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荣。”樊墨轩忽然道。
“嗯?”
“我喜欢你。”
荣兴桀一愣,又赶紧缩回了车里。
樊墨轩这么毫无预兆的就说出这样的话,让他心里咚咚咚跳个不停。想来,自己都没这么正儿八经地跟他说过这话呢。
自己想着,不由得脸上烧得更红。马车已经在行进,偶尔磕到一枚石子,轻微地颠簸一下。荣兴桀隔着车帘子,听那铃铛清脆的声响,觉得很满足,先前的不快也烟消云散。
回到镖局时,荣仓朔果然心神不宁地在厅里踱来踱去。荣兴桀看了,忽然觉得爹似乎苍老了一些。原本矫健的步子,现下踱起来,拖着地的声音格外明显。
荣仓朔看见了他,紧绷的脸瞬间软了下来,走上前道:“小兔崽子,你可算回来了!”
少林已差人将樊怡汝的尸身送了来,现在尸身正停在临时的灵堂里。荣仓朔也已让棺材铺赶造一口上好的棺材。而本应该做这些的自己,此时才回来。荣兴桀想到这些,不免心里又浮起几分愧疚。
樊墨轩这时已拴好了马走进来,看见荣兴桀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揽了一把,让他别太难过。
荣仓朔蓦地看见樊墨轩进来,脸色就有些不大好。又看到他这么对小兔崽子,立刻板起了脸:“樊宫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何指教?”
荣兴桀听着爹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滋味。抬起头,竟看到邹桐在后面轻拉了荣仓朔一把。
对上邹桐安抚的眼神,荣兴桀抿着唇点点头。师兄还是这么护着自己。
樊墨轩竟也恭恭敬敬地对荣仓朔抱以一拳,看得荣兴桀心底很是吃惊。
几人坐定,大致将情况说了一遍。荣仓朔没再表示什么,神色见却难掩地有些暗淡。
邹桐问道:“那掌柜的现在有何打算?”
荣兴桀看了樊墨轩一眼:“先歇几日吧。然后再去找找看又什么线索。这仇终归是要报的。”
邹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镖局里我会帮着照顾的。这便让管家收拾客房。掌柜的你也多陪陪你爹吧。”
樊墨轩听到了他俩的对话,把目光转向荣仓朔。只见他埋着头,神色间很是不安。遂走上前,碰了碰案几上的茶盏:“茶有些凉了,我让人去换上热的来?”
没等荣仓朔回答什么,樊墨轩已经径自端下了茶盏。再端上来时,是恰好的温度,不凉也不会烫到。他跪在荣仓朔跟前,举高了茶盏:“我会好好照顾小荣的。”
荣兴桀惊呼道:“墨轩……你这是……”
“我再坚持,也不能坚持得了小兔崽子一生。”荣仓朔颇显疲倦之色地笑了笑,“我本想着再过些日子就隐退江湖,放手让小兔崽子和他媳妇自个儿折腾。那时他真要再跟你,我也是不管的了。现下,这想法看来是不行了。”
荣兴桀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樊墨轩又何尝好受。除去面对至亲,这是他第一次下跪。但想着此人是小荣的爹,便觉得这跪下去也不难。可听荣仓朔的口气,似乎还不甚满意。
但坚持着这么做,只是想让小荣能放下心中的牵挂。尽管数年之后,两人兴许也能在一起,但他还是希望现在就能让荣仓朔松口。
然而荣仓朔,却迟迟没接下那一盏茶水。
他留下一句话,拂袖离去。他对樊墨轩说:“尽管你是焚炽宫的宫主,我不信任你。”
荣兴桀给这么一搅拨,其他的什么心思都没了,全到了樊墨轩这儿。
拉起樊墨轩的时候,收到了他歉意的一笑:“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成功。”
因为荣兴桀说要歇息两日,两人便在石门暂时住下。荣兴桀住的是曾经和樊怡汝的屋子,里头还有两张床。而樊墨轩则是住了他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客房。
荣兴桀回了房,自然是看见各种樊怡汝的痕迹,心底又生一分愧疚。
想着樊墨轩问自己若是无法报仇时的情景,而去夜刹询问的时候,也似不太在意他们是否给出答案,便猜测兴许樊墨轩是知道这人究竟是谁的。
