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通过宫主……墨轩这是,再不想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吗?
这个猜测,竟然让自己心口又狠狠地疼了一下。
焚炽宫现今在江湖上的势力,已然不容小觑,甚至是连少林武当这等历史悠久的帮派,看见樊墨轩也要礼让三分。能得焚炽令,自然是江湖上的大小事务都不用愁了。
可是,他要愁的,又怎止江湖上的大小事务。
浑浑噩噩地往家赶。他现在,只想去看看樊怡汝的墓。
他还记得樊怡汝死后,樊予邻来石门讨个说法时的情景。她爹,当真与她无甚父女之情。只盼这段日子,她的墓还不至太荒废。
在路上又过了五六日,终于等到路上的积雪都消了融,触目所及,不再是凄惨的一片白。
马停在樊怡汝的墓前,竟然看到了顾彻盈的身影。
荣兴桀赶紧下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顾彻盈先惊讶地开了口:“荣兴桀?你怎么来了?”
荣兴桀面带歉意:“来看看怡汝。毕竟,也是我的妻子……”
注视着墓碑上简简单单的“樊怡汝之墓”五个字,却忽然发现顾彻盈半天没说话。抬头对上的,是她疑惑的神情。
“怎……怎么了?”荣兴桀自从知道了樊墨轩所做的,心中对樊怡汝更是内疚。此时被顾彻盈这么看着,不由得紧张起来。
“荣兴桀……”顾彻盈缓缓开口,“你不知道汝儿的事?”
荣兴桀被问得一愣,只摇摇头。
“她还是樊家的人。她没嫁人。”顾彻盈面无表情地说道。
“岳母……何处此言?”
顾彻盈缓缓说道,可说出的话却是让荣兴桀震惊不已:“汝儿她当初成亲前,跟我说过,这亲事是假。她不过是藉此去教一人武功。”
叹了口气,复又道:“当初,樊予邻他动了我们龙辉的主意,是墨轩那孩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帮了我们一把。如今我已与樊予邻没了夫妻情分,却是欠着墨轩一份情。汝儿用这法子报恩,我心里也放下一块石头。汝儿她的仇,实则也不必报了。还多谢你这些日子对这事的挂心。”
“那……岳母……我……”荣兴桀心底慌乱得厉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顾彻盈却笑笑:“我本不是你岳母,不必再这么喊我了。原以为你是知晓这事,没想到……”
没想到的,又何止是顾彻盈。荣兴桀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有立场来操心樊怡汝的事了。
想不到,自以为能藉此摆脱樊墨轩骗局的一场亲事,到头来,还是樊墨轩下的一步棋。
亦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思弄清楚自家武功的问题,却还是樊墨轩将答案送到自己面前。
更想不到,在樊墨轩设下的局里面,自己已陷得这么深。深到,自己的坚持都变得荒诞可笑;深到,对他的感情已不容分离。
“好了,你回去吧。汝儿她,有我来陪着。”面对怔忪的荣兴桀,顾彻盈终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兴桀,你是个好孩子。”
自己,是好孩子吗?
荣兴桀迷茫地走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里,却自嘲地摇了摇头。
适才经过家门,却是停留了一番,走了开去。石门镖局已门庭冷落多时,而自己,已没胆量独自踏入。
又走了几步,却还是狠狠一跺脚,折回去叩响石门的大门。
出来开门的是顾彻析,荣兴桀一下睁大了眼,退开两步,确认了那匾额上确实是“石门镖局”而不是“龙辉镖局”,才小心翼翼地问:“我爹呢?”
荣仓朔闻声,从里头快步跑了出来:“小兔崽子,你咋回来了?给怡汝报仇了?墨轩呢?”
一连串问得,荣兴桀不知先回答哪个,却也不知如何回答。索性眼光中带着疑惑地看向顾彻析。
果然,荣仓朔难得地面露赧色:“嘿嘿,他是你老子当年的师弟。当年咱俩可好了,互帮互助,不分你我!”
若不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荣兴桀真要被爹这副模样糊弄住。
此时,却是藏住了心里的笑意,对着顾彻析规规矩矩一拜:“见过师叔。”
对于爹和师叔的和好,荣兴桀自然是高兴。
荣仓朔这才解释了顾彻析在这的原因:“你师叔反正现在挺闲,就过来稍微看看。那个炎华和炎争,一直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
荣兴桀点点头,表示爹这番顾虑是在理。便又扯了些其他琐碎的事,就要回房。
荣仓朔这才想起来被打断后就没再提起的问题:“小兔崽子,墨轩怎么没跟你一起啊?”
