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之入骨——北羁

叶清羽向下看了一眼，正看到李承烨揪着小五一顿胖揍。小五跟个小鸡似的，上蹿下跳，两个眼圈都给打青了。

“撵不走就别撵了，你们休息去吧，让他一个人闹腾。”叶清羽丢下一句话。

有了叶清羽的指示，掌柜当即吩咐小五把酒给这位爷爷上满。

李承烨这才心满意足。

叶清羽回到房间里，李承烨这档子事弄得他睡意全无。他疲惫地坐在床头，听着楼下的动静。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累过了。

上一次这么累，是在什么时候？啊，记起来了，是承徽说要回家跟父母说他们的事的时候。那次受伤之后，李承徽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他好到不行。可再好，李承徽对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叶清羽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于是李承徽说要回去把他们的告诉父母的时候，他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就一口答应了。

于是李承徽走了。与他料想的一样，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叶清羽等了两个月，最后等来了李承徽成亲的消息。

不知怎么回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清羽的心居然颤了一下。按之前想好的那样，他果断地找上门去，打算趁着李承徽大喜，把所有的事都抖露出来，给李家一个好看。可是越接近洛阳，他的心就越是忐忑，最后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居然在李家后门整整站了三天，直到远远看到李承徽与那女子拜堂，他才彻底在大雪里昏厥过去。

他的心还是不够硬，而心太软的人，注定不会是感情的对手。

再平静下来，就已经是三月后了。对于这件事，叶家的人，包括自己的父亲，都抱着“过去了就过去了”的态度，谁都没有再提，只是叶家对李家的态度却急转直下。

是他自己放不开。

叶清羽将自己被褥下的手帕打开，用手指一下一下轻抚那些珠子。那天李承徽走后，他还是没有忍住，把那一地的珠子又一个一个拾了起来。

肋下的箭伤，他一直没有治，这个伤痕随他去过大漠，随他去过南疆，随他去过雪域，他走了六年，这个伤也疼了六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一点都不在乎这个人，但，他的感情比他想象的要深很多，也奇怪很多。

是念着他对自己的好么？真奇怪，他明明这么恨这个人。

44、往事（三）

叶清羽很晚才睡，但是天不亮就被楼下的动静吵醒了。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李承烨发狂似的声音让叶清羽瞬间惊醒。叶清羽一惊，以最快的速度蹿到窗前往下望。

楼下，一个男人狼狈地躺在地上，李承烨一脸狰狞，正一步一步地逼过去。

“叶清羽就是个人见人操的贱货，老子好心来提醒你个没种的一句，还不识好人心！活该！活该你被他骗一辈子，你们一个没种的，一个欠操的，绿头乌龟配王八、跛子穿破鞋——正好！”。

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听在叶清羽耳朵里，他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无力扶着门框喘气。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耳朵净是“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

“畜牲！你还认得我这个大哥？！”

李承徽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直刺入他的耳膜，让他连脑子都疼起来了。

叶清羽把头贴在自己冰一样的手上，呵呵地笑起来。李承徽也来了么？好啊，都到齐了，好啊……

叶清羽强打起精神，走到窗边。他的房间是整个客栈里视野最好的一间，叶清羽只是往窗前挪了一挪了，就将整个场景看在眼里。

李承徽正一鞭抽在李承烨的脸上，那一鞭的力道看在叶清羽眼里，也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李承烨脸上一道鞭痕红得刺目，口气却依然杀气腾腾：“他污辱清羽。只要是污辱清羽的人，都得死！杀人偿命，我今天杀了这个渣滓，自然会去自首！到时候你们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我都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李家！”

“叶清羽……你就只知道叶清羽！”李承徽再次举起鞭子，叶清羽吓得一闭眼。

“啪”！一声脆响。

叶清羽再睁开眼时，李承烨手上的枪已经远远地抛开在地上，他的腕上多了一道清晰可见的鞭痕，皮开肉绽。

“你……你再给我说一次？！”李承徽一扬鞭，沾着血的鞭子抽得空气“啪啪”响。

“哥！那是叶清羽！”李承烨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没等他站稳，李承徽又是一鞭挥出，将人打趴在地上。

“呵……”李承烨咽咽自己嘴里的血腥气，“当年他们也是这样对你的么？”

李承徽瞳孔一缩，抓着鞭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李承烨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二哥都跟我说了……”

李承徽不等他看完，又是一鞭狠狠挥出。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你自己得不到，还不愿让别人得到！”

