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过刀剑的手上,生着些老茧。可两指轻夹起一枚棋子时,依然赏心悦目。
夹着棋子的手一顿,丰疏崖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转过身来:“荣掌柜可是有话要说?”
荣兴桀点点头:“丰前辈,你跟我爹,是什么关系?”
“呵呵,你爹教出来的孩子,果然没什么教养!”丰疏崖笑道,话间却没什么指责之意,倒是促狭更多些。
荣兴桀面上一红。
火烛的光轻跳,照得黑石棋盘和上头的棋子儿也明晃晃的似要起舞。丰疏崖叙述的嗓音,悠远得仿佛自二十多年前传来。
当年,江湖上有一位精通琴棋书画的人物,名作冼辛河,却也同寻常武夫一般爱武成痴。其门下先后收了两名弟子,只教他们武功,琴棋书画是半点没提及。大弟子叫荣仓朔,是石门镖局的掌柜之子,入门前有些武功底子。二弟子叫顾彻析,武功全从冼辛河门下起步。
两位弟子性格不合,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闹得鸡犬不宁。所幸吵闹之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冼辛河便也没放心上。倒是因此,在收下顾彻析后不准备再收弟子的心,有了动摇。
又吵吵闹闹地过了一年,两位弟子武功都长进了不少,却也越来越易见,二弟子顾彻析的进步要比荣仓朔快上许多。两人平日虽然争吵不断,练功依然是一起的。因而冼辛河很自然地将这差异归结为两位弟子的资质不同。可这猜想,在某日听到两人争吵的内容时被推翻。
这日,荣仓朔与顾彻析同往日一般,齐齐在武场演练刀法。冼辛河闲来无事,便也去武场,想着能给他俩稍作指点。
只见荣仓朔舞蹈舞得卖力,顾彻析却在旁边哂笑:“师兄,你不觉得,再这么固执己见,你的武功就差不多要到头了吗?”
“闭嘴!我入门比你早,还是有基底的,到底招式为重还是内功为重,我需要你教吗?”荣仓朔手上不停,争吵却也一点不含糊。
顾彻析摇摇头:“师兄,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若再这样一味地练刀法而罔顾内力,迟早会走火入魔的。”
荣仓朔大笑两声:“笑话!古往今来,多少人是练内功时走火入魔的!而天底下那么多门派,哪个门派的功夫不是以招式为重?”
顾彻析答不上来,只叹了口气:“师兄,别的事你要跟我对着干,我无话可说。但这习武之事,明摆着的你却不承认……”
冼辛河惊讶了许久,终是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去。原来,两位弟子竟然武功上也出了分歧。
实则,究竟是招式为重还是内功为重,冼辛河自己也答不上来。他习武,从来都是两方面并重,两方面一同修习。以此为当然,因而也并未去想过这个问题。
眼看两位弟子,矛盾越来越激化,冼辛河终于收来了第三位弟子——丰疏崖。
第五十六章
即想让丰疏崖能调解大弟子和二弟子的矛盾,又不想他也落入武学的迷惑中,冼辛河不再只教武功。询问了丰疏崖除武功之外,琴棋书画中可还有感兴趣的,丰疏崖回答了后三样。
数年之后,荣仓朔要回石门镖局,顾彻析也顺利出师。
两人离去时,冼辛河分别给了他们一封信,言明回去后才可拆开。
信的内容是一模一样的,大意为日后若是碰上极难解决的事,可持此信去寻他。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荣仓朔听从他爹的意思,将这些年所学的与祖传《荣家刀谱》融会贯通,力求如破石门止步不前的现状。而同时,顾彻析在南方建立了龙辉镖局,并很快与北方的石门镖局形成鼎力之势。
丰疏崖的故事,讲到这儿就结束了。中途蜡烛烧完,又换了一支点上。
