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 by语笑阑珊

作者:语笑阑珊  录入:08-08

“咯咯咯。”少女恶作剧得逞,幸灾乐祸地笑。
凤怀月抬头与她对视,却笑不出来,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良知的成年人,面对这么一个少女,应该都是笑不出来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但瘦得不正常,衣衫褴褛,裙摆几乎遮不住沾满泥污的双腿,枯瘦的手指抓着铁笼,正在透过栏杆往下瞧。
“你要买我吗?”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
“去去去!”阿金呵斥,拽起凤怀月快步走远。
“她也是货物?”凤怀月问。
“是,看手背上的烙印,八成是个小贼,被人抓了卖来这里。”阿金道,“也算倒霉。”
“买她回去,能做什么?”
“一般人当然不会买,可有专门做此类营生的,会收人贩到海外,充作奴隶,或者猎物,总之九死一生。”
两人正交谈着,那铁笼子已经再度“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其中夹杂着少女的尖叫。膀大腰圆的店主如拎鸡崽一般,将她扯着胳膊拽了出来,随手丢给对面的人。待看清那人面貌,阿金不免叹气,道:“怎的偏偏是他?”
“他是谁?”
“是个屠夫,半精半傻,在外头没有家,就住在黑市。”阿金道,“据传他……什么都吃。”半截的鲛人,流血的妖兽,还有那些被他“娶”回家的少女。
屠夫从怀中掏出一件红嫁衣,强行往少女身上套,换来对方越发激烈的反抗。即便是放在闹哄的黑市里,这动静也已足够大了,引得众人纷纷侧头来看。少女已经将屠夫的脸抓出了血,后者恼羞成怒,举起蒲扇大的拳头便要去打,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一把金色的袖珍飞剑已经飞速钉上他的腕骨!
“放下她!”
伴随怒喝,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少年,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屠夫是个莽汉,他甩了甩手腕,将掌心里的少女胡乱丢到一旁,自己挪动着壮硕身躯,突然就高高跃起,如泰山压向少年!凤怀月不动声色地一弹手指,无形风芒带起少年右臂,将屠户重重拍回了桌椅堆中。
“少主!”大群家丁这时方才气喘吁吁的,纷纷御剑赶来。
这阵仗……有人认出少年,赶忙凑在屠夫耳边道:“是彭家的小公子。”
在鲁班城,“彭”字还是颇具威慑力的,屠夫不甘不愿地粗喘几声,缓缓转身离开。家丁也赶忙将少年带离了这灰色地带,待到人群散去,那名少女早已不知溜去了哪里。
“仙师,我们还是先走吧。”阿金提醒,“出了这乱子,彭氏的人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会尽快派人前来巡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写那一位话本,我想办法找人买出来一些便是。”
周围人正收摊的收摊,逃窜的逃窜,凤怀月自然也没有叛逆到偏偏要站在这里等着被彭氏弟子抓。两人很快就离开了黑市,重新进城,却被更大的人流挤得走不动道。
凤怀月不解:“这是要过什么节?”
“与过节差不多吧。”旁边一名修士喜气洋洋道,“是清江仙主来了。”
凤怀月:“……”是那个苦苦爱我而不得的清江仙主吗?
阿金问:“清江仙主来做什么?”
修士答:“送灵火。”
“当真?”阿金大喜,一把拉住凤怀月的手腕,“仙师,快走,我带你占个头排!”
凤怀月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一头雾水:“啊?什么头牌?”
作者有话说:
小金:他好爱你。
凤怀月:嗯嗯嗯。
余回大惊失色:我不是我没有啊别瞎说!

街上人人都在讨论,你一言我一语的,凤怀月也逐渐听出几分门道。应当是那位清江仙主余回前阵子去枯爪城,顺利带回了司危的灵火,所以才会引得眼下鲁班城里如此激动沸腾。
“灵火,能用来作何?”
“这事光凭三言两句可说不清。”阿金带着凤怀月,硬是挤到人群最前排,激动道,“仙师快看!”