“住嘴！”李承徽大吼一声，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李承烨的身上，“这种事很光荣是不是？你非要弄得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是不是？！你非要在别人面前把脸丢光才舒服是不是？！李家怎么会出你这种败类！”

汗水刺得李承烨两眼生疼，他身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加上自己的汗水一湿，比泡在盐水里还要难受。他试着想站起来，却根本做不到，只要他一支起身，李承徽的鞭子就恰好赶到，又把他打趴在地上。

这场血淋淋的凌虐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其间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一声接一声的鞭声愈见凄厉。然而李承烨始终没有松口。最后还是李承徽先撑不住了，到底是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弟啊。

“承烨！”李承徽伸手去扶李承烨，眉宇之间全是矛盾的疼惜。

但对他的好心，李承烨全不领情。他躺在沙和血里，一把拍开李承徽伸过来的手：“你别这样假惺惺的！我跟你不一样！”

李承徽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你喜欢他，好，但他又喜不喜欢你？！”

李承烨默了很久，突然放声大笑，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恨声道：“反正他再喜欢你，你们也别想在一起！”

李承徽的手一紧。

李承烨说完，再也不看李承徽一眼，挣扎着向前走去。李承徽也不拦着，不，他已经没有任何拦的心思了。

是啊，就算清羽再喜欢自己，自己再喜欢清羽，他们都没有可能在一起了。他不但已经跟人成了亲，还有了孩子……

叶清羽神色黯然地看着李承徽，嘴角扯出一个惨淡淡的笑容。李家变成这个样子，他本该很高兴才对？

李承徽冲李承烨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完全失去了去追的心思。他转身拍拍马头，莫名其妙的，他居然冲叶清羽窗户的地方看过去。

叶清羽心一紧，躲避不及，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

“清羽……”李承徽动动嘴唇。

叶清羽摔上窗户。

马蹄声又响起来，但这回是渐渐地远去。叶清羽抱着胳膊，慢慢滑坐在地上。

李承烨和李承徽在酒肆门口闹事，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没一会儿工夫，“叶清羽”三个字就传得人尽皆知。到了中午，叶清羽发现就连上来送饭的小五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干净了。

叶清羽看着桌上的东西，没有一点胃口。

人要脸，树要皮。叶清羽平日里最看重的就是脸面，当初没趁着李承徽成亲闹上门去，也有一半是顾及身分面子。当年的事草草了了，可现在呢？李承烨这么一闹，把自己翻了个底儿掉，旧帐新帐一起化成了笑柄，洛阳里的流言就已经足够让他死一百遍了，更别说这话传到叶家……父亲什么会怎么想他？兄弟们呢？他要怎么做人？

一整个下午，叶清羽脑子里浑浑噩噩地都是这些想法，他缩在床上，手脚冰凉，神情恍惚。

“东家。”掌柜的在外面敲敲门，“有人找你。少东家？少东家？”

掌柜的一连叫了几声，叶清羽才回过神：“什么事？”

听到叶清羽沙哑的声音，掌柜的摇摇头，还是说：“有人找你。”

“不见。”

叶清羽这两个字一出口，李承徽就推开门走了进来。叶清羽看到他，整个人默住了。

李承徽回头看了掌柜的一眼，掌柜的也是个明白事的，替他们合上门默默地下楼。

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李承徽微微自在了些，整个人轻快了不少。

“怎么不掌灯？”责怪了一句，李承徽掏出火折子。

“因为见不得人。”

李承徽伸向蜡烛的手抖了一下，他吹熄火折子，烟在空中画出一段弯弯袅袅的曲线。

李承徽挨着叶清羽坐下，手指勾住他额前的一络乱发，小心地替他挽到脑后。

叶清羽只觉得后脑一紧，李承徽的脸凑上来。

叶清羽没有躲，直直盯着李承徽：“我们已经结束了。”

李承徽的唇在离他几公分的地方停住了，他笑了一声，有些空洞：“小叶子。”

叶清羽突然觉得很烦躁：“如果没事，你可以走了。”

李承徽抓着叶清羽的手慢慢收紧，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承烨他……我一直找不到他，所以我想请你……”

李承徽盯着自己眼前的人，突然生出一种想将人搂进怀里的冲动，“请你帮我找他。”

叶清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盯在李承徽握刀的手上：“将军府才是洛阳城里的一条龙吧？只要洛阳地界上的事，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我一个外乡人来找？”

“我……我没有办法。他一见我就跑……”李承徽道。

“哈，真好笑。”叶清羽道，“你们将军府这么多人，看到他就把他绑回来不就得了？你们李家不是最擅张这一手么？”

