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声音下,尘世的一切声音仿佛不值一提,而任何一个人站在这样的声音里,都会感到自己格外渺小,如同一粒沙。
那声音还在继续。
祭司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逐渐变得苍白。
他们身后,响起了恐慌的低语。
“这是什么……”
“是……恶魔的声音……”
“收起你们的恐惧!”祭司大声道:“这堡垒由我们所有人一同建造,我们深知它固若金汤,不可摧毁!”
这时,地面开始隐隐震颤,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这是敌人的马蹄正向我们靠近,大地传来了他们的讯息,要我们戒备警惕。”祭司深吸一口气,“然而他们无法踏平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壕沟将折断他们的马蹄,我们的棘刺将刺死他们的士兵。”
他说这话时,牙关却在格格打着颤,这使他的的语气不复之前的激昂,而显得僵硬。
寒冷,刺骨的寒冷。那种冷意从骨骼的深处生发,连郁飞尘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祭司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也寒冷颤抖,他伸手摸了一把脸,本想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却摸到冰凉的皮肤上滑而冷的一层水。
他看向手心的水迹,随后猝然望向身后士兵们手持的刀兵。
那金属的器具上,也有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冰凉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潮湿。
像是想起了什么,祭司眼中出现不能置信的、恐怖的神情,他看向前方——
前方,巨大的、低沉的鸣响声里,一道漆黑的线从视野的左边延伸到右边,它从夜色天幕下升了起来,越升越高。
一声炸雷忽然响彻整片天地,裂纹状的闪电撕裂整片天空。
那一瞬苍白的电光里,人们终于看见他们面前的事物,也听清了风中的鸣响。
那是……水的声音。
那黑色的、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
前方,漆黑的滔天洪水,朝他们奔涌而来。
他们是洪水前的一粒沙。
最后一丝火光也在浓重的潮气里熄灭了。
堡垒之上,只有祭司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
“收起你们的恐惧——”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走上救赎之路。”
“我们将得救。”
然而铺天盖地的洪水并未在城墙前停留哪怕一秒,它带着毁灭一切的伟力,朝此处轰然倾泻。
那一刻郁飞尘握紧了安菲的手腕。
安菲温和地回握住他,似是安抚。
下一刻,洪水漫过城墙。
宏伟的堡垒能抵挡一切身骑骏马、手持利器的敌人。它却无法阻挡风、阻挡雨、阻挡灭世之日的洪水。
冰冷的水先是漫过了所有人的脚踝,然后,仿佛只是一眨眼间,它已没过腰间。接着,整个人被不可阻挡的巨力往后推去,蓦然间天旋地转,重重跌入水中。
一切声响都被压入水中。
堡垒顷刻间分崩离析。
人们惊叫、挣扎和建筑物轰然毁塌的声音里,断续地,只有祭司的吟诵从极遥远处传到耳畔。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
“走上……救赎之路……”
“……得救。”
“为……什么……”
被卷入水中那一刻,郁飞尘抱紧了安菲,同时,他感到少年人纤细的胳膊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肩背,以使两人没有被洪水冲散。
起先是水流带着他们往前。当郁飞尘尝试在水中睁开眼睛,他看见见辉冰石朦胧而美丽的光晕在混沌的视野里一掠而过,然后飞快远去,归于一片混沌。
几次随着水波的沉浮后,他们开始被水下的暗流裹挟着下沉,沉向寂静、虚无和死亡。
郁飞尘往上看。
——那是一副寂静而肃穆的场景。
他在下坠,而城中人溺死的躯体密密麻麻,漂浮在他的上方,它们或远或近,时沉时浮。有人面对着他们,有人背对。祭司在他们中,他身体已经僵硬,仿佛死去多时,却仍睁着眼睛,宽大的袍袖随水飘荡,如同徘徊在时间长河中的幽灵。
随着无止境的下落,诡异而沉默的一幕逐渐远去。水流从上往下压着他们,窒息感逐渐剧烈。
死亡的临界点即将到来的前一秒,郁飞尘身畔,本源力量绷紧,如同蛰伏到了最后一刻,即将爆发的猛兽。但就在这时,周围一切压力忽然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们眼前骤然一黑,空气忽然涌入。
安菲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溺死的边缘猝然呼吸到空气,可能是一种比溺亡更难受的体验。
他扶着郁飞尘勉强直起身来,这时两人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了陆地上。
衣物是干的,没有水的痕迹,来自空旷荒原的风吹过身畔,带来沙砾和尘土的气息。
随即,耳畔传来车轴的吱呀声。
他们看向四周,天空低沉而昏黄,周围人流涌动,沿着道路前行。
一个车队驶过他们身旁,坐在车上的人们挥舞手臂呼唤着他们,说:不要停下,快跟上我们,一起往都城去。
安菲看了看他们,又看看郁飞尘:“小郁,有哪个知识球里提到过这种状况吗?”