荣兴桀的身形一顿,没回头,淡淡道:“他还有事,哪能一直跟我一块儿。”
他又在逃避了,却也不知究竟在逃避着什么。是逃避自己千方百计不欲被骗,却还是逃不了樊墨轩的算计,还是逃避早深陷其中却不知如何应对的情感。
在家又住了一段日子。其间顾彻析来往石门与龙辉之间数次,邹桐也跟着两边帮忙学习。荣仓朔倒是乐得整日喝茶赏花,不亦乐乎。
荣兴桀前些日子实在是浑浑噩噩了一阵,虽然表面上还是一日三餐一顿不少,对人也都挂着笑脸。可是私底下,却是整日提不起劲。
心里想这那个人,一想时间就过去半日。这半日便定然是烦躁不安,头痛欲裂。可若不想,却会觉得心里空得紧。
就这样过了近十日,才有所好转。整理好心思,在家里也帮着做事,让爹也享了一番天伦之乐。
一直到了秋初,荣兴桀才再次打算出门。想着中秋便是墨轩的生日,要在这之前把事情都说开。
让荣兴桀好一番照应的荣仓朔这回更舍不得小兔崽子走了,拽着他的衣袖死皮赖脸地不肯松手,谁劝都没用。
荣兴桀终于是看着爹的模样,对自己以前的耍赖行为感到一些羞赧了。
顾彻析二话不说地封了荣仓朔的穴道,对荣兴桀道:“也别让你爹等太久。”
荣兴桀这才脱开了手,却不急着走。转身用力地抱了荣仓朔一下,又对顾彻析鞠了一躬,才出门去。
半年时间,不是荣兴桀和樊墨轩最长的分离。却是在这半年时间里,荣兴桀心里下了决心。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坚定的决心。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半年之隔,再回到焚炽宫时,那里已经变为一片平地。
面对林间这样突兀的一片空地,荣兴桀忽然觉得原本饱胀的内心也一下空了。空落落的,仿佛是被生生剜去一块。
放眼所及,是一片焦黑,是火舌肆虐后留下的痕迹。甚至,就连原本可以积上厚厚一层白雪的那块空地,现下也变成惹人厌的焦黑。
仿佛,这一切都在斥责着自己的优柔寡断,斥责着自己的任性和软弱。
茫然地下了马,踩上那片焦土。闭着眼,走在记忆中的焚炽宫内。兜兜转转,抬脚,跨过门槛,走进樊墨轩的屋子。
睁开眼,看见的,还是只有脚下的焦土。
第六十章
从来没有比此时更迷茫。就仿佛荒漠中好不容易看见了前方的城郭,等到了跟前时,才发现那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拦下了一位樵夫,询问这焚炽宫的事。
那樵夫显然对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少,荣兴桀解释了半天,才明白他口中的“焚炽宫”指的是原先的那座大殿宇:“它呀,半年前就烧了!看样子,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没想到,这竟然是自己走后没多久的事。荣兴桀慌忙追问:“那原先里面的人呢?”
“原先的人?”樵夫摇摇头,“着火之前,我就好久没见着什么人出入了。兴许是搬走了。再去别处找找吧。”
荣兴桀点点头,谢过了樵夫。可自己接下来该去何处,已然没有头绪。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荣兴桀不经意,跟一人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怀中的那枚令牌掉了出来。荣兴桀赶紧撇开那人蹲身去捡。还好有这令牌,也许,自己还是能找到墨轩的吧。
而撞到的那人,竟也没顾得上荣兴桀,慌忙地跑了开去。
荣兴桀看看地上的钱袋,猜测是刚才那人落下的,便捡起要追上去还给他。刚起身,一个飞快的人影从身边擦过,口中喊道:“给我停下!好你个臭小子,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跟男人搅到一块的?”
大概猜测出了这是什么事,荣兴桀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拿着钱袋一时也不知道追还是不追。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街上立刻聚起了围观的人,先前那少年自然也跑不远,被他爹领着耳朵拽住了。
因为想到了寻墨轩的法子,遇见的又是跟自己相似的遭遇,荣兴桀不禁也停下脚步,跟着路边的人一起注视着这对父子。
那少年耳朵被揪得狠,却嘴上还不服软,叫嚷着:“爹,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不能这样!”
此时,荣兴桀注意到人群里还有一位也是相仿年岁,红着眼迈出一小步,又退回去。
过了好半天,被爹揪住的那少年嗓子都要哑了,这清秀少年才颤颤出声:“爹……”
“谁是你爹!”那人气得,抬手眼看就要给这少年一巴掌。
却听“啪”的一身,巴掌落在了及时挡在他身前的人的脸上。而那位父亲,也是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半天回不过神来:“阿仔,你……”
“爹,阿隶是很窝囊,书读不好,整天游手好闲不做正事。可是,阿昱却愿意跟我踏踏实实过一辈子。爹,你就答应我们吧!”
那唤作阿昱的少年,此时是含着满眼地泪水,心疼地望向阿隶肿起半边的脸。
荣兴桀看着他们,不由得自己眼眶也湿了。慌忙将钱袋交给身边的一人,拜托帮忙还给阿隶,就默默从人群中退开。
荣兴桀当然明白,爹的松口,少不了樊墨轩背着自己下的功夫。此时看看别人,在对比一下自己,才惊觉,樊墨轩为自己已经做了太多太多。
管他到底是骗局还是其他,自己想要跟他过下半辈子,他也为这努力着,还有什么不满呢?
