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缘思——星罗棋布

正文：

著名作家清水健吾的新作《魔镜》发行量超过千万，再创日本文学作品发行量新高。

报纸滑落地板，金黄色的阳光下，几个诺大的黑体字熠熠发光，看在清水眼里却是出奇的讽刺。

他站起来，走近窗边，“再创新高吗？”面向朝阳清水喃喃自语，接着长叹一声，那些读者还是这般的俗不可耐啊！尽管如此评价自己的衣食父母未免失礼，然而只会一味的猎奇，只要书中充满不伦恶俗的情节，奇诡偏激的论调，就会一窝蜂地涌上，如此作为委实令他失望，尽管始作俑者是他。

“作家还真是容易当啊！”清水凭窗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然而那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对于普通人来说，发行量直线上涨，名气愈来愈大，荷包愈来愈鼓都是好事，甚至也许是他们终生不懈追求的，但这却不是清水的追求，这一切都只是他为某一件事所做的铺垫，而这件事才是清水真正的目的。

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岁月飞逝，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年，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清水开始感到慌张。难道他所选择的方法是错误的？每当他遭到挫折时，清水都会如此扪心自问，这时心中就会冒出另一个声音安慰他，告诉他他的方法没有错，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与耐心。

但晃眼又过去了十年，清水耐心告罄，他感到绝望。

门铃轻响，打断了清水的沉思。从窗口望下去，他看到管家已去看门，领着一个年轻人走入别墅。

不一会儿，管家带着那个年轻人站在清水的面前，躬身道：“老爷，新源明浩先生到了。”

“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是！”管家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清水回身坐下来，面对这个年轻人，故意用苛刻严厉的眼神上下打量。刚开始，这个年轻人还能故作镇定，但没几分钟便红着脸低下头。

呵……比他预想的时间还要短呢！

“你是……”清水明知故问，早在这个年轻人刚进门，他已从他胸前的相机知道他是今天预约来访的记者，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作弄他一下。

呵……如果他没有记错，上次坏心眼发作，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那次意外还没有发生……

“啊……我叫新源明浩。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听到询问，新源抬起头，大声作答，接着深深一躬，无意间与清水目光相撞，又羞红着脸低下头去。

好个青涩的家伙！

清水笑笑，“我不是在问这个，这个刚才管家已经介绍过了，我是在问你前来此处有何贵干？”

“啊？”新源抬起脸，傻傻地问：“不是来采访的吗？难道……不是今天？”

不会吧？

新源慌忙掏出记事簿确认，慌乱的动作间，书包中的东西几乎散落一地。

“不会啊！明明写的是今天，难道我记的时候就记错了？”

回去一定会被主编骂死，说不定连饭碗都保不住了！

新源沮丧地摇摇头。

“对……对不起！我好像把时间搞错了！打扰到您实在很抱歉！我会回去纠正一下时间，回头再来拜访！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清水看着连声介道着歉的新源一步步向后退去，退一步鞠一个躬，满脸的懊悔，思绪一时有些跟不上。

这家伙自编自导唱的是哪出？听他说的话好像误认自己记错了时间。

无可否认，最初清水确实打算如此作弄他，但他只是刚开了头，还没来得及往下发挥呀！一下子得到这么好的效果，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如此无自信的人，清水还是第一次见到。

唉……

摇摇头，清水暗叹一口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人总比只看到别人身上的过错，完全不知自省的家伙要好得多。

再看了一眼新源，这个不幸的家伙已经紧张得满脸汗水了。

好像很可怜。

清水忽然良心发现，决定放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一马。

玩笑是玩笑，若是弄假成真就无趣了。

新源已经退到门边，手指握住了门把手。清水用力一拍额头，作恍然大悟状，“啊……我想起来了。好像今天是有个记者要来采访！”

“真的吗？”新源立即转身看向清水，大大的眼睛中充满了期盼，清水几乎以为自己成了救世主，老实说，这种感受不太好，尤其是在心中有愧的情况下，被如此清澈澄明的眼瞳信任地望着，清水觉得脸孔有些发烫。

敷衍地轻哼一声以作回答，清水别开眼，躲开那道信任的视线。

“哇！太好了！”新源没有注意到清水异样，高兴得跳了起来。

真是个单纯的家伙！

清水看着天花板，没有发觉自己的嘴角已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值得如此高兴吗？”