凤怀月循声抬头,就见一座机关木亭正缓缓飞过半空,围栏四角各站有一名妙龄少女,亭亭玉立环佩叮当,她们手中捧着花篮,被风吹动时,便不断有淡蓝色的星点幽光从中飘洒而出,似轻柔蝶翼,又如春日间的沙沙细雨,转眼间就落在了长街每一个人的身上。
自然,凤怀月也不例外,而在这些幽光入体的一瞬间,他的灵脉中像是瞬间被蕴入了极其细微的雷电,酥麻刺痛,于是皱眉道:“好强的灵力。”
“那是自然。”阿金修为低微,被幽光灼得心脏抽疼,缓了半天,方才松了口气道,“这可是瞻明仙主的灵火。”
瞻明仙主,曾经的,也是现在的修真界第一大拿,天分高得离谱,旁人要苦练百年的玄机,他往往三天就能参透。性格狂妄骄纵,从来目中无人。有人惧他怕他,有人恨他妒他,却又都发自内心地羡慕他,想要成为下一个他。
凤怀月道:“所以这位瞻明仙主,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自己的灵火分出一些,慷慨赠予大家?那这不是很仁慈吗,称一句司大善人也毫不为过。”怎么你每次提到人家,都像提鬼一样满面惊恐?
“事情没这么简单。”此时机关木亭已经驶向了别处,阿金便也带着凤怀月挤出人群,边走边低声道,“不是不能提瞻明仙主,是不能随意打听瞻明仙主的旧事,因为有许多旧事,都是与……”说到关键处,嗓音越发捏成了一根牛毛。
瞻明仙主的许多旧事,都是与凤怀月紧密捆绑在一起的。至于具体为哪种绑,众说纷纭,比较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讲司危因为与余回私交甚笃,见不得自己的好友被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所以曾数度登门替他讨要公道,却反被凤怀月出言讥讽,言辞极为尖酸刻薄。如此一来,两人每每见面,都会吵得不可开交,关系自然也就势同水火。
阿金又道:“瞻明仙主根本就吵不过,所以听到那三个字就烦,会杀人。”
凤怀月:“……”这怎么与自己的梦境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道:“关系有这么差吗,会不会是谣传?”
“差不差不好说,但这二位吵架吵出天崩地裂,可是千真万确被许多人看在眼中的,万万假不得。”
见阿金说得一脸笃定,凤怀月也被唬住了,毕竟他的脑子是当真坏过,记忆也被碾得七零八落,就算勉强拼凑起一些,也难保就是最初模样。阿金看了眼天色,问道:“仙师又要回去睡了?”
凤怀月的四肢百骸正被那一点灵火熨得舒服,精神旺得很,但见阿金整个人透出一股火燎屁股的急躁,便问:“怎么,你有事?”
“也没,但仙师昨日不就是此时回去睡的吗?”阿金赔笑。
凤怀月却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阿金这才吞吞吐吐地承认,因为昨天凤怀月一早就回去睡了,他当今天也会一样,所以便答应了家中一双儿女,会早点买桂花糖糕回去一起吃饭。说完又试探道:“今天他们两个过生,仙师,不如咱们暂且到此为止,我往后再多送你一天?或者多送两天也成。”
凤怀月听罢一笑,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小兔玉坠:“拿去吧,送给他二人做贺礼。”
阿金惊奇:“这可是焱石,算稀罕物,就是这个雕工——”
凤怀月道:“我雕的。”
阿金及时将口边的话拐了个弯:“甚好!”
他眉开眼笑地道过谢,又抬头看看天色,觉得时间还有些富裕,便热情洋溢一把握住凤怀月的胳膊:“仙师,走,我先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你又不去替一双儿女过生辰了?”
“晚半个时辰也成,我可不能白收仙师如此大礼!”
两人御剑而起,穿街掠巷抵达目的地,凤怀月纳闷:“这不就是一家杂货铺子?”
而且还是一家很破很旧的杂货铺子,少说也在风雨中屹立了一百年,墙皮斑驳,连房带货加起来总价也不像是能超过十玉币,看起来和“好东西”三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仙师可不要以貌取店。”阿金掀开布帘,一个豁牙老头正守在柜台后,他熟门熟路地与老头耳语两句,然后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清吧,连人带凳地就一把搬起来,往旁挪了挪。
底下显露出一个黑咕隆咚地道入口。
凤怀月:“……我能不去吗?”