走到樊墨轩的房门前,轻叩两声,便垂下手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门从里面被拉开,荣兴桀他也一下被拉了进去,随即被紧紧抱住。樊墨轩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小荣,我怕你不会来找我了。”
荣兴桀的手不由得扶上他的背,轻拍了两下:“我……墨轩,放开我吧。爹他还没松口……”
明显感觉抱着自己的身躯僵硬了一下,樊墨轩缓缓离开:“对不起,我不会让你为难。”
“墨轩,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还怡汝的人是谁?”荣兴桀让自己不去想樊墨轩那近在咫尺的气息。
犹豫了一下,樊墨轩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荣兴桀垂着头:“墨轩,不要瞒我,回答我。”
“不知道。”樊墨轩的声音很干脆,干脆的让人不会去怀疑话语是否真实。
荣兴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展露一个笑容:“墨轩,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焚炽宫。我想好了,若是爹答应,咱们一起隐退可好?”
樊墨轩不易察地皱了皱眉,手轻轻拂上荣兴桀的眼角,侧过头印下一吻:“我不为难你。”
荣兴桀此时觉得心无比得平静。像是一片静止的湖水,澄清得可以映出倒影。
然而,平静却轻易地被一枚掷入的石子打碎。荣仓朔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怒吼道:“你们在做什么!”
樊墨轩先反应过来,立刻把荣兴桀护在身后。
这一举动必然让荣仓朔更加愤怒,先前对樊墨轩立起的一点点好感也瞬间消散:“你立刻离开石门!有我在,就不许你再接近小兔崽子一步!”
第五十一章
一整夜,荣兴桀都被荣仓朔牢牢盯着,不得离房间一步。
屋内点着火烛,单人的影子成一双。次日起来,眼下一片青黑的有三人。
樊予邻也不知是否有意刁难,这才他们回来的第二日,他们夫妇就找上门来了。所为之事,自然是樊怡汝之死。
顾彻盈两眼是肿的似核桃,可自进屋起,就没露过一份悲伤。若说面对樊予邻,荣兴桀他还能硬撑着不予配合,面对顾彻盈,他却不能不自责了。
他自己没能切身感受过娘的疼爱,却是容易被这种情感感染。现下便是如此,即便顾彻盈是江湖女侠的刚硬在外,荣兴桀却觉得能感受到她的那份伤痛。
樊予邻问道:“怡汝呢?我和她娘都有些想她,让她出来见见我们吧。”
荣兴桀心里正计较着该怎么回答,樊墨轩开口了:“叔叔,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若不是已经听说了,怎么会这时前来呢?”
“你……”樊予邻给他堵得立刻说不上话来了,恼怒成羞道,“你别忘了你也姓樊!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替你爹报仇?”
荣兴桀知晓樊墨轩那是帮自己,却也不欲樊墨轩跟他叔叔吵起来,更不愿樊予邻用这样的话来激他,便将他往后拉了拉。
荣仓朔将荣兴桀的举动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而是对着樊予邻道:“似乎,怡汝她现在应该姓荣了。我已差人为她准备最好的棺材,墓碑上刻的,也应该是‘荣怡汝’这个名字吧。”
顾彻盈此时平静地抬起头,目光里带了一点恳求:“让我再见见汝儿吧。”
这样的要求,自是没有理由阻止。于是,几人先后进了那灵堂。
因是临时布置的,东西都很简陋。可再如何苍白的布景,也比不上樊怡汝人苍白的面色来得触目。原本鲜红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余下的只有惨白。
顾彻盈上前,摸了摸她僵硬的脸,终于落下了一滴泪来。樊予邻却皱皱眉头:“这事,你们石门就没个交代吗?”