“当然！这样回去就不会挨主编骂了！老实说，我真是被骂怕了！”新源抓抓头，有些不好意思，脸绯红着，眸光轻轻闪动，羞涩而腼腆。

一瞬间，清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涉世未深……

“你经常挨骂吗？”

新源笑了，“您说得太客气了！岂止经常，简直就是天天。您刚才也看到了，我办事总是这么颠三倒四，丢三落四，说话也口无遮拦，不经大脑，虽有工作热情，却总是帮倒忙，所以主编总说我是个大麻烦！”

清水笑笑，“你太自卑了！如果主编真的认为你是个大麻烦的话，就不会留你到现在了，更不会派你来采访我！我虽不敢自夸，但对于你们那个杂志，我多少也算是个重量级的人物吧？”

“这是当然！不过，本来这个重要的差事派不到我这个菜鸟身上的，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那些优秀的前辈，不是乘坐的飞机出了故障，被滞留当地无法赶回，就是家里出了状况无法工作，要不就借口有别的工作不敢来这里，主编是不得已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的。”

“噢？”清水皱起眉头，“其他的我还可以理解，可是‘不敢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外界一直在传说您性格怪僻、行为乖张，极不好相处，简直就是个冰山老怪物……”说到这里，新源突然捂住口，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吃掉。

得意忘形！

什么叫得意忘形？

这就叫得意忘形。

别人给了几句好气，就不知自己行老几了。

新源埋着头，不敢看清水。

“冰山老怪物？”清水缓缓重复一遍，虽表情镇定，却掩不住心中深受打击。尽管这是他在外人面前一直致力塑造的形象和追求的效果，但当面听到别人说出口，相信没人会感觉舒服。

新源懊恼得脸孔皱在一起，急忙摆手否认：“不是的！不是的！那是谣言啦！我见到的清水先生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噢？那是什么样子？”清水翻眼向天，闲闲地问着，尽管新源脸皱在一起的样子很滑稽，慌忙摆手的样子很可爱，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效果让他差点笑出来，他还是想从新源的嘴里听到一些好话，来抚慰一下他严重受创的自尊心。

“很和蔼可亲，温柔体贴的样子。”

“噢？怎么说？”

“您看，虽然打我进门来，您大部分时间都在板着脸，但当我惊惶失措的时候，您却会用您的眼神安抚我，让我不再紧张，在我拼命自责的时候，您却笑着说我也有优点，让我不感到那么自卑，还有……”

新源忽然面色一整，“事实上我是真的记错了日子，对不对？可是您却把错揽到自己身上，让我不至于那么尴尬……嗯……其实还有很多地方的，可是我嘴拙，不敢再说了，免得又说错话。”

新源掰着手指头拼命例数的样子，着实可爱，清水的不快早就不知烟消云散到何处，他笑了，“你嘴拙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说的很好啊！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好的恭维。”

“我不是在恭维您。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不用急！我知道。不过，你从没想过你记错日子那件事也许是我在作弄你吗？”

新源开朗地笑起来，“怎么会？您这么有身份怎么会想到要来作弄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

这小子在拐着弯骂他吗？

清水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没想到这时新源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您在作弄我，我想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惹您生气了！”说到此处，新源点了一下头，“嗯！一定是这样的！”

清水一怔，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

这小子！

清水摇摇头，想了许久，却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无法再在后面添上任何形容词，因为任何形容词都是多余的。

也许会有人说他这是傻，但众多的聪明人也许早已忘记这才是人类难能可贵的质朴纯真，这才是为人的本分——先自省后省人。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

曾几何时，他也从不把别人往坏处想，只是一味寻求自己的错失。

又曾几何时，他也经常因此而搞得狼狈不堪，却毫不以为苦。

啊……是了，那还是那次意外之前的事情。

自从那次意外发生后，他认识到了人性的复杂，从此便再也回不到原先那份纯真的心性了。

那次意外改变了他的一生。

再次想到那次意外，清水有些黯然。

不知为何，见到这个年轻人后，清水总是想起那次意外，把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过去的自己做比较。

难道……是他们在暗示自己，这个年轻人就是他一直等待寻找的人？

清水忽然抬头看向新源，“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让我重新感觉到与人聊天是件很舒心快乐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这次做的报导是想把重点放在我是如何成为一名作家的，是不是？”

“是的。”