阿金扯出内线接头的神秘语调:“与那位有关。”
凤怀月还是犹豫,像是在权衡司危到底能不能抵得过这潮湿地穴的脏污,阿金却已经一把将他拽了进去,盖板也旋即“咣”一声被扣合住。
手法与绑架有一比。
而待看清这处地穴里究竟有什么之后,凤怀月越发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一张破桌,一盏破灯,简陋程度堪比监牢,墙角还挂着一张蜘蛛网,大得能当成床来使,当中悬有一只鸡蛋大小的红斑蜘蛛,说没毒都对不起这副艳丽长相。
“是织梦娘。”阿金又多点燃了一盏灯,“仙师听过吧?它能将主人最珍贵的记忆织入网中。”
这只织梦娘的主人,是一名普通修士,普通到根本就没有资格踏入六合山,但他偏偏又狂热地崇拜着瞻明仙主,做梦都想亲眼见他一面,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真就让他逮到了机会。
阿金道:“那次是清江仙主的姐姐家中新添了一名小公子,要做周岁宴,所以宴请了许多贵客,这名修士便买通一名余府家丁,终于得以混在人群中,亲眼见到了瞻明仙主。他欣喜若狂,事后还专门花重金购得这只织梦娘,将当日所见所闻皆织入网中,以便时不时就能身临其境,重温一番。”
而在修士身故后,他的后人也并没有碰这张蛛网,一直留在这处老宅的地穴里。
凤怀月问:“所以我能透过这张网,回到修士所在的那一刻?”
“是。”阿金小心地用一瓶花露,将织梦娘诱到一旁,“仙师可要抓紧时间,它离开的时间越久,蛛网上留存的记忆也就越稀薄。”
凤怀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直面司危,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自己多做准备,只能先稀里糊涂地躺入那张蛛网中。风在耳边呼啸,再睁眼时,便当真如附体在了那名修士的身体里。
人声鼎沸。
余府里正在举行抓周仪式。
凤怀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司危,看到了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以及正抱着小娃娃,满脸堆笑的清江仙主余回。此人看起来生得颇为风流俊俏,浑身流淌脉脉温情,宜室宜家的,与司危的气场可谓天上地下,正在小心地把怀中大外甥放上红毯,等着让他抓周。
四周摆有不少好东西,古琴长剑,文房四宝,驱魔圣器,还有修真界诸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送来的贺礼,不管随手摸到哪一个,寓意都好得很。但偏偏小公子不肯配合,坐在地上看了半天,最后爬是开始爬了,却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爬。凤怀月眼明手快,迅速将旁边的人扯到了自己身前。
被他选中的司危皱眉:“你做什么?”
凤怀月叫苦:“挡着些,要是这小崽子抓了我,这破烂命格,他往后余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处,你就当行善积德,帮忙挡一挡吧。”
司危冷傲地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
凤怀月不解:“你又在哼什么?”
司危矜持而又高傲地问:“怎么偏偏扯我,不扯旁人?”
凤怀月琢磨:“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他松开双手,目光往旁边一扫,顺利选中了一名穿着鹅黄锦衣的年轻人,长眉凤目,白皙雅致,举止谦和,笑如三春暖阳,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心眼,一帆风顺被宠大的世家贵公子,试问谁不愿这么过一辈子?
于是凤怀月肩膀一缩,躲到了这位黄衣公子的身后。
黄衣公子也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正乐呢,还很配合地将双臂展开,挡了挡自己身后的凤怀月,又扭头看向一旁,结果险些被瞻明仙主要吃人的冰冷眼神冻死。先前我们已经说过了,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嘛,哪里被人这么瞪过,毫无防备的,就这么遭遇了平坦人生第一劫,被吓得当场膝盖一软。
凤怀月一把拎住他:“站直了!”
倒霉的黄衣公子:“……”
司危道:“过来。”
凤怀月拒绝,我不过来。
两人正在争执间,小娃娃已经咿咿呀呀地爬了过来,他目标明确,不带拐弯地直奔向凤怀月,连话都不会说,就已经显露出几分只要美人不要命的架势,可谓是相当有出息。
凤怀月良知尚存,连连往后躲:“别别别!”
旁人见状都在笑,一边笑一边替余府的小娃娃让开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好一个抓周宴,硬是搞得人群你挤我我挤你,宛如赶大集。余回也是哭笑不得,小声对凤怀月呵道:“阿鸾,阿鸾!你躲什么,好好站在那里让他抓成不成?”
凤怀月嫌弃:“你这还是不是亲生舅父,就不能祝点自家外甥的好?”