他收起了棋谱,准备今晚不再看。起身时,对荣兴桀道:“大师兄他一直挺照顾我,但他的性格,却照顾不好人。”回忆起来,不禁莞尔,“你的性格跟大师兄很像。”
等丰疏崖收好了棋盘和棋子,荣兴桀才进屋。樊墨轩竟然还没睡。
“你听到了?”荣兴桀爬上床,问道。
樊墨轩点点头。
“墨轩,我以前错怪你了。”
“我说过不会骗你的。早点睡吧。”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荣兴桀却是睡不着。别人兴许还不明白,但他却想通了其中许多缘由。
因为爹他拜师前,有过武功底子,因而是学过内功之法的。等后来一心只练招式时,虽然没再特意去练内功,但使出招式时还是能自然地调用内力。
可当他开始教邹桐和自己的时候,却是不曾教过内功的使用之法。而自己和邹桐,自然也不曾意识到这里的问题。直到樊墨轩跟自己指出。
而自己,竟然还以为这是樊墨轩的污蔑,为此还跟他大吵一架。
想到此处,不禁又侧过头看向睡在身边的人。自己求了两辈子的人,竟然,真的,这么在意自己。
荣兴桀伸出手指,为了不弄醒他,只隔着空描绘他面部的轮廓。从眉、眼,到鼻、唇,都是那么地让自己心动。
他又做了已经许久没做过的事。掏出两人脖子上的金锁,轻轻一扣,锁在一处。
刻着的两人的名字,被紧紧地贴在一起。
次日,告别了丰疏崖夫妇,告别了皖南的拱桥与水塘,两人持着缰绳,却难得地没有挥鞭策马。
好像心头放下了一块巨石,也像是多年的隔阂终于解开。就那么慢悠悠地行在道上,饱览沿路的风景,也欣赏着身边的人。
“要过年了,正好去烟柳庄也顺路,便先回去一趟吧?”樊墨轩提议道。
荣兴桀想想:“你也要回去樊家庄吗?”
樊墨轩摇头。
“好,先回去。”荣兴桀露出一排牙齿。
近了年末,一路上往回走,触目所见均是一派喜庆的氛围。路边吆喝的多了好些卖爆竹的小贩,还见着一户人家往门楣上贴新书的门联。
荣兴桀心一动,也就近的店里买来一大张红纸,说是要将石门也装扮得喜气洋洋。
回到石门,已近除夕。薛子埙已然离去,荣仓朔的病自然也是治好了大半。只是现在下了雪的天气,不免偶尔要咳嗽两声。
“石门镖局”那快匾额,多日没人擦拭,现在积了些灰。荣兴桀想,趁着过年,把好好擦洗一番,也换个新气象。荣仓朔却摆摆手:“罢了。”
他们都知道,“石门镖局”渐渐成了一个摆设,不再会有生意上门了。荣兴桀更是隐约意识到,功夫上出了问题的石门,定然支持不了多长时间。只是,谁也不会去点破。
先前荣仓朔让邹桐拿了那封信去寻冼辛河,想必也是为了这事吧。
然而到了除夕当天,还没等回邹桐,却迎来了顾彻析的登门。
荣仓朔语气不善:“顾掌柜难不成是要我石门为你送镖?”
顾彻析顾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你动用了那封信,还没寻着师父?”
“哈哈,顾掌柜多虑了。那封信,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做什么要动它。”
顾彻析皱了皱眉头:“师兄,你我一定要这么生分。”
荣仓朔笑笑:“顾掌柜,你我不熟。”
“师兄,几个月前,我从夜刹手里救下了一人。”顾彻析忽然转了话题。
此话一出,不止荣仓朔,荣兴桀和樊墨轩也都惊讶了。从夜刹手下救人,这不仅要武功高于那杀手,更要自此之后处处揣着小心。因为你不知道,何时夜刹准备来收回这条命,顺带讨点利息。
荣仓朔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哈哈,顾掌柜神勇难当。”
顾彻析继续说了下去:“此人,原本也是夜刹杀手,名号阡落。”
阡落,本也是夜刹四大护法之一,排在碧落之后黄璃之前。曾因触犯季千骁,被逐出夜刹后,有被派杀手追杀。之后便再无后续,不想竟是被顾彻析所救。
荣仓朔知道轻重缓急,此时也不再打哈哈,而是问道:“你想说什么?”
