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大步走了出去,谁也拦不住。
剩下的人议论纷纷。这时,风声更响,鸟鸣更哀,暗夜中的山林竟变得比白天更加喧嚣。最终恐惧战胜了理智,他们追上了最先离开的那个人。
“不该离去的!”听到这里,新源自言自语。
“是的。毕竟是少年心性,但是那时的情景实在太可怕了!如果再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离去。”想到这里,清水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我们是注定要离开那里的。”
清水继续陷入回忆中。
寻找下山的路并不顺利,他们又回来了两次。第三次,当他们以为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一片空旷的沙石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月光照在上面惨白惨白的。
如此茂密的山林怎么会有一片如此空旷的沙石地?
他们的心中同时冒出这个疑问,但看到山村灯火的喜悦立时把它冲得无影无踪。他们兴高采烈地朝着灯火的方向跑下山去,但没跑出多远,天上忽然下起大雪,雪花鹅毛般大,又密又重,那是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
他们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这呆愣的片刻,雪竟下到齐膝深。
毕业旅行的季节会忽然下起鹅毛大雪吗?这是每个听故事的人听到此处必然的疑问,新源也不例外,甚至讲故事的人也觉得说不通,而停顿了一下。
清水沉思半晌,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很多人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就是因为我无法对此自圆其说。而事实上这一切却是真实发生的,而更奇怪的是,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反而感到理所当然,甚至还很好笑地想,是不是发生点雪崩会更应景一些。结果,当我抬眼望向山顶的时候……”
一团白雾气势汹涌地翻滚下来,轰隆隆的巨响持续在耳边炸响,直要把耳膜挤破再从每个汗毛孔里破孔而出似的。
整个山都在颤抖。连脚趾头都知道,雪崩真的发生了!
转眼间,雪壁来到眼前,周围的人早已惊恐散去,清水却留了下来,笑着,张开双臂迎接似的投入了雪的怀抱。
“啊……为什么?”新源问。
清水苦笑,“不知道。那时就好像着了魔似的,身体,四肢完全不受控制,甚至连表情都不由自主。明明心里害怕得直发抖,脸上却笑得很舒畅。”
“被雪活埋……一定很痛苦吧?”新源抱紧双臂,打了个颤。
“不!恰恰相反,一点痛苦也没有。雪团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迅猛,还没有来得及感到痛苦,意识已飘向远方。那一瞬间……”说到这里,清水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怎么啦?”新源忍不住问。
“啊……不!没什么!”
其实在那一瞬间,在那雪花与冰晶结成的雪壁中,清水仿佛看到有人影一闪,那人影好熟悉,好像是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某人……
但他明明不认得他呀!甚至连他的面容都没有看清。他有些迷惑,脸上却先一步反应出笑意。
看着那人好舒服!所以他没有移开,张开了双臂,然后雪埋了过来,然后他失去了意识。他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然而他醒了过来。
一张开眼,深深的天花板,高大的窗户,忽明忽暗的灯火,古香古色的陈设……
好像来到了中世纪的古堡,可是……那怎么可能?清水失笑,他可是在二十世纪的日本山区发生意外的耶!自己的想象力几时变得这么丰富了?
“好像很有精神的样子嘛?”清水正笑着,房间内突然有人冷冷的说,一人自角落里缓缓走出,清水一愣。
好美的一个人!
雪白的脸,深邃的眼,黑色的衣,优雅的仪态……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
就是太冷了些!清水不无遗憾地想,若非亲眼见他移动,他几乎以为那是一尊精美的冰雕!
那人来到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清水打个颤。
好冷的一双手!冰一样!
“嗯!烧退了。难怪会有力气笑!”冰冷冷的手指抬起,仿佛会粘下一块肉。
呓……想想真恐怖!
清水缩进被窝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大气也不敢喘,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人微微移动。
那人也回望着他,嘴角忽然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好像在笑,但也只限于好像,清水没有自恋到认为他真的在笑。
那人不会笑。
不知为何,清水很肯定这点。
气氛好像很尴尬,清水随便找了个话题开口,““我发烧了吗?”
