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刹那, 郁飞尘心中恍然浮现似曾相识的感觉, 也许他在梦中见过这个场景。
——阒寂的黑暗里,连存在也忘记。他能听见死亡在身畔流动的声音, 那声音比时光更久远。
郁飞尘就这样静静看着上方一片漆黑的棺壁。
终于,缓缓地,些微荧光在棺壁上浮现, 隐约照亮了这处。
安菲侧过头。在幽微的光芒下, 他看见郁飞尘。
那张侧脸有优美的轮廓, 眼睛和鼻梁的线条像命运精心雕琢后的造物。细看去, 倒映着微光的眼瞳却冰冷而空无一物。
有时候,你见到郁飞尘,第一个念头不是评判他的气质或容貌, 而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有呼吸的起伏,是不是个有生命的物体。
寂静中,安菲伸手碰了碰郁飞尘的脸颊。手指感觉到有生命的温热后, 才像是放松了些许,轻轻收了回去。
感受到脸颊上的触碰后, 郁飞尘向他这里看过来。
或许是目光有了焦点,这个人终于变得鲜活稍许。安菲微笑一下。
眼神相对。
郁飞尘看着安菲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在想什么?”
安菲收回目光看向棺壁:“想起在暮日神殿的时候, 我也经常待在棺材里。”
“躯体在沉睡, 而我的意识会在力量的世界里待很久。”安菲说:“其实, 很多时候, 以人的躯壳在现世行走, 用眼睛看到事物,用情绪和话语来回应他人,反而让我不习惯。”
郁飞尘:“确实。”
安菲笑:“你有什么可‘确实’的?”
郁飞尘没回答。
他确实没体会过。但又在潜意识里认同这句话。
说过两句话后,棺材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死寂压抑了。郁飞尘的目光投向棺壁上的那些荧光。
那是一些镌刻在棺木上的文字,因为特殊的材质,能在黑暗中被人看清。
安菲轻轻读出那些古老的语句。
“神说,昨日已从天边逝去……”
这是葬仪上祝祷的文字,活着的人将它写给已逝之人。希望它能帮助死者应对神明的审判,远离深渊地狱,顺利进入死后那个安宁、美丽的世界,或通向光明的往生。
不同的世界,对死后的世界有不同的描述。唯一的相同点是,没有人真正见过那里。
“我洗清了我身上的一切污秽……从未犯过任何错。”
“你这裁决的神灵,请抬起你的右手,让我得以去往对岸。”
其余的文字大同小异,等都看完了之后,棺材依旧还是那个棺材。
郁飞尘:“然后呢?”
“然后……”安菲的目光回到正上方,在那里,正对着他们的那篇经文是这样的:
当你走上那条洁白的道路
彼方的使者将问起远方的客人你要去往何处
不要害怕不要沉默
如果你一生之中的善行超过罪恶你要对他说:
“请您接引我去往那该去到的地方吧
我活着时做过许多善事 都是为了死后能到达此处”
但若你认为自己的罪恶已不可饶恕
你就要对他说镌刻在这里的第二句话:
“您认为我该去哪里,就请引领我去到那里吧
我已决心偿还一切罪孽
我将洗净罪恶的泥浆
并对公平、正义的审判绝无异议”
这样的文字出现在他们正对着的中心之地,似乎是一种指引。
黑暗里,安菲启唇念出第一句话。
“请您接引我去往那该去到的地方,”他说“我活着事做过许多善事,都是为了死后能到达此处。”
周围没有反应。
只听安菲轻笑一声,道:“真的那么想听到那句话?”