“呵呵,”顾彻析忽然哂笑道,“这事,夜刹应该还不知道,但也瞒不了多久了。那桩亲事……你们估计也听闻了吧……应是成不了的。”
这主意是樊墨轩提出的,因而此时荣兴桀留意着樊墨轩的举动。见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却是一句话没说。
待顾彻析离去,荣兴桀还是没弄懂他来讲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可荣仓朔心里却明白:他知道自己有难题,动用了那封信。而指明那桩成不了的亲事,则是表明他的立场。
可我石门,怎会去寻求你龙辉的帮助呢!
因被这事扰了心性,原本摩拳搓掌说要亲笔写那门联的荣仓朔再无心思动笔,一张大红纸又被收了起来。
街上噼里啪啦地响起了爆竹声,一声未息,又起一声,当真热闹。然而,一门之隔,石门内却是平静如昔。
新桃换下旧符,这一年关,过得不咸不淡。
但若当真每一年都能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又何尝不是件惹人羡慕的事?
在荣兴桀和樊墨轩准备前往烟柳庄的时候,邹桐才一身风尘地回来。带来的结果,却是没寻着冼辛河。
九华山固然大,可终究不是走不完。邹桐走遍了九华山,却是没见到其人。想来只有一个可能,是冼辛河云游四海去了。
看着荣仓朔略显失落的脸,荣兴桀上前,咧嘴一笑道:“爹,有啥事我不能帮忙吗?我这些日子在外头闯荡,也长了不少知识呢!”
荣仓朔啐他一口:“你个小兔崽子,闯荡的时间难不成还比老子长?赶快滚吧,不然老子反悔,不让墨轩……”
话没说完,荣兴桀已经拖了樊墨轩跑了。荣仓朔看着他俩的背影,笑了笑,神情又黯淡下去。
然而荣兴桀拉着樊墨轩跑开,却不是直奔烟柳庄。带着樊墨轩绕到了石门的院墙外,一个轻跃扒上围墙,探出脑袋往里头瞧。
犯了唠叨劲的荣仓朔正拉着邹桐讲石门以前多么多么厉害,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邹桐竟也不恼,一字一句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让荣仓朔很有成就感。
荣兴桀过了好久才再跳下来。脸上是干的,却有泪痕。樊墨轩摸摸他的头,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荣兴桀摇摇头:“爹他,其实很辛苦吧。我是石门没弄好,那什么‘雌雄双刀’也没弄好。看样子,还是我更加没用些。”
“小荣,你什么也不用弄,我会帮你一切打点好。”樊墨轩说得一本正经。
荣兴桀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好,我以后可全仰仗樊宫主了。”
石门距烟柳庄约莫一日路程,也算是极近了。但自从柳茗岳假死一事后,两家便再无甚么走动。甚至连当初荣兴桀成亲,柳知秋也没再出现。
这是荣兴桀第二次到烟柳庄来。门口迎接的是元磐霖,见到他们,极兴奋地上前跟荣兴桀打了招呼,才缓缓将目光转向樊墨轩,问道:“这位是?”