“是的。烧了三天三夜!不过,你已经很幸运了,被雪埋了五天,却只落得发烧而已。”
是的,在雪崩中生还而且毫无损伤确实幸运!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见过,我只见到你一个。”
难道他们都……清水感到很伤心。一起来旅游,本来是生离前的狂欢,没想到一眨眼却成了死别。
“谢谢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不必了!带你回来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救你更是兴之所至,我这人很善变,说不定下次心血来潮,我会活着把你封在酱缸里做腌黄瓜呢!所以……你现在不必感激我,到时也不要怨恨我!”那人笑着缓缓说,笑容很美,清水却只觉脊背阵阵发凉。
“你的玩笑不好笑!”
“玩笑?或许。”
那人依然在笑,笑意没有传到眼里。
自己在这里并不受欢迎。清水看出了这点,突然哑着嗓子喊出来:“病好了就快滚!”
“嗯?”那人一愣,挑高一道眉。
“这才是你想说的意思,对吗?是这样就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的。愚弄我很有趣吗?”
“本来没想到会这么有趣的!不过,你确实猜对了。这里确实不欢迎陌生人。”
“那你又何必救我来这里?”
直接丢他在雪地里自生自灭不是更干脆?
“我自有我的原因!”那人冷冷地说。
“是是是!一时心血来潮嘛!你刚才说过了。”清水气鼓鼓地滑进被窝里,不想再看他一眼。
“时间不早了,你是该歇息了!不过,你可以放心,这里虽然不欢迎陌生人,但你只要谨遵一条约定,就可以在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而且安全无虞,否则……”
“怎么样?”
“后果自负。”
“什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
“好事还是坏事?”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没人能够预料得到。”那人很遗憾地说。
但……是错觉吗?
清水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期待的光芒。
“那……我要遵守的是什么呢?”
那人微笑,“你所要遵守的很简单,就是在这座城堡里不可以和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交谈。”
清水等了等,见那人没有意思再往下说,不由得惊讶地问:“就这样?”
“是的!我说过很简单。”那人又露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里还有其他人啊?”清水抚平臂上的鸡皮疙瘩说。
这么恐怖的人,身边也会有人相伴吗?
果然,那人说:“不,只有我一个。”
看吧!他就说嘛!如果有的话,那人一定是圣人!可是……没有就没有,他的笑容为何那么古怪?
诶?不对!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却又不让他与其他人说话,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清水刚要问个明白,那人早已出去了。
“喂!那个……”
啊……他叫什么?该死!忘了问名字了。
咦?床头有一本书,右下角有一个潦草的署名。
帝!是他的名字吗?
第二天清晨,帝邀请清水共进早餐。
那真是清水用过的所有早餐里,最难过的一次!所以早餐一结束,清水就借口去庭园里散步躲了出去。
呼……看不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冰脸,阴森诡异的回廊都变得明亮可亲了!
咦?那是什么?
清水退到刚刚走过的窗边,再次向外望去。
“是幻觉吧?”清水不可置信的低叫。
刚才走过的时候,由于心里想着事,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细一想,才发现是大不对劲。因为就在刚才,就在这个地方,他居然看到了满园的鲜花与青草!
现在还是寒冬腊月吧?
就在不久前,他还遭遇了雪崩,差点送掉了性命。才过了几天啊!他居然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如此美丽的花园。
就算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很古怪,这也太离谱了吧?
他摘下一朵花,捧在手心里,一阵馨香飘拂在鼻端,花瓣娇艳欲滴。是鲜花!他掐断一棵草,含在嘴里,有股淡淡的苦涩。是真草!
越过围墙还可以看到白雪皑皑的山顶,围墙内竟是满园春色。中学曾经学过一篇中国诗人写的《桃花源记》,莫非这里就是?
呵呵……他又在异想天开了!《桃花源记》里描写的是一个恬静的小山村,这里却是一座阴森的古堡,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他摇头苦笑。
正笑着,他无意间一抬头,不由得怔在那里。
碧绿的草坪上,斑驳的树荫下,静静地倚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专注地看着不远处飞舞的蝴蝶,几只小鸟围绕在四周,间或啄食手中的面包屑,间或飞上肩头嬉戏。
好美的一幅画!
突然他皱了皱眉,原来是一只小鸟对他的头发发生了兴趣,很调皮地在与之奋斗。
一定是扯疼了他吧?可怜的小鸟!帝一定不会发过它的!然而,帝却很意外地只是将它轻轻拂开,微笑地抚着它的背脊,眼中的温柔几乎感动了他。
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面!昨天表现得象个邪恶的魔鬼,今天却成了慈悲的天使!
