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屿始终一句话不问,也不劝我,任由我把自己往死里糟蹋。
直到漫漫跑来告别返校,在一角落见到我,大声尖叫:“哥,哥,快来瞅瞅,你这咋溜进个要饭的!”
我这才惊觉自己有多狼狈。
一现原形,立即被漫漫“驱逐出境”。
两人送我上了出租车,夏屿趴车窗喊了一嗓子:“晚上我去找你。”就让司机把我拖回了租房。
爬了半截楼梯,抬头望见我家门口地上坐着一个人。
我踏近两层,才看清那人是我小学同学、石轱辘乡乡长王喜仁。
“耗子,总算把你等到了。”王喜仁也瞧清了我,冲下楼梯,激动的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这是跑哪去了?打手机关机,去你单
位又说辞职了……”
“喜子,那啥,咱进屋说话。”我截断他的话茬儿,拉着他往楼上带。
妈的,得,看来咱这辈子别想脱“耗子”这名了,见人都喊的贼顺溜。
第四章:认亲
稍微将自己收拾了一遭,我决定跟着喜子回乡,为的是认亲。
喜子说,有一瞧着挺有钱的外地帅哥,找到乡里,说是我一亲戚,点名要见我。这不,我大和我弟都去了广东打工,家里没人,
他只得自己亲自来找,算是为群众干点实事。
回头给夏屿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说这事,非得陪我去,半小时后也不知道哪弄来辆切诺基,屁颠屁颠的载着我们上路。
以前读书的时候,夏屿经常放假没事跟着我回乡下体验生活,和喜子他们打得也挺热乎,这会儿,两人从一上车就没停过嘴皮。
“……那人斯斯文文的,一口广播员的普通话,一看就素质高。他一进乡政府,把啥子证件摆了一桌,笑着说是找耗子有点急事
。我思忖着他恐怕真的挺急,当下就给耗子打了手机,用的是他去年过年告诉我的号,结果连打十几次,都说关机。没法子,又
跟他弟打了通长途,他大一听说手机联系不上,怕他出事,急得赶我到县城来找。”喜子深吸了口烟,冲着夏屿又重复了一遍适
才对我说的事情经过,“我出门前想了想,也不知道他小子愿不愿见人家,不敢冒失地带他那亲戚一起来,就安排那人到镇上找
地儿等。毕竟人家城市人住不惯我们乡下那土疙瘩,嘿嘿。”
“喜子,你核对过他的证件没有?现在满大街骗子、人贩子”夏屿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靠在窗沿弹烟灰。
“得,就他家那两间红砖房,外加一粪坑,哪个不长眼的跑来骗?还人贩子呢,要贩也贩黄花大闺女,怎么轮也轮不到他这瘦猴
儿。”喜子扯着嘴角损我。
我屈臂就给他一手肘,被他小子笑嘻嘻的躲过。
跟喜子放一块,我的确不占地儿。他小子个头没我高,身板倒跟铁塔似的,黑壮黑壮的,夹克衫穿他身上都嫌绑;只比我大三岁
,丫闺女已经上了一年级。
“耗子,我瞧那人口气,倒有点象是来认血亲的。想当年,你大把你抱回来”
说到这,不得不提提我的身世。
乡里人都以为我是我大在镇上随意捡的弃婴,其实,那是我大怕我遭罪,扯的谎。
我是弃婴不错,但我大隐瞒了一点:我是私生子。
讲起来还有挺老土一故事:二十四年前,一漂亮姑娘与心上人交往时,没做好安全措施,导致未婚产子。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
(啥原因不清楚),姑娘将那未满月的男婴送给了一位八辈子没见上几面的远房亲戚,此后玩失踪,音信全无。该亲戚当时的家
境在农村还算殷实,男的一手好木匠活,女的会养猪养鸡,只是婚后多年未生育,见这男婴自然喜欢得紧。
男婴刚抱回时,又瘦又小,还满脸黑毛。男的怕他养不大,给他取了个小名叫“耗子”,寓意有耗子一样旺盛的生命力。出了月
子,小耗子果然不负期望,见风看长,两口子这才放下心。
三年后,女的终于怀了孕,两口子一致认为是小耗子带来的好运,对他更加疼爱。次年冬天,男的有了自己的儿子,可代价惨重
:女的产后大出血丢了命。从此,男的当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两小子拉扯长大。
这男的就是我大,姓俞,乡里人喊他俞手艺;他亲儿子也就我弟叫俞军,不是块念书的料,初中一毕业就跟着乡里一群人去了广
东打工,今年初把我大也带去了,说是找了个看门的闲差。我现在还没能力养他们,自然没敢有意见。
打自参加工作后,我每个月省吃俭用、雷打不动地给我大汇150块生活费。就算他人去了广东,也从没落过一次,心想着他能多
吃几块肉,多喝几口汤,多添件衣服,也不错。
喜子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讲着我们小时候的糗事。其实咱三人都听过不下百十遍了,却仍笑得前扑后仰,合不拢嘴。
我从知道认亲到现在,始终很平静。一直以来都没想过要去找亲生父母,更不认为他们找来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我大对我视同己出,恩重如山,我心里早就立誓只认他一个爸了。回想当年,我弟出生后,我大要照顾两拖油瓶,不能再挨家串
户的上门到人家里做活,只能靠在乡里打散工挣点生活费,家境日渐清寒。他念过几年书,有点见识,即使再怎么艰辛怎么困难
,还是坚持送我和我弟上学。我读书一直很好,11岁那年考进了县城最好的中学,给全乡长了脸。我大接到通知单,喜得一夜没