语气有微微的无奈。
郁飞尘神情微动,他想起了迷雾之都一直以来对安菲谜一样的态度。
下一刻,安菲复述了那第二句话。
“……我将洗净罪恶的泥浆
并对公平、正义的审判绝无异议。”
话音落地的那一秒,一阵空间扭曲错位带来的眩晕感袭来,空气里似乎泛起了波纹。棺壁上镌刻着的祝祷文相继熄灭,点点荧光渐次远去,棺内逼仄的空间忽然变得开阔起来,变成了另一个开放的空间。
郁飞尘拉起安菲试着起身,果然没碰到什么阻碍。
现在他们站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事物,两人没有贸然行动。
忽然间,一阵带着空旷气息的风吹了过来,像是来自辽阔的荒原,风中有沙砾和尘土的气息。
随即,听觉缓缓恢复。人声、铁质器具碰撞的声音,还有车轮在道路上滚动的声音从四周传来。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可见所载之物十分沉重。
最后,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昏黄低沉的天空下,他们站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这里有一被人和牲畜踩实了的的大路,通往前方。
前前后后都是人,人们在这条路上向前走,只有他们两个在人潮中停着。
不远处传来人的呼声,那是一个车队,车队的人挥舞手臂朝他们呼喊,话语的大意是快跟上我们。
郁飞尘与安菲对视一眼,也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车队里的人们看见他们开始移动,露出欣慰的神情。
放眼望去,这里的人们穿着白色、布料轻薄的长袍,他们成群结队随着车队前进,孩子的脸上洋溢着疲惫而兴奋的情绪,大人和老人的神情中则带有虔诚。
除了人们之外,道路上穿行着的是一辆又一辆运输砂石、铁块和木料的马拉车。另外一些车辆则满载着饮水、美酒和粮食。除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牛羊一类的牲畜。
看起来,人们正在聚集一切可聚集的物资和人口,去某个地方预备一场规模浩大的事业。
路过一个骑着羊、看起来十分亲切随和的少年人时,郁飞尘问:“你们要去做什么?”
少年人抬手指向天空的正中央:“听从神殿的命令,我们要把一切能带上的带到都城去。”
安菲:“因为我们面临着战争?”
“不,不是战争,是神要惩罚我们。”少年人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骑着羊与他们擦身而过。
下一个被询问的人是个唱着歌前进的少女。
安菲:“神明要怎样惩罚我们?”
“降下惩罚前,神明怎会让凡人知晓祂的方式,”少女说,“但仁慈的神明一定留下了救赎的方法。在最后的灾难到来前,如果我们能做到这件事,神明就会宽恕我们。”
少女唱着歌越过了他们。
一位赶着马车的老人在路中央停了下来,给牲畜喂水。
郁飞尘:“神明为什么会惩罚我们?”
“人活着就会有罪恶。所以我们总是在赎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罪恶的种子在活人的心里生根发芽,不是吗?若神明不惩罚我们,我们又怎会忏悔自己的罪行?”
老人驾着马车离开了。
郁飞尘和安菲继续往前。这次他们遇到一位扛着一袋稻谷前进的年轻人。
安菲:“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帮我?我不需要帮助,我甚至还可以多再扛一些呢。”年轻人说,“如果你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活计,可以去神殿看看,学者会告诉你该干些什么。”
于是他们继续向前走,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从黄昏到夜幕降临,仿佛有一年那么久。
终于,平原中央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座城市的轮廓。
这是一座宏伟的、圆形的城池,城墙高耸,建筑庄严。站在高处的山丘往下看,密密匝匝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往此处汇聚,像是阴雨天的蚂蚁一般。他们方才同行的那一路只是其中的一支。
再近些,他们看见这座城与这座堡垒的全貌。
夜色下的平原,一个静静矗立的繁忙的城池。人、物资、灯火,在黑黢黢的城墙的影子下缓缓流淌。一切都有条不紊,人们之间也不怎么攀谈,仿佛有着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
根据一路得来的信息,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王国,而人们受到神殿的召集,来到这里,预备面对一场未知的灾难。
曾经,这个词在郁飞尘印象中只与那座暮日神殿相关。可现在他会想到另外一些东西。
那是在安菲遥远而隐秘的往事中,一座开满永眠花的殿堂。
小教堂里的老修女认得少年时的安菲,那么,这座神殿是否也会与安菲有关?