清水往前踏一步,发出轻微的声响,鸟们扑棱棱地飞走了。帝向他这个方向望过来,明亮的眼睛中漾着温柔的波光。
多奇怪!明明是相同的脸孔,只是一个眼波的流转,竟立时展现出完全不同的神采。
啊……真是可恶!如果早餐时他就以这种面貌对着他,那顿早餐想必也不会变得那么难以下咽了。
帝一直看着他,看得清水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走出来,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打扰到你真抱歉。”
“没关系!”帝轻轻地说,声音低低哑哑的,与昨天有些不同。
帝转头看向远处,不再说话,清水有些尴尬。
“啊……对了!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呢!老是‘你呀’‘你呀’的多不礼貌!”
“嗯!我叫庭!”
“庭?不是‘帝’吗?”真意外,他竟不叫帝!那帝又是何许人?书上为何会署着他的名?
庭也同样惊讶,“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因为书上的署名是‘帝’,而这座古堡又只有你一个人住,所以……”清水摊摊手,现在他知道了,他的想法实在偏颇了些。也许那书是别人的,或者是他长辈的呢?
然而,对于清水的解释,庭只是简单地“噢”了一声,又看回蝴蝶的方向。显然,蝴蝶对他的吸引力比他要来得大。被人忽视的感觉很不好,清水没话找话,“昨天谢谢你!”
“嗯?”庭不解地回望他。
清水提醒他,“你救了我的命!”
“噢!你不必客气!那只是举手之劳!”庭淡淡地说。
不是心血来潮吗?只是隔了一个晚上,对同一件事情的反应回答竟是如此不同!这小子转性了吗?转得也太快了些,竟似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噢!等等!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在这座城堡里不可以和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交谈。”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不,只有我一个。”
昨天他确实是这么对他说的,但也仅限于他对他这么说。
真话?假话?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当时的语气、眼神和表情,还有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在说明他话中有话。随便怀疑别人很不礼貌,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那话的真实性。
如果……他说的是假话的话,那么他撒谎的原因是眼前这个男子吗?
想到这里,清水突然垂下嘴角,“当然不仅如此!实际上,我主要想向您道歉。”
庭皱皱眉,清水接着说下去,随便在眉中间挤出两道深沟来配合懊恼的语气,“昨天我真是太失礼了!我本应该在知道事情经过后立即向您道谢的,然而我不仅没有如此,还对您大吼大叫的,说了很多冒犯的话,甚至砸了很多东西!真是太对不住了!”
“噢!”
“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变得很神经质,曾经为此得罪了很多人。下过决心改过,却没有成功。唉……这个毛病真是要不得!”
“嗯……你不必太介意!”
“不,我很介意。昨天您走后,我愧疚得一宿没睡!请您一定原谅我!”清水把戏做足,来了一个标准的磕头谢罪。庭吓了一跳,急忙把他扶起,“你快起来!我真的不介意!”
是吗?可惜他却很介意。
清水坐起来,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很肯定地说:“你不是他!”
“嗯?”
“你不是昨天我见的那个人!”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庭淡淡地说。
“昨天,我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口出恶言,更没有砸东西,虽然交谈并不愉快,但双方还算理性。”
庭抿起唇。
“所以你不是我昨天见的那个人。”清水下个结论。
庭沉默半晌,忽然悠悠地说:“有什么分别吗?”
“嗯?”对于庭的反应,清水很意外。
“庭就是帝,帝就是庭。”
“啊?”
“我们是一体的。”轻轻的一句话不知蕴涵多少隐秘。
清水糊涂了,脸上带着措手不及的迷茫。看到清水的表情,庭微微一笑,轻轻地说:“你有没有听过‘双重人格’这个词?”
“看书时曾经看到过。”
“有什么看法?”
“不过是小说家言。”
“你不相信啊!”庭轻轻地说,尾音拖得有些长,脸孔也黯淡下来。这失望的表情让清水有些不舍。
“也不是不相信。万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只是觉得这种事离我太过遥远,一辈子也未必遇得上一宗。”
庭微笑,“那么你现在就遇到一宗了。”
“耶?难不成……你和帝就是……”清水惊讶得结结巴巴说不下去。
真的?假的?
“该称幸运吗?”庭轻轻地说,眼底孕着几许忧伤。清水也跟着失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