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就进了山里的采石场,背了两个月石头,才凑足点学费送我进了城。
我至今还记得他站在教务处门口,用那只被石尖划得皮开肉绽、满是伤痕的大手,反复揉摸着我那黄毛脑壳,一脸柔和的笑……
当晚七点多,我们赶到了石河镇。喜子给那人打了个电话,约好了地点,便带我们到一家看起来有点档次的馆子里等。
进了间小包房,三人坐到靠墙放着的组合沙发上歇息。
喜子跟进来倒茶水的服务员交代了几句,便嚷嚷着要玩斗地主。
我这段时间,又失业又失恋,还自我一番摧残,精神大不如前。下午颠簸了几个小时,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全身乏得厉害;特
别是脖子疼得抽,又酸又木。倒一长沙发上,不想动,朝喜子直摆手。
夏屿从喜子身边的单坐沙发上站起来,笑着拍拍他肩:“你丫有精神还是留着回家折腾嫂子吧,别在这折腾咱俩了。”说完,长
腿一跨,就到了我身旁。
拍拍我的腿,示意我让些位子,夏屿一屁股坐到我腰侧,伸手十分自然熟练地替我捏后颈,前倾的姿势,使得半个身子几乎贴在
了我身上。
夏屿身上熟悉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带着点海飞丝的香气,扑鼻而来,令我莫名安心。随即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惬意舒服地享
受他的按摩服务。
“妈的,你小子知道我今儿回不去,还有意拿我开涮。”
喜子洗着手里半新的扑克,低声嗫嚅;一抬头,就看到了夏屿的“亲昵”动作,顿了一下,嬉笑叫道:“知道你小子和耗子铁,
可也不用当着我的面做这娘们的事啊!”
“啥叫做娘们的事?”夏屿脸一沉,突然站起身,火大一吼,“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知不知道颈椎痛有多难受?!耗子读书那
晃儿天天勾着脑袋看书,后来上班又得勾着脑袋瞧电脑,颈椎早出大毛病了。前几天在我那玩电脑,我都拿带皮靠的大班椅让他
半躺着玩,今儿一路颠了几小时,脖子又找不到地儿支,瞧这样儿就知道是痛得半死。”说着,又坐了下来,喃喃道:“妈的,
没痛过的,不知道痛是啥滋味。”
他这一激动,把喜子唬得半晌没吱声。
我也一震,想他那话音,不由地问:“你丫是不是也有颈椎病?瞧你整天趴那打游戏,估计颈椎也好不到哪去。”边说,边撑起
半边身子,伸手替他捏了两把。
猛地记起,以前他曾给我买过趋风膏药,说贴在后颈可以缓解疼痛,想来是他自己试过的。
“行了,你躺你的。”他一把扯掉我的手,端了杯茶就一气灌。
我又躺了回去,微合着眼睫,望向他瘦削的脊背,有点失神。
好象从进入县城中学后,我的生活就不曾离开过他。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象我这么乖巧一好学生怎么就对上了他这“恶霸”的
眼呢?班上要同桌,跟老师说是为了向我学习;住宿要同屋,跟老师说是为了更好的向我学习。结果,自然是我被他“腐蚀”了
:好吃好喝好玩的拿与我分享,我给作业他抄,考试还想法子递答案条儿。
读高中后,我就没再向我大拿钱,一有空到处找小工做,挣学费。他知道我不会接受他金钱上的帮助,就向他爸要了他家印刷厂
、纸品厂里收废纸破烂的差事给我,蹬着厂里那辆破三轮,带我到废品回收站去卖。
再后来,收了情书一起看,又互相替对方给看上的女孩写纸条。读大学时,我忙于做家教,虽然同城,却从没去过他们军校,每
次都是他来看我。来的时候,总会捎点好吃的,从不计较陪我吃食堂。若是我身上有闲钱,也会请他吃顿加料牛肉面,喝几瓶啤
酒,两人便满足得直哼哼。
毕业后,我决定留在县城。刚开始,没找到工作,住在他家里,和他挤在一张床,半夜老是抢被子枕头,闹得不可开交。后来,
找到工作就搬了出去,两人也还经常聚聚。那时候,工作很辛苦,我曾在超市做过收银员,在大酒店做过前台服务员(那里认识
了第一个女朋友小丽),然后,因为他大伯的帮助,非常“好运”地进了银行。
细细想来,从初中到高中,再到读大学,我一路顺风顺水的往上读,他也一路伴我同行。除了上大学时,我读的是财院,他去的
是军校外(说来还是同城),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我跟我大我弟、跟小丽他们合在一块的,还要多得多。
夏屿是我最好的朋友,甚至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咚咚咚”,几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神游。
夏屿自刚才吼那一嗓子后,就没理喜子,坐我腰侧眯眼有搭没搭地看报纸;喜子一手夹着烟,一手捏着扑克,自己跟自己玩管三
家。
敲门声起时,两人的眼睛互视了一瞬,随即盯到了门上。
“进来。”喜子将扑克往茶几上一扔,直起了身子。
门被推开。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门口站着一穿着黑色衣服的颀长男人……侧影。
夏屿站了起来,我也撑起身子,立地。