“我想回龙辉住几日。”回答他的是顾彻盈。她眼眶中还有泪水在打转,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樊怡汝。
樊予邻立刻声音放高了:“这怎么行!这种时候还要闹脾气吗?你识不识大局?”
“我识的大局就是汝儿因为你的计划而死了!你还想怎样?”顾彻盈竟然跟他争执了起来,而荣兴桀也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一个词“计划”。这跟樊予邻的计划又关?
樊予邻立刻如被惹怒的狮子般大吼:“你给我住口!”
荣仓朔和荣兴桀都还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樊墨轩的轻笑打断了这一对夫妻的争执:“叔叔,咱们什么事还是去外面说吧,别吵了怡汝。”
樊予邻也沉下了气,去拉了顾彻盈一下:“去外面说吧。”
顾彻盈却打开他的手:“我要再陪陪汝儿。”
几人回到正厅坐着,留下了顾彻盈。
樊墨轩率先开了口:“叔叔,你不就是担心怡汝死了,有些东西得到,就不那么方便了,而牵制不了石门吗?”
荣仓朔、荣兴桀和樊予邻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都抬起头看向樊墨轩。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几日,侄儿刚和小荣去拜访过第一暗杀组织夜刹的当家季千骁。”樊墨轩悠悠道来,荣兴桀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听他继续道,“夜刹实力不凡,若是龙辉有它作为盟友,岂不是无往不利?”
樊予邻原本紧绷的脸忽然松懈了下来,脸上露出不易察的笑意:“贤侄的意思是……”
“不错。顾家有女名顾怜衫,已是谈婚论嫁的年岁了。”
荣仓朔拍案而起:“张管家,送客。我们石门残陋,容不下这样的贵客。三位贵客,都送走!”
不待张管家走到樊予邻身前去请他,他已经朗笑两声:“不必送了,我这就走。荣老掌柜,咱们今后,可有的继续玩的!”
顾彻盈也已恢复了情绪,却是没跟着樊予邻一起,自己驾着马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在樊墨轩身上,荣兴桀也是气得全身发抖。上辈子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若不是……若不是龙辉有了夜刹为助,自己石门又怎会……
樊墨轩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深深看了荣兴桀一眼,转向荣仓朔:“龙辉跟夜刹结了亲,对石门来说,只有好处。夜刹说是暗杀组织收钱办事,但江湖上不少遭了毒手的确确实实对其怀恨在心。若是龙辉跟夜刹成了亲家,自然不会再去找龙辉送镖。而龙辉也是众所周知有朝廷里一点势力在后头撑腰,达官贵人哪个没做点亏心事,怕的就是夜刹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杀手。等龙辉跟夜刹结了亲,自是不会再尽力保全于它。更何况,顾彻析目前还全权握着龙辉,是否会因顾怜衫就与夜刹结盟,也未可知。”
樊墨轩细细分析来,竟是句句在理。荣仓朔心里觉得,说不定真是错怪他了。
而荣兴桀更是惊讶,惊讶于樊墨轩的城府,惊讶于他的算计。可是,墨轩的诸番算计,是为了自己……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
樊墨轩轻轻一笑:“还有一点,因为,顾怜衫以前喜欢你。所以我要她尽快嫁走。”
荣兴桀听得脸上一烫,想到爹的态度,就立刻要往后头躲,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荣仓朔却一反常态,道:“罢,我也确定你对小兔崽子的心思了。终是斗不过你们。”
又过了几日,樊怡汝的后事也已处理好,荣兴桀和樊墨轩决定翌日就动身,寻找害樊怡汝之人。
晚间,荣仓朔把荣兴桀叫到了自己屋里。
荣仓朔屋里的摆设,多年不曾变过。对着桌上那一跳一跳的烛火,荣兴桀恍然想起幼时,总是对爹的房间充满好奇的自己,常常赖在这间屋子,到了晚上也不肯离去。一眨眼,现今的自己多久没再来过这屋子了!