想到这里,荣兴桀就快步走到一家酒楼前。里面饭菜的香味儿飘到路上,荣兴桀循着香味走进去,就近找了张空桌坐下。
小二上前报了一长串菜名,可他从“西红柿炒鸡蛋”这个菜名之后就都没听进去。只点了这一个菜,闻着那酸酸的味道传进鼻腔,竟会觉得鼻子也泛出一阵酸来。
还是习惯从里面挑出鸡蛋来。饱蘸了酸汁的鸡蛋入口时,让他想起爹跟自己抢鸡蛋时的样子,想起墨轩默默地吃下自己挑剩的西红柿的样子。
因为点的菜不多,小二为他上了菜之后,便忙着去招呼别人了。荣兴桀吃完了饭菜再叫他来时,小二还有点不大乐意。
可是当手里被塞进一块碎银子时,小二立马换上了殷勤的脸:“这位客官,有什么吩咐?”
“我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焚炽宫的人?”
“焚炽宫!客官说的可是半年前烧了的那焚炽宫?”小二的声调显示了他的惊讶。
荣兴桀蹙眉点点头。
小二讪笑了一下:“客官,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烧都烧了,哪还有什么,什么焚炽宫的人啊!”
荣兴桀心里“哐当”一声。“不……不可能!他们是搬去别处了!你若不愿回答,把那银子还给我!”
小二却躲开了荣兴桀要拿银子的手:“这位客官,看来是挺了解焚炽宫的。不知,怎么称呼啊?”
荣兴桀一愣,答道:“石门镖局荣兴桀。”
小二的目光亮了一下,回头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石门镖局的荣少侠,可是有焚炽令的。这位客官若是要冒名,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
“你是焚炽宫的人?”荣兴桀禁不住脱口而出,又立马被捂住了嘴。
“哎,真是没办法。”小二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客官跟我这边来吧。”说罢,往酒楼外面走去。
荣兴桀心里疑惑是一层一层的。这小二,不招待客人了?
可疑惑归疑惑,却是一点儿不敢怠慢地跟了上去。
七弯八拐,进了一处深巷,连街上热闹的声音都传不进来。小二停住了脚步,伸手在自己脸上除下些东西。
荣兴桀再一看,又是一愣。出去易容装束后的小二,可不就是炎争。
炎争笑笑:“原本还想骗骗你,看你挂心宫主的样子。哪知道你是认定了宫主没事啊!”
“这……这是……”
看着荣兴桀又惊又喜的样子,炎争更大声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别担心,焚炽宫是搬去别处了。还幸亏你是找到我了,要是别人,你铁定要被骗了去。哪有你这样没说上两句就什么都全盘托出的!”
荣兴桀赧然:“我猜想,我有焚炽令的事也不是谁都知道的……对了,你说焚炽宫搬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我可不能说。”炎争一脸严肃,又补充道,“宫主交代的。”
“他……不欲被我找到吗?”
面对荣兴桀黯淡下去的神情,炎争又叹了口气:“焚炽宫大举迁徙,就是为了藏起来,这自然不能说。但宫主现在也不在宫里。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要找他,还得想别的法子。”
荣兴桀牵强地扯了扯嘴角:“还是谢谢你……我再去别处找去……”
“哎,你别急着走啊!”炎争从怀里拿出一颗信号弹,“这个,估计你用得到吧。我早些年从宫主那儿偷来的,一直没舍得用。你可别把我说出去。”
这信号弹,自然是找百里芜羌用的。荣兴桀心知他是说笑,却没能笑出来。
炎争也没再说什么,又将易容之物重新贴在眼角和下巴,挥挥手走出了巷子。
在镇上一家客栈订下房间,荣兴桀这才出来找到隐蔽的一处,放了信号弹。
等待是煎熬的。他甚至对百里芜羌到底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都没有数。更害怕他出现时自己错过,因而便一直守在那处,不敢移动半分。
可就这么死等着,竟还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让荣兴桀等来了百里芜羌。
百里芜羌一见着他,露出了然的一笑,摇摇扇子:“我说怎么这个方位会发出信号弹,原来是你。”
“百里先生,不……不好意思,用了信号弹找你来……我其实……其实……”荣兴桀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半天还没说到重点上。
“合着,你找我来就是为了道歉的?”百里芜羌自打知道了他和樊墨轩在一起,就把荣兴桀看做自己人,话语间也少了文人气,变得刻薄了起来。
荣兴桀被他说得极为窘迫,口里嘟哝了一声,才深吸一口气,问道:“焚炽宫,这些日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还有,墨轩……他……现在在哪儿?”
百里却没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你都知道了?当时你们问我的,害樊怡汝的人?”
荣兴桀沉默了片刻:“知道了……你不是百晓生么?怎么还要问我。”
百里芜羌哈哈大笑:“合着我这名头,害得我连这家今日吃的什么菜,那家夫妻哪日行的房事,都得知道咯!”
“你……真的是文人吗?”荣兴桀不禁问道,却立刻发现被转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