在迷雾之都里待的时间越久,他觉得自己越是接近了安菲的过去。
相应地,有些东西,也好像渐渐落到了实处。
城门盘查的卫兵一路放行,郁飞尘和安菲与人群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极其正式的都城。建筑庄重而牢固,大街小巷的规划十分严整。
但你不会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穿行在古老的、陌生的繁忙城市里,周围都是服饰和外貌异于自己的人们。郁飞尘觉得自己和安菲像两个不存在的幽灵。
人们在忙自己的事情,城市安静地矗立着。除了刚来时有人喊他们跟上外,再没有人主动与他们说话,也没有人看他们一眼,仿佛那里根本没有这样两个人。
即使是上前问路,被问到的人也会一脸犹疑迷茫地看着前方的他们,过一会儿才迟疑地回答。
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循着城中人指着的道路,他们一路向中央行去。
走过一条宽阔的街道,城市的心脏处坐落着几座自成一国的宗教建筑。
建筑通体洁白,线条棱角分明,各处纹饰与雕像的细节精美而不繁琐。但这些精美或圣洁的格调对于在穿行在许多世界间的郁飞尘来说,都是寻常的。
而唯一的不寻常之处,在它们的深处。
郁飞尘凝视着那里,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坐落最中央的一座殿堂有一个美丽的、像是水晶或玻璃制成的圆顶,在夜色中闪烁着光泽,即使是在远处,也一眼就能看到。
走近了,那光芒显得更加柔和而迷幻,晶莹璀璨的质地中折射出淡淡的彩虹一般的雾影。如同日光照耀下,一块清澈的冰。
这是——
安菲颔首。
世上的宝石和材料有千万种, 但在乐园里待过的人一定认得这个。人们一想起乐园,那座辉煌而美丽的落日广场就会立刻浮上心头。
落日广场的地面全由辉冰石铺设而成,因此又称“辉冰石广场”。不仅如此, 乐园的通用货币、常见装饰物, 种种任务与委托的奖励也全都是它。
郁飞尘曾听人议论过乐园为何要用辉冰石作为流通的单位。
有人说是因为这石头珍贵而难得, 符合作为货币的条件。有人说辉冰石圣洁而美丽,符合神明的审美。
还有人说, 他曾在一本的手札中读到,这石头中蕴含着神秘的力量,也许神明将其铺设在乐园的中央, 另有其未曾言说的深意。
郁飞尘看向安菲, 只见安菲打量着这座神殿, 似在回忆什么。
郁飞尘:“你认得?”
“不算是认得。”安菲说, “它似乎比我出生的时代更久远。我只在过去留下的图纸中看到过这种穹顶…好了,进去看看吧。”
神殿是开放式的,不拒绝外人进入。一些学者打扮的人行色匆匆在其中穿行, 有人在搬动书籍,有人拿着奇异的工具,还有人在与城中的居民交流。一路上无人阻拦, 于是他们径直走到了那座有辉冰石穹顶的殿堂前。
门开着,似乎并不介意有人贸然造访。又或者正在等待着他们。
门内, 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头发已经灰白, 正在专心摆弄着什么, 并未察觉有人靠近。
安菲小声对郁飞尘说:“这是神殿祭司的衣着, 一座神殿里, 主持事务的人被称为祭司, 是这里资历最深,知识也最渊博的长者。”
郁飞尘微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祭司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于是他们直接走了进去。
走进去的那一刻,郁飞尘动作微顿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身体忽然产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感官本已经极度敏锐,这一刻却像是又经历了一场拔升。眼前一切都像水洗一样清晰,他能看清尘埃在空气中流荡的轨迹,安菲随意散着的金发似乎也有了更加深邃的色彩。远远近近的声音分成错落有致的层次一同传到耳中,刹那间他像是听见整座城市。
这不是单纯的感官变化。仿佛是冥冥之中,更加接近了构成这个世界的那些力量。
而这座神殿和外面的不同之处——
辉冰石穹顶之下,殿堂的墙壁镶嵌着无数密密麻麻的格栅,每一个格栅里都放置着一枚透明的、倒扣的玻璃瓶一样的器皿,细看去,也都由辉冰石制成。每一个器皿里盛放着一簇不同颜色的、虚无的光芒,像一团火焰,它们随时间推移不断地跳动,变幻着外形。用眼睛看过去,根本无法形容那些形状和结构,反而会觉得那是比自己的存在更深邃的恐怖之物,那是一切事物的本质,不应用目光探及。
也许寻常人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可看到这一幕的郁飞尘和安菲却心知肚明。
这不是有形的物体,而是——被提取出来的纯粹的力量。它们分门别类,每一个器皿中是一种,而这座殿堂里的辉冰石器皿数以万计。
祭司本人则在一张从殿堂这头延伸到那头的黑色长桌前伫立,他身前是一个形状怪异的仪器,这一切都使这间殿堂看起来不像是宗教的场所,而像是炼金术师的实验台,或是巫师的密室。
随着时间推移,辉冰石穹顶往下投射出莫测的幻影,幻影在宽阔的黑色桌面与地板上流动,呈现出诡谲又摄人心魄的画面。辉冰石器皿中,虚无的火焰缓慢地灼烧,相互呼应,像是有着奇异的连结。它们那么像活着的生命,却寂静无声。步入这座殿堂,仿佛走入了一场怪诞的梦境。
郁飞尘想起自己曾到过的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们在聚落里生活,每个聚落的中央都烧着一团终年不熄的篝火,人们相信,在那火焰的图案中隐藏着命运的脉络。
辉冰石中,又隐藏着什么?