“小叶子。”李承徽伸出手去，猛地将人拉入怀中，“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

叶清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是我想见你！是我想见你行不行？！”李承徽凶狠地把人搂在怀里，放肆地揉着他的头发，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的打颤，“这六年十二个月零四天，我天天想你月月想你年年想你！我想得都快疯了！你懂不懂？！小叶子……小叶子！”

叶清羽喉咙一梗，眼睛居然湿了，他摇摇头，想推开他，却反被抱得更紧。

“小叶子……小叶子……”李承徽一口吻在他的脖颈，像只找到血源的水蛭一样，吮得叶清羽有些痛了，“为什么是承烨……为什么是李承烨！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小叶子……”

“我替你去找他。”叶清羽在情况失控前果断推开了他。

“小叶子。”李承徽伸出手，想再碰一碰他的脸，但叶清羽立刻转身站起来了。

李承徽神情凄楚地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我就在这里等你……”

叶清羽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向外走。

45、最后的挣扎（一）

夜里的风吹得叶清羽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抬起一只手捂在自己冰冷的脸上。

六年了，居然已经六年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李承徽和李承烨……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还是六年前，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开始。

叶清羽吸吸鼻子，眨眨泛红的眼睛。这些年，他也够了，他已经筋疲力尽，是好聚好散的时候了。去找李承烨，然后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过回他自己的日子。

李承烨并不难找，实际上，只要问一问有没有看到一个醉汉到处找茬就行了。叶清羽拐过两条街，就在一家闹闹腾腾的酒肆里找到了人。

李承烨一身是伤，正伏在桌子上睡觉。李承烨在这洛阳城大小也是个人物，加上早上的事一闹，人人都见识到了他的疯劲儿，这会儿也没人敢去捋他的虎须，只有那老板苦着脸哀声叹气。叶清羽看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替他把帐结了，然后在众人惊恐的目光里走到李承烨身边坐下。

李承烨身上的伤，远远的看还不觉得怎么样，走近一看才发现皮肉都翻开了。叶清羽没料到李承徽下手这么狠。是因为……他吗？是因为……吃醋吗？

叶清羽发着呆，不知不觉伸出手在李承烨脸上的伤口上划了一指头。

“嘶！”李承烨疼得精光四射，“你他娘脸上张的眼是肉洞啊？！……”

李承烨话说了一半，看清眼前的人，“嘤”地一声，后面的脏话自动消声，整个人都讷住了，怔怔地看着叶清羽。

叶清羽也不说话，任他看。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李承烨笑一声：“看来真他娘的醉了，连幻觉都出来了。”

李承烨索性不看叶清羽，抓过一个酒坛，三两下掏开，“咕噜咕噜”地灌。

叶清羽忍不住伸出手扯下他手里的酒坛：“承烨，别喝了。”

李承烨咬住唇，直直地盯着前方。他好想说点狠的，但就是说不出来！他做不到，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把叶清羽彻底推到他大哥那边去了。

叶清羽低头看到李承烨手上的伤口，伸出手又戳戳两下：“怎么不上药？”

李承烨喉咙滚动了两下，还是没说话。

“别喝了，回家吧。”叶清羽摸着那伤口若有所思，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李承烨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承烨的喉咙抖了一下，这回总算发出声音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叶清羽手一抖，本能地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是晚了，李承烨已经牢牢将他的手抓住，用整个酒肆里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为了你我已经没有家了！”

酒肆里瞬间布满了“嗡嗡”的耳语声，叶清羽感觉到自己身后越来越密集的目光，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扔在街上展览。他立即站起身，狠狠从李承烨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跑向店外。

“你去哪里？！”李承烨见状，一把拉住叶清羽的胳膊。

“要么跟我回家，要么醉死在这里！”

“我……”李承烨死死地拉住叶清羽，终于溃败下来，“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做……只要你别离开我……”

叶清羽略显狰狞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快步向前走。

“我们……去哪里？”李承烨小心翼翼跟在叶清羽身后，身上的伤让他走得一瘸一拐的，根本跟不上叶清羽的脚步，“我不能回李家，他们会打死我的。我……我想跟你一起……”

叶清羽的脚步顿住了。他背着身，身后响起李烨的声音。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和我大哥……”李承烨咬了下唇，道，“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你跟他已经没有一点机会了！所以……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怎么样都好，我会很体贴的……就算你把我……把我当成他也没关系……”李承烨说到最后，几乎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他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甚至连要求叶清羽喜欢自己的要求都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