声叫喊起来，那强烈的杀机竟然比唐旭还要凛冽十分：“啊啊啊——我杀了你——！”

唐旭不依不饶锲而不舍地重复着扬起落下的动作：“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正当我是好欺负的病猫崽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也是有限度的！”

小一剧烈挣扎，但哪里还挣得开，只能声嘶力竭地喊：“唐老贼你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唐旭冷笑：“你杀啊，你有本事就来！”

小一咬牙切齿，愤恨不已：“你等着……”

可怜的被遗忘的吊在墙壁上的宋石同学在万花丛中郁闷地犯了个大白眼：喂喂，这究竟是家庭暴力还是在单身贵族面前晒幸福！

话说，是灯光太明了，还是小一同学的屁股太白了？怎么白花花的跟亮堂的月亮似的呢？

宋石默默地践行着猥琐墙上君子的职责，兢兢业业。

Ch.10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两双泛着暗红色透出血光的眼睛在激烈地相互拼杀，仿佛菜刀电线、狭路相逢、你死我活，一时间只见电光四射，火星漫溅，只闻雷鸣震耳，咆哮震天。

惊心动魄间，可悲的被遗忘的宋石将自己从墙壁上解放下来，他狠狠搓了下自己圆溜溜的娃娃脸，表示十分冤孽，万分无辜。

他这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了……怎堪得晚年如此凄凉啊！宋石同学暗自伤心惆怅不止，然后去不远的茶座上倒了一杯水，悠闲地啜饮着，坐下来安心观战。

小一真的不想笑，他自诩笑点难攀，且忍功无敌，因此尤其是一般般轻易喜形于色的人？

虽然唐旭鼻尖上开着可爱的小花，竭力恶狠狠瞪着的眼珠子常常不自觉地相互吸引，相互接近，虽然这样的画面搭配上那张脸，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滑稽可笑，但小一这么严肃这么沉着这么稳重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地被这种低俗无趣的场景逗笑了呢？

他只是眼睛长期与空气相接触而眼珠子泛酸犯疼罢了，他只是为了避免迎风流泪的丢脸状况——即使是合理的生理性盐水也不行，于是他微微偏头，迅速伸手在脸上捋了一把，将失控上翘的嘴角压回去，然后迅速转回去，逮住唐旭的视线继续瞪。

——一连串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毫无阻滞。

原本那么肃杀沉滞、一触即发的氛围，一方却突然做出这一连串的滑稽性的、破坏性的动作，唐旭差点就没耐力地笑场了，他盯着小一都泛出血丝来的眼眸，在脑中将方才的情景重新勾画了几遍，有些忍俊不禁，连带着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缓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