——有的人又要开始划了。
郁飞尘:“嗯嗯。”
安菲:“?”
郁飞尘笑了笑,拉起安菲往前走去。
第227章 亡灵书 07
视线的尽头还是那座城。昏沉的天幕下, 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那一天,黑色的洪水也是这样从四面八方吞没了它,所有人的躯体都漂浮在水中。
郁飞尘和安菲混入人流。这时的人们还没有被灾难所吞噬, 熟悉的骑羊少年从他们身畔经过, 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手里拿着一根笛子。
郁飞尘:“请问我们是要去做什么?”
“听从神殿的命令,把我们的所拥有的一切贡献给都城。”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面临着未知的灾难, ”少年的神情讳莫如深,“但是不要怕,神明一定会为我们指明救赎的道路。现在, 让我们一起往那里去。”
相似的情境, 相似的对话。风刮起路上的尘沙, 天空低低地压在人群上方, 末日前夕的景象总是如此。
完整的世界都是相似的模样,破碎的世界各有破碎的方式。一些世界缺失了根本的力量,因此异变为不同寻常的形态。有时候这世界的时间首尾相接, 于是人终其一生在其中不断地来回。乐园记录过几个类似的结构,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弄清这个世界属于哪一种。
路上,一个车队的马拉车出现了问题, 横在路中央,郁飞尘帮他们修好后, 车队邀请他们一起上路。
第二次来到这里,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
安菲不是很想走路, 于是坐在了一辆运送稻草的马车上, 身边的稻草筐里满盛着饱满的、金灿灿的谷穗, 它显示着一年的丰收。
在古老的年代, 人们对神明的想象异常简单而朴素。祂只是掌管丰收、生育或降雨。
这一路过了很久, 郁飞尘看见安菲总是在看。他像是要记住他们的面孔,或是辨认他们所处的时代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人们。
最近郁飞尘发现自己总是会想:安菲在想什么。
不难猜,大概都是一些他不知晓,也不能感同身受的东西而已。
郁飞尘垂下眼,目光变得晦暗。内心深处升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烦躁。
安菲握着一支谷穗,目光从人群里收回,他看向郁飞尘。
最近安菲发现郁飞尘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了。
被小郁注视是一件容易发觉的事情。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一道目光,而在本源的力量世界里,是那深渊般毁灭的、冰冷的力量缓缓延展,观察着自己。
压迫的感觉会经由直觉传递到被注视者的心中,带来下一刻就会被解构的危险预感。
听说小郁在乐园里经常被投诉,安菲觉得这是有原因的。
虽说像小郁这样负责任的人,一定会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地帮助雇主完成任务——就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时那样。但雇主未必能经受这种无意中散发出的精神上的压迫,这会让小郁被很多人误解。
想到这里,安菲用自己的本源安抚式地碰了碰郁飞尘。
郁飞尘:“……?”
他总觉得安菲误会了一些什么,但没有证据。
漫长的道路上,有人唱起了歌谣,那是来自久远过去的曲调。
安菲听了很久,然后,他忽然说:“小郁。”
郁飞尘:“嗯。”
“也许我曾来过这里。”
这个“曾经”当然不是指刚刚经历过的上一次,而是属于安菲的过去。
郁飞尘:“它的年代不是在你之前?”