“樊墨轩。”
“啊!焚炽宫宫主樊墨轩?”元磐霖惊讶地问道。
“正是。”平淡的语调,并没流露任何情绪。
元磐霖慌忙地点着头,将两人引进了庄内。
去寻找所谓的线索之前,荣兴桀自是会先去看看柳茗岳。正巧柳知秋还要过会才出来,便以随意逛逛为由,支开了元磐霖,和樊墨轩一并向着记忆中柳茗岳的屋子走去是。
柳茗岳看到他俩来,自也是满腔惊喜。赶忙端来凳子,让两人坐下。
幼时一起玩过的几人再次坐在一处,不免有许多感慨。只是,也更容易将话题转向不在的那一人。
第五十七章
荣兴桀刚说出口就意识到了。只是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忐忑地望向柳茗岳,却见他眼底是一片淡然。
屋内一阵沉默,被柳茗岳的一声轻笑打破:“你们这是怎么了?都一脸要哭的表情。”
“茗岳,你……别这么勉强自己。”荣兴桀垂着头,道。
柳茗岳微笑着摇摇头:“我没勉强。前些日子,我还易了容,去戏院听戏去呢。不过,那儿的人唱都没念声好。”
荣兴桀久久接不上话。
也许,对柳知秋来说,柳茗岳能活着,就是万幸。可又有谁知,这“活着”,究竟有多少的负担,又有多少的沉痛。活着,却不能以原本的面目示人;活着,却害得心爱之人为自己“殉情”。
柳茗岳像打开了话匣子,或是因为再见了久违的好友,亦或是因为太久没人跟他说话。他说:“前些时候,梦里见着了念声。他说,若是我再碰见一个唱旦角的戏子,那便是他。他会唱我头一次遇见他时的那首曲子给我听。‘富贵直到老’,他爹从来没骗过他。富富贵贵,一直到老,都是真的。”
直到远远地传来了元磐霖找寻他们的声音,荣兴桀和樊墨轩才告辞。出了屋子后,悄悄绕到元磐霖的身后叫住他,没回答他随口问的那句“你们去哪儿了”,由他带着去往柳知秋所在。
柳知秋正在书房里,让两人落了座,才歉意道:“近来无事作些画,却总是一下就忘了时间。让你们多等了。”
荣兴桀瞄了一眼,却发现桌上的砚台里是干的。心中升起疑惑,已听樊墨轩道:“早已听闻柳叔叔十分擅长书画,只是不知,柳叔叔可曾分别用左右手画过相似的两幅画,其中一幅上有三爷叶舟,另一幅却只一叶。”
樊墨轩的话刚说完,柳知秋就慌忙站起来:“这是……”
话语却被一声闷响打断。一卷画轴从他的膝上滚落在地。
荣兴桀眼尖,看出了这画纸虽然有些许破损,却掩盖不住异常精细的装裱。而柳知秋慌忙弯下身要去捡的动作,让他肯定了这是画者柳茗岳他娘的画卷。
当下从椅子上弹起来蹲在画卷跟前,早柳知秋一步拿起了这画卷:“这是柳叔叔的画作吗?我竟还从来不知道柳叔叔竟然这么厉害!”一手已经解开了捆着画轴的丝线。
柳知秋却在画卷极速展开了一小部分的时候赶紧按住了:“小荣,柳叔叔的画,你若要看,给你看别的……”
荣兴桀心里更加疑惑了。若这画真是柳茗岳他娘的画像,那分明是自己已经见过的。怎生此时,柳叔叔又这般防着自己?
面对荣兴桀不回答却充满质疑的神情,柳知秋额上硬是在这隆冬时分沁出了一层细汗。“小荣,不是柳叔叔不给你看……这……”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立刻欲把话题转开,“刚说的那两幅画,的确是我画的。那画……是我先后两次游泰山后……”
“柳叔叔,你手里这画,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樊墨轩立刻察觉出了什么,问着的同时,也将目光定在同时被两人握住的那卷半展的画轴上。
柳知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樊墨轩却又忽然了然地一笑:“柳叔叔的意思,是那两幅画是在先后两次游泰山后画的?那,便是泰山左近的风景了?”
柳知秋点点头:“前后两次……心境大步相同……”话没说完,手上忽然一空。原来是荣兴桀趁着他分神之际,将画卷抽了去,且展了开来。
画面中,还是那个女子,同先前自己所见并无不同。荣兴桀松了口气,却忽然又紧张起来。
此时,樊墨轩也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口中喃喃唤了一句:“娘……”
轻声的呢喃,却仿佛惊雷打在荣兴桀心口。他终于知道为何头一次看到这画像的时候,会觉得这女子那么眼熟。也终于知道在见到萧素茗时,会觉得她带来的感觉会和柳知秋这般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