荣仓朔正在喝着小酒。看见荣兴桀进来了,拍拍身边的位置,给桌上另一个杯子里也倒上了酒。
“小兔崽子,明天就出门啦。”
荣兴桀接过了那酒杯,仰头将佳酿送进嘴里。“是啊。爹今日怎么有这兴致?”
“这趟出去,啥时候回来也没个定数。小兔崽子,记住别给咱石门丢脸啊!”荣仓朔喝得在兴头上,自个儿捧了酒壶,也不给荣兴桀添酒。
荣兴桀心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口上却说:“爹放心,我不会丢脸的。”
“咱们石门,刚创立的时候,江湖上可就这一家镖局。等石门势力扩充到整个北方的时候,那龙辉,还没影呢!到了你祖父掌管镖局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停滞不前了。他将我送出去拜师学武,说是他山之石。”说到这儿,他又将自己才见底的酒杯斟满。
荣兴桀知道,爹他从来不轻易翻开这些尘封的往事。此时娓娓道来,兴许是因为即将来临的别离,总让有些年岁的人倍有感触吧。
“大概你也知道了吧,龙辉的顾彻析是我拜师学武时的师弟。我们俩从来没合过拍,他挑我的刺,我也没让他过得舒坦。后来我气不过,跟师父打了个招呼就回来了。呵,他是真的要跟我斗到底。知道我家在北方开着镖局,就去南方也开了镖局……”
尾音绵长,荣仓朔执着酒杯的手停滞了许久。目光看向窗外参差的枝桠的黑影,光秃秃的枝桠将月色割成一条一条。
原来,龙辉是那时才建成的,算起来,倒是比石门迟了好久。
“说什么不许你丢脸,其实,最丢石门脸的,是我吧。”
荣兴桀自己抢来了酒壶,空了许久的酒杯再次被慢上。清脆的碰撞声响在清寂的夜里,荣兴桀举杯:“爹不丢脸。在我心中,爹是最好的爹。我小时候就一直想着,将来要像爹一样。”
不是奉承,不是安慰。这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延续了两世之久。爹,是最好的爹。
荣仓朔醉倒前,跟荣兴桀说的最后几句话是:“石门是真的走下坡路了。若是可以,爹是想,能陪着你娘,在无人的山林里过过清闲的日子。镖局,你若不愿接手,也就放了吧。小兔崽子,爹这个想法……你不会怪爹吧?”
怎么会怪呢!上辈子的记忆中,最后爹携了娘的牌位,住进那小茅屋时,笑得特别轻松。
荣兴桀很高兴爹能将这些都跟自己讲。当然,他也会尽力满足爹的愿望。
晨曦微露,荣兴桀抱着荣仓朔,头埋在他的怀里。这是属于爹的温暖。空气里,是浓厚的酒气,和轻轻的鼾声。
第五十二章
最后一次检查行装的时候,荣兴桀对张管家说:“去把爹叫起来吧。要是赶不上送我,他会生气的。”
张管家应了声,小跑着离开。
樊墨轩走上前,指腹轻轻拂过荣兴桀眼下:“你也没睡好。要不还是坐马车吧,在车里再休息休息。”
荣兴桀傻里傻气地冲着他笑。
包袱扎好,魄影刀也将挂上了腰间,张管家却忽然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荣掌柜,不好啦!不好啦!”
“什么事?慢慢说。”樊墨轩声音透着沉稳,总是让人在慌乱时镇定下来。
“老掌柜他……他咳血啦!”
“哐啷”一声,没挂牢的魄影刀掉在地上。荣兴桀怔怔地站着,忽然就觉得眼前一片黑。
恍惚中,自己被扶住,而后是樊墨轩的声音:“快去请大夫!小荣,你没事吧?”
人中被掐得发疼,这才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是樊墨轩满脸的焦急。
“我没事,快去看看爹。”荣兴桀晃了晃脑袋,急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