神殿里的典籍,都是一些安菲没读过的古老之物。
“你相不相信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它太大了,连时间都追不上它。”
郁飞尘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
这种世界并不难想象,假如一个人在安菲的神国里行走,从幼年走到死亡,也未必能走过神国百分之一的长度。
安菲遥望着视野的尽头:“那个世界比乐园更完整,比神国更宽广。”
“它太大了,以至于从小祭司就告诉我,我们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
“自神殿建立以来,就有无数的学者、祭祀和使徒一直在向外走,走到神殿不曾踏足的国度,然后在这里开辟一座殿堂,传播神明的福音,布下力量的火种,培养教徒和新的祭司。当完成这些使命之后,他们便向更远处去。很多年过去,他们走得那么远,那是比永昼的神国的跨度更远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轻易与圣山联系。”
“而来自圣山的消息、使命、最新的知识,也因为距离的遥远,只能一层、一层向外传递下去。有时候,不同的土地上生活的种族也截然不同,让传递变得更困难。”
“神殿当然可以动用一些非自然的力量,但是,那是一个比无垠的星空更广袤的世界。因此,只有在十分紧急的时刻才会启用。你能理解吗?小郁。”
郁飞尘点点头。很多事情听起来不符合常理,但假如衡量它的尺度是无限长,也就变得可能。
过于广袤的空间使神殿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核心的圣山与最边缘的神殿之间,信息和知识的差距也许已经隔了上千年。
所以即使这里的神殿形制对安菲来说是久远的、已被淘汰的产物,他与它仍然有可能存在于同一个时间,只不过空间上的距离异常遥远。
那么,安菲为什么说自己可能来过这里?
“你曾走过这段距离?”
“我走过。”安菲轻声说。
片刻,像是要强调什么,他又说:“我一个人。”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一个愿望。在我的家乡,每个人要在成年的那天默默许下一个愿望。他们说神明眷顾每一个人,所以这个愿望必将在余生的某一天实现。”
安菲抬头看着昏沉的天幕,他的语气是那么寻常,像是在叙述生命中最平淡不过的片刻。
“我出生以来,见到的都是宫殿的成员,都城的子民,后来,是神殿的人们,圣城的居民。但祭司说,外面广袤的大地上也全是我的子民,是我应去爱的人们。”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们,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者问他们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想去走一段很远的路,直到无法更远。”
“所以我想,我要去世界的最远处。如果这世界没有边缘,就去到神殿统治的尽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就看到神殿和我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现在想起,这是一个很幼稚的念头。如果再多几岁,也许我不会这样想。”
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在平原上盘旋。安菲轻轻闭眼。岁月的尘沙在他身畔刮过,有些被带往别的地方,另一些落在他的衣襟和发间。
“但我已经这样想了,愿望也许下了。然后就去做了,就这样。”
郁飞尘:“看到了什么?”
安菲微笑说:“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每天的故事都很短,不过郁飞尘也不介意。
有些故事听起来很简单,但要讲出来却很难。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明白了这个道理。
郁飞尘只是问:“真是一个人?”
安菲托腮看着他,良久,道:“嗯,一个人。”
郁飞尘:“你坐累了没有?”
确实已经坐了很久的安菲朝郁飞尘伸手。郁飞尘把他从车上接下来。
短暂的时间里安菲抱住了郁飞尘的脖颈,安静地任他把自己放到地面,忽然微微红了眼眶。
神殿骑士团的骏马额头上都会长着一个晶莹的犄角,它们鬃毛雪白,身躯强健如披甲胄,其中属于骑士长的那一匹血统最为纯正,身架也比它的同类们更加高大。
练习完骑马后,神殿的小主人会从正坐改成侧坐,小腿在马腹附近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像是想下又下不来的模样。
路过的骑士会过来关切地问,这马太高了,是否需要帮忙下马。
这时候小主人会笑着摇摇头。要再过一会儿,等到骑士长走过来,他才会伸手搭住骑士长的肩膀,让那人把自己从马背上抱下去。
远远观察着这一幕的骑士会摇摇头,转身去告诉繁育马匹的老马夫,小主人需要一匹温驯的、骨架小巧的坐骑。
符合要求的小马驹还没从母亲腹中里落地的那段时间,骑士长短暂离开神殿一天,去北边替老祭司出了一趟远门。
于是这一天的骑士就看到小主人一个人结束今日的骑马后,正利落漂亮地从那高得吓人的马背上翻身落下,不输任何一个技艺娴熟的骑手。
最后他只能含泪把那匹矮脚小马驹认作自己的坐骑。
夜幕降临的时候,郁飞尘和安菲走入了城中。
“力量……共鸣……神秘的结构中蕴含着关于未来的预言……这是神明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炬火,使我们不必再在无知的长夜里跋涉……”
对着手札本和辉冰石仪器喃喃自语的神殿祭司背后,安菲和郁飞尘默默观察他在纸上涂涂画画的那些符号,然后交头接耳。
“小郁,发现了么?”