“嗯……”清水沉思片刻，接着说：“单纯的说好想有些说不清楚……不如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说‘故事’也不太准确，这是发生在我年轻时的真实事情，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放弃了我原先的梦想，而成为了一名作家。”清水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它是我的一个心结，多少年来，我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甚至自己都很怕想起……”

“如果您觉得很为难，我们可以换个主题。”

清水微笑，“不用。谢谢你的好意！今天的阳光好像很适合回忆往事，而我和你又很投缘，所以我并不觉得为难。事实上，过去觉得为难，只是因为感到对方并不是一个值得倾谈的对象，他们总是事先就在自己的脑中画下一个框框，然后不假思索地就把我的事情放入这个框框中，他们无法理解我，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愿理解我，不是一笑置之，就是嗤之以鼻，不是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开他们玩笑，就是又在编故事……”

清水叹了一口气，“他们不能解开我的心结。”

“如果他们都不能，我就……”

清水立即打断他：“不，你能！”

“嗯？”

“你没有他们脑中的框框，你有我所需要的公正客观，即使你无法给我正确的答案，至少你会相信我所说的，这就是我所需要的。我的要求并不高。而且……”清水顿了下，肯定地说：“我相信你就是那个能够带给我解答的人。”

新源有些受宠若惊，嗫嚅半晌，终于下了决心似地大声说：“希望我不会令您失望！”

清水笑着点点头，在心中说：“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金色的太阳愈升愈高，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就在这暖洋洋的阳光下，清水带着新源步入三十年前那奇幻的世界里。

三十年前，清水还是一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少年人。恣意开朗，纯真任性，爱交朋友却又争强好胜，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上天的眷宠。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幸福恬美！可惜的是，那时的清水还不懂得珍惜。

那年，学校组织毕业旅行，因为预算的关系，他们没有选择名山大川，而是去了一个偏僻恬静的小山村。乡村的生活对于城市里的孩子们总是新奇的，所以头两天，他们玩的很愉快，但到了第三天，初到的新奇感逐渐退去，好动的男孩子们开始对既定的计划感到无聊，不想再限制在这个村落里。

他们看中了山村东面不远处的一座高山，那山奇诡壮丽，曾在第一天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晚上老一辈人对它各种传说的叙述，更为它平添一抹神秘的色彩，本来他们想把它当作计划的一部分，但……

“那山去不得，那是禁忌之山。不听劝阻而妄入此山的人，从没有一个可以平安归来。”知道他们计划的村长先生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

他们听进去了，把它从计划中划去，但是无聊的现在，村长先生的那些话又从他们的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充满无尽的诱惑力。

终于，他们抵抗不住诱惑，他们进了山。

山中的景色真是美丽。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有处处的惊奇和感叹，很快地，村长先生的话似一缕青烟在每个人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投下的树荫渐渐淡去，模糊成一片，他们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

天黑了，而他们还没有下山。

这时他们才深刻体会到对于山林来说太阳是多么的重要，没有了太阳，山林终于变得阴森恐怖，就像他们想象中的一样……哦不，这样说太客气了！在城市中长大的孩子们哪能想象得出阴暗森林的可怖的万一。

他们开始按原路走回。山路突然变得无比难走，尽管他们手拉着手，尽管他们互相搀扶，山石还是无情地划破了他们的手脚，后来连杂草也加入了欺负他们的行列，把他们的裤腿划成一条条的。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老话说得果然很有道理，更何况是在黑夜中摸索着下山呢？

但下山的艰辛他们还可以忍受，因为马上就可以回到同学身边的念头一直支持着他们，然而当他们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出发时的地点时，他们几乎崩溃了。

在陌生的山林里乱闯乱撞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他们决定静待救援的到来。

围成一圈坐在地上，阴冷的山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呜呜作响，时而从襟口钻进去，冰冷冰冷的，好像有只鬼爪子在顺着脊背爬行。

“好可怕！”

不知是谁在说，他们抱在一起，感觉稍微好些，没想到夜猫子又凑热闹地叫了起来，一声高一声低，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和着呜呜的风响，更加缥缈无踪、凄绝悲惨。

“妈耶！鬼也开演唱会吗？”一人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闭嘴！少自己吓自己了！不过，这个鬼地方我是待够了！”

“那你要去哪里？”

“去找路下山！”

“你别忘了！我们就是因为迷路才困在这里的。”

“是啊！漫无目的地瞎走很危险的！”

“我不管！别处大不了死人，这里却会让人发疯！我宁肯当死人也不当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