而祭司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在一本厚手册上飞快书写着复杂难辨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而后,祭司像是遇到什么难题,顿笔,拧眉思索起来。
他身后,安菲说:“也许,你写错了这两种力量共鸣时的先后顺序。”
“你在教我做事?”年老的祭司粗声说了一句,随后在纸卷上涂改两下,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说:“是的,你在教我做事。”
随后,祭司陷入了旁若无人的沉思之中,许久,他忽然一个激灵:“是谁在我旁边!”
祭司的注意力终于从那些复杂的符号上移开,他转身,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了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另一个年纪小一些的则朝自己礼貌地笑了笑,看着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不禁想要与他攀谈更多。
“我们从远方过来。”安菲说,“想问您,这里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忙的地方吗?”
“远方?”祭司的目光像是灼人的火光一般投向他们。良久的注视后,祭司说:“但你们两个看起来不像我们的子民。”
终于有人看出来了,郁飞尘想。
安菲:“也许不是,但我们现在已经站在这里。”
祭司沉吟:“那么,你有能帮到我们的办法?”
“抱歉,或许没有。”安菲说:“但我想听听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当然是神明的惩罚降临在了这里。”神父说。
“你看那天空。”祭司说,“你看到了什么?”
安菲:“夜晚。”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黎明。”祭司说,“从某一天起,整个王国的人们都失去了外面的消息。也找不到任何离开的道路,他们往远离故乡的地方去,走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我告诉他们,回来吧,不要再往外行走。”
“再然后,天空渐渐黑沉,黎明再也不会到来,这时候我知道,神明将降下灾难,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们问我神明为何会降下惩罚。自然,这只有一个原因:这个国度的罪行已超过了神明所能容忍的限度。”
“他们又问我,我们如何才能被神明宽恕。于是我在这里询问神明,在这里。”
安菲抬眼望向辉冰石迷离而变化莫测的光影。
“你是说,神明的旨意藏在这里,是吗?”他轻声说。
“是的,是的。”祭司的语气逐渐迷离,像是想起遥远的往事,“历代以来,神殿里的学者都在学习如何从这里靠近神明。”
“那么,您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看到……”祭司喃喃说着什么,眼神逐渐空洞迷茫,泛起深红的血丝。
“我看到……看到……”他猛地暴躁起来,抄起桌上的厚本书籍就要往那两个人的方向砸去:“都怪你们两个打断了我!出去!给我出去!让我好好想想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再然后,两个人就这样被阴晴不定的祭司赶了出去,来到外面的花园里。
花园里有座人工修筑的喷泉池塘,中央是个不知来历的白色雕像,它呈现出模糊的人形,手中托持着一个方块状物体。
安菲在喷泉池畔的一座秋千上坐下,并招手让郁飞尘也来。
出于郁飞尘奇怪的要求,他现在是少年模样,做这些动作毫不违和。
秋千轻轻晃动着。不远处,辉冰石的穹顶依然焕发着光泽,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璀璨。
郁飞尘低头,看见安菲不知道什么时候顺了一块菱形的辉冰石,拿在手中把玩。
辉冰石的模样与乐园里的一般无二。
只是在乐园时郁飞尘还没看过那个属于力量的世界,那时的他也就无从看出,辉冰石深处奇异的虹彩,其实与组成这个世界的力量结构隐隐相似。
是因为这力量源自辉冰石么?还是说它是一面镜子,折射着那个真实的世界?
看着它,郁飞尘就响起神殿里那些被分门别类存放的力量的火焰。
安菲说,眼前这座神殿的年代比他出生时更久远。
那么,在那个久远的年代,“神殿”的人们已经掌