那男人大概是瞧见喜子了,从容稳健地走进来,我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首先,我很肯定地说,他和我长得一点也不象。
第五章:劲酒
以前看香港电影,大人物出场往往要来个特写,最常见也算最具吸引力的镜头之一:万众瞩目下,两扇欧式风格的大门由外向内
缓缓推开,紧接着,一名伟岸俊美的男人,以绝对优雅绝对迷人绝对傲然的姿态出现在门中央,宛如神祗般光芒四射
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那男人时的错觉。
——他踏进房间的一瞬,仿佛整个包房都亮了起来,空气也变得澄净。
他在微笑。
精致柔和的五官蕴含几分阳刚的孤傲硬朗,眸光清亮而深邃,黑缎的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束着,露出光洁漂亮的额。深紫色高
领毛衣外罩黑色半长薄型风衣,玄灰色暗条纹西裤完美地显现那双修长笔直的腿,非常俊逸的打扮,溶集着一股子文人儒雅和天
生高贵的气质。
猛然想起喜子评论他的那句“素质高”,不禁暗自好笑。
“王乡长,辛苦了!”他先朝喜子伸出手,嗓音低沉圆润。
喜子忙不迭地握住,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随后,一把拉过我的胳膊,介绍:“他就是楚航。”
他目光流转,仔细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笑意更深了;向我伸手,礼貌地点头:“初次见面,我是路行风。”
我怔怔地握了一下,微微颔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在意的挪开一步,转而停在了夏屿面前。
“这位是”
“夏屿,铁哥们。”我搂过夏屿的肩,轻描淡写;夏屿飞快扫了我一眼,扯出个浅笑,探手握住他的。
“路先生,幸会。”
路行风的到来,使原本放松的氛围逐渐紧张起来——虽说他一直温文有礼地努力跟我们胡扯瞎聊。这就好比硬凑在一笼子里的不
同物种,我们仨地上跑的,他一天上飞的,没共同语言,无法沟通。
我虽想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却不愿他在喜子面前讲太多(毕竟涉及的是我个人私事),因此不急于开口询问。好在他似乎也考虑
到了这些,并没有在饭桌上多说什么,仅略微简单的透露:受人委托来找我,而我很可能是委托人的亲生儿子。至于怎么找到这
里,只说是知情人告诉的地址。
“这次来的匆忙,实在唐突了些,但对于你生父来说,已经等得足够久了,所以,”路行风对我浅笑,“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楚
先生随我回一趟K市,做个DNA鉴定。”
这话一出,夏屿和喜子看向我的眼神颇为复杂。
我垂睫把玩着手中的小酒杯,心绪难平;考虑了半晌,才不无讥讽地开腔:“说实话,我从未奢望过有一天亲生父母会找上门,
甚至还需要借助科技手段来确定自己的身份。”
将酒杯放回桌上,我坐直了身子:“我今天之所以会来见你,纯粹是因为对你的来意感到好奇。既然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
想请你带句话给那个委托人,”顿了顿,我表情严肃,“我楚航的母亲早在二十年前长眠地下,而我唯一的父亲,此刻正和我弟
弟为了生计,奔波劳碌!”
座上三人均一怔。
路行风顷刻间敛了笑,微蹙眉头,紧盯着我:“你的意思是,不准备和你生父相认了?”
我似笑非笑,“家父正在广东打工呢。”
他被我这话刺得哑口无言,若有所思地看了我良久,眼神似海,深不见底。
若说面对亲生父亲的寻找毫无感觉,定是假话。毕竟茫然的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根本,再怎么说,我体内交织
着他的血脉,没有他,也就没有我。
想当初第一次听说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觉得特憋闷:凭什么人家都是亲生,就我不是!那时候太小,在我大一巴掌拍屁股上时
,也曾嚷嚷着要找我亲爸亲妈。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血亲对于我,无非是多认识一个必须相关的人,然而和陌生人讨论亲情如
何浓烈,我想我装不来那虚伪。
有一刹那,我惊异于自己的挣扎:我不是不想去见我那所谓的亲爹,而是害怕。我很安于现状,不愿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破坏如
今的平衡,包括我与我大我弟,他与他的家人亲友。
感觉到气氛有些阴沉,夏屿凑我耳边轻问:“要不要现在回去?”
我摇头,夹起面前的滑鱼片,笑:“饭还是要吃的。”
喜子坐我对面,原见我语气不善,颇为尴尬,如今听到我说吃饭,立马站起来,开门催服务员快点上菜。
“要不来点小酒吧?”喜子探出门的身子收回来时,手里多了四小瓶劲酒,“这酒好入口,跟喝糖水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