郁飞尘:“发现了。”
“这次祭司先生没有弄错那两种力量的共鸣顺序。”
“谁在后面!”祭司猛地回头,看到两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在盯着自己的推演稿纸。
“怎么?”祭司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的模样,说,“为什么来这里,你们想教我做事?”
这次祭司大人的态度好像比上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好了一些,第一次见面,这位祭司可是暴跳如雷地把他们赶了出去。
“当然不是,”安菲乖巧回答,“我们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帮忙?也好。我的确需要一两个机灵的年轻人来打下手,你,帮我把三角尺拿来。”
郁飞尘去拿三角尺,安菲则在原地与祭司交谈。聊天的内容与第一次来到相似,大抵是询问祭司在做什么。而祭司的回答也大同小异,灾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而他要读懂神明的旨意,寻找得救的道路。
安菲笑眯眯问:“祭司大人,您让我感到亲切,我们曾见过吗?”
祭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当然没见过你。”
如果祭司不记得他们,那么也不会知道这座城曾被淹没在洪水中。
安菲悄然转移了话题。
“那么,您发现什么了吗?”
祭司重新埋首于工作中,笔尖饱蘸了鲜红的墨水,在纸页上飞快演算,解读着蕴藏在辉冰石后的命运。
“我看到……我看到……神明告诉我们……”
草稿纸在祭司手中颤抖,发出“哗哗”的声响,祭司的双眼泛着血丝,恐惧中又带有洞察真相的兴奋:“我看见黑色的洪水从四面八方而来,越过我们的城墙,淹死我们的牲畜,冲散我们的粮食,压垮我们的居室,带走我们的生命,毁灭——毁灭我们的一切!”
神殿学者立在门下,垂首等待祭司的命令。
“我们要建造一艘世上最大的船只,它能在灭世的洪水中航行,所有的居民都将在那船上得到安身之处——这是神明留给我们的唯一道路!告知全城——”
钟声轰响,浩大的工事再次拉开了帷幕。
第228章 亡灵书 08
建造一艘航船与建造一座堡垒所需的材料和工序不同, 都城热烈劳作的气氛和神殿紧张运转的模样却和上一次别无二致。
人们各司其职,祭司和学者们昼夜不歇确认图纸、计算结构、分派任务。
走在这座城里,你会意识到, 所有人都对这条得救的道路深信不疑, 相信到大船建成的那一天, 他们就能在灾难中得以保全。
也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相信,使他们能发挥平常的生活中难有的力量, 去完成那几乎超越人力极限的杰作。
郁飞尘和安菲依旧在神殿中给祭司做助手。
偶尔也能闲聊几句,祭司说他从小在神殿中接受教育,后来顺理成章开始主持神殿的事务, 他毕生的使命就是作为神明的仆人来守护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传播神的福祉。
透过辉冰石, 凡人得以窥探世界的真相。而藏在辉冰石器皿里的那些已被分门别类提取而出的力量则可以为人所用。
此时祭司正在摆弄一套复杂的仪器, 使它们形成特殊的映射,借此将种种力量组合,模仿水流的力量, 用以测试哪种材料最适合作为大船的龙骨。
在这个过程中,祭司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他看向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人,狐疑道:“为什么我感觉你们两个操纵力量的时候这么容易?”
正在用意志轻而易举控制着力量精细组合, 手上却不时动作一下,假装自己是借助辉冰石仪器才做到了这一点的安菲继续假装着, 说:“也许是神明在帮助我们吧。”
刻意与辉冰石保持着一定距离,因为发现自己如果太靠近它们, 它们映照着的力量就有崩溃涣散倾向的郁飞尘也面不改色道:“嗯。”
“你们最好是这样。”祭司说。
安菲稍作思考:“但我确实可以教给您一点小小的技巧。”
“哼, 你果然是来教我做事的。”祭司骂骂咧咧地打开了他的手札本, 开始记录安菲传授的“小小的技巧”。
有时候, 祭司在冥思苦想, 需要他们打下手的活计不多。这时候安菲就会走到藏书柜的角落,继续读他上次未读完的古老典籍。
永昼的主神与力量相伴已经太久,久到运用一切晦涩复杂的知识都像从溪流里捧起一汪水那样简单,他为何还在读那些最为原始的、关于人如何掌握了力量的书籍?