余回道:“抓到你,怎么就不好了,我倒觉得这小子若能抓到你,也算好命。”
他自认自己这一论调有理有据,阿鸾的命不好吗?好得很啊。闲散自由家财万千,不必为家族背负一丁点道德与责任,惬意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云,缱绻灵动,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更别提还能对司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试问普天之下,谁能有这惊人的本事?
但凤怀月显然与他想法相悖,躲得越发起劲,差点一屁股坐在沟里,坚决不肯让自己玷污别人家大胖小子的好命格,就差当场御剑跑路。最后还是司危看不过眼,直接从那堆礼物里随意卷起一把长剑,“咚”一声直直插在了小娃娃面前。
余回:“……”
随着小娃娃来不及刹住地往前一扑抱住剑,这场抓阄大戏总算得以结束,现场掌声雷动,各路宾客选择性眼瞎,纷纷盛赞此子将来定能担负起斩妖重任,守四方安稳!
司危斜睨:“帮了你的忙,不道声谢?”
凤怀月反问:“谢什么,谢你站在旁边看了这半天好戏?”
说这话时,他还站在那黄衣公子身后,双手扶着人家的肩膀不肯松。而余回新添的大胖外甥,也正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地看着凤怀月哭,委屈得很。司危面部线条微微动了动,然后挤出几个字:“拈花惹草。”
“把话说清楚,谁拈花惹草了!”凤怀月指着他。
司危言简意赅地答:“你。”
眼见两人之间烽烟又起,余回一把将大侄子塞回姐姐手中,自己跑来打圆场,顺便挥手示意管事,让他赶紧带领着客人们回到前厅继续赏景饮茶。
修士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还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起来是当真很迷恋瞻明仙主。而现实中躺在蛛网中的凤怀月,也就沾他的光,多看了好几眼的司危。对方正背对着这头,微微俯身,几乎将凤怀月整个挡住,只露出对方一抹雪白的流云衣摆,以及嚣张跋扈,明晃晃用力踩在瞻明仙主脚上的鞋靴。
“……”
随着修士被请出大院,这段记忆也便戛然而止。凤怀月睁开眼睛,阿金笑容满面地问他:“如何?”
“很好。”凤怀月站起来,发自内心道,“多谢。”
两人离开杂货铺时,天色已经暗了,街上错落亮起灯火,使得凤怀月也有了瞬间恍神。与阿金告别后,他沿着巷道,独自往客栈的方向走,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满月宴中。
参加宴席的人虽然不少,但他一个没记住,现在满脑子只有司危一个,就连对方那几句酸言酸语的讥讽,都觉得甚是招人喜欢。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凤怀月放缓脚步,又自顾自进行一番推理,最后得出结论,自己八成是受了那名修士的影响,毕竟借的是人家的双眼,进的也是人家的记忆。
能将司危那张脸硬生生看出几分可爱。凤怀月摇摇头,隔着几百年的遥遥岁月,对那名修士小兄弟感慨一句,你真是不要太爱啊!

回到客栈住处,凤怀月脚步稍顿片刻,方才伸手推开屋门。
桌上一盏烛火随风跳跃,惹得光影斑驳,旁边坐着一个红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说:“仙师,你白日里既救我一命,我便来报恩了。”
凤怀月摇头:“早知你本事这么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时,他带起彭家小公子的那道掌风极为轻微,轻微到就连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觉,这小丫头却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寻到客栈。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翡,这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少女晃着两条白幼的腿,赤脚,露出被凤仙花染成鲜红的,十个小小的指甲,“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更没有钱,仙师,你收了我吧。”
“你只是个小毛贼,并不是妖。”凤怀月道,“况且即便是妖,也不该归我这个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错了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壶,对方却故意抬起腿往过踩,她年岁不大,配上这存心演出来的风情浪荡,有一种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凤怀月问:“你平日里也是以此为生?”
“呸,我可不卖身。”红翡一脸嫌弃,“那些人脏都脏死了,一个个臭得要命,又抠得要死,黑市上哪里有什么好主顾,我混了这么久,干净体面些的男人,一共也就两个,彭循,和仙师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家小公子,他出身好,长得俊,有才华,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按理来说应该正能击中万千少女那颗梦中情心。红翡却摇头:“我不喜欢容貌好看的男人,更愿意跟了仙师,丑一点才能踏实过日子。”
凤怀月语调颇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丑?”
红翡没有否认,还要反向激将:“不丑的话,为何要捏易容诀?仙师若实在不愿收我,也成,那就给我看看你幻象后真实的脸,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凤怀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了。”
红翡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结果盯出来一张红润饱满,粗眉浓黑,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入领口的壮汉脸,与白日里那吃人的恐怖屠户比起来,实在是区别不大。这画面冲击得她久久没说出话,半天才结结巴巴骂道:“……你,你是怎么好意思给自己捏出那么文质彬彬一张假脸的?”
凤怀月被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诀也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将自己往好看里捯饬,哪里有越易越丑之理?倘若不是因为技艺不精,我简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
红翡道:“呸呸呸,就你这鬼副样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长出凤怀月那张脸,还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及时记起来意,于是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往外一倒:“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书吧,我费了大力气才偷来的,可要记住我的人情!”
凤怀月问:“你是从哪儿偷——”
话没说完,红翡已经跑得没了影,可见确实被丑男人吓得不轻。
“欸,我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小小年纪,还是得懂些道理,将来才不会被男人骗。”凤怀月酸腐捏出讨人嫌的长辈腔调,也不顾对方愿不愿意听吧,只用一缕清风将话语送了出去,自己则是用两根金贵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寻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内侧找到一行极小的字——《瞻明仙主秘闻之卷一,春梦山淋漓酣战酥软雪妖》。
“……啧,小丫头。”凤怀月坐在桌边,将黑市所见所闻仔细回忆一遍,还是没能推出红翡是何时偷听到了自己与阿金的对话,当说不说,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确实适合当个小贼。
瞻明仙主的秘闻从卷一铺到卷十八,凤怀月颇具仪式感地净手焚香完毕,方才兴致勃勃打开第一卷 ,耗时大半个时辰,看完了一则司危临危受命,斩妖除魔救苍生的光辉故事!雪妖各个身长七尺青面獠牙,被火一烧就要化,湿湿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软也是真酥软,与标题相符得很。
凤怀月不死心,又从一旁摸出第二卷 ,结果内容大差不差吧,除了所斩妖邪品种不同外,故事还是那么个故事。
一口气翻完一十八卷,凤怀月被无聊得晕天晕地,想看的东西半点没看着,反倒被迫参加了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会”,黑市套路几多深,居然还能套香艳情色之皮卖斩妖除魔之事。他深觉后悔,索性头昏脑涨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觉。
这一睡就是四五个时辰。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栈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壶,方才见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着楼梯下来,便赶忙迎上前去。凤怀月睡眼婆娑,没怎么清醒,他费力地将眼皮撑大些许,来回一打量,疑惑发问:“你这怎么还挂上彩了?”
“仙师快别提了。”阿金嘴角淤青,说话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声道,“我原本想赶个大早,去黑市替仙师寻那些书的,结果运气不好,恰巧赶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择路往外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摔成这孙子样,书也没捞着,可谓白吃一场苦。阿金继续道:“那书铺子里昨晚遭了贼,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洗劫一空。”书架空了,古董架空了,老板的钱箱空了,就连老板娘的布衣旧裙也没被落下。
凤怀月记起昨晚红翡身上那条明显不合身的红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盗还要更雁过拔毛。
“这样一闹,我也没法再替仙师寻书了,实在对不住。”阿金道,“不过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灵火,就是瞻明仙主的灵火,仙师还想看吗?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废弃的飞鹤凉亭,视野最为开阔。”
凤怀月不解:“灵火,昨日不是已经洒满全城了吗?还要往何处去放。”
“看来仙师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从天飘洒的灵火,不过是总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给满城修士的一些好彩头,灵火真正的作用,在于修补千丝茧。”
与世隔绝,在庄里消停躺了三百多年的凤怀月一脸“我没听懂”,千丝茧又是何物?
这事要解释起来,实在是长,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带仙师去现场瞧!”
凤怀月没拒绝,他觉得来鲁班城这短短几日,简直精彩得能抵自己过往百年,哪里都新鲜,哪里都好玩,何谓由奢入俭难,反正他现在是再也不愿独自一人待着了,有热闹就一定要凑一凑。
破凉亭在天上缓缓飞着,里头连张椅子都没有,凤怀月四下环顾,很担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了这烂房子还要赔钱。阿金看起来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熟练地操纵着机关,使凉亭晃晃悠悠,越行越远,直到云雾打湿两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师你看,那些就是千丝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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