“想找什么。”郁飞尘翻开一本:“我也帮你看?”
“我的确有想要找寻的东西。”
“我要明白那时候他们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才能明白那时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有些力量一直深藏在迷雾之都内,从未在永夜现身,所以我不了解它们——譬如我们最后会面对的那个也许高于我们的力量。也许在这些最古老的记载里,会有它的蛛丝马迹。”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说起来也许有些可笑,”安菲说,“有时候,我想知道我究竟算是什么。想知道我是否注定诞生,他们又是怎样找到了我。”
“我还想知道……”少年纤细的手指按住泛黄的纸页,纸面因用力而出现褶痕。
他一字一句道:“我还想知道,那些墓碑下埋着的究竟是谁。”
——答案都深埋在雾中。
漫长的时间在不经意中流逝,像是一个恍惚。
宏伟的、举世仅见的大船落成了,它所停放的码头搭建在有城墙那么高的平台上,这是为了防止大船在还未浮起时被第一波洪水所淹没。
它的方向舵优美而巨大,船身上下共有六层,三根主桅杆直竖向漆黑的夜空,四根斜桅向后形成一个锐利而优美的角度,其上有一百名深谙航海与风暴的船长和他们的副手,一千名经验丰富的水手,他们将确保它平稳地航行在惊涛骇浪中。船上的物资足以支撑数年。
从地面往上望去,通体黝黑的船只如同沉默的巨兽,随风变幻的夜雾则像是巨兽的呼吸,这一幕因肃穆而显得神圣。长而曲折的舷梯依船身而建,此刻,人们正背着行囊排成长队登上船只,他们手中的火把移动成一条蜿蜒的长蛇。
一部分神殿学者最先登上大船,指挥人们找到自己的岗位和居处,另外一部分则缀在登船队伍的最后,直到所有人登船后才能登船。
祭司就在队伍的最末尾。走着走着靠近了船身的时候,他停下来伸手摩挲着那里的船板和铆钉,又去翻看手札本上的记录以确认船身的材料已处理得足够防水,而各个构件连接得足够牢固。
此时的祭司像看一个心爱的孩子那样看着这个在自己手中成形的造物:“船的内部,在吃水线以下的那部分,我把它们隔成个许多个空腔。这样以后,即使出现意外,船底破损进水,由于空腔之间互不相通,船只也不会因此而沉没。”
正说着,甲板上白衣的学者朝他们焦急地招手,那手势的意思是:快上来!
金属镀件的表面浮现一层雾蒙蒙的白,无孔不入的潮气已经幽灵一般笼罩了他们。远方,那沉重的、号角一般的呜呜响声响了起来。
郁飞尘直接揪起祭司,安菲在前面,他们加快速度登到船上,在甲板上站定。
人们惊恐、敬畏的地看向远方。
远方是天空、土地、原野。天空会降下雨水滋养他们的禾谷,厚重的大地蕴藏着取之不尽的养料,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此,
而这片养育了一切的天地,也能掀起恐怖的、毁灭一切的灾难。凡它能给的,它也能收回——这是否就是神明的威严?
浓重的水汽熄灭了火把,船上却还有能够勉力支撑的风灯。天幕之下的低响清晰可闻的时候,大地也开始连绵不断地震动。人们在恐惧中抓紧了彼此的手,他们之所以还能勉力维持着冷静,没有因惊惧而失态,是因为这一切都在祭司的预言当中。
预言既然正确,相应地,他们也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自赎的道路。
人群中响起急促的祈祷声。
郁飞尘和安菲站在甲板最前方,视野的尽头是他们曾见过一次的那一线漆黑的潮水。
风灯照亮了祭司的面庞。也许是大船的建造比堡垒更加艰巨,他的疲惫和憔悴比上一次更胜一筹。
“祭司先生。”郁飞尘淡淡说:“读懂神明的旨意,就能找到救赎的道路吗?”
祭司深呼吸一口气,雾气笼罩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张潮湿的面具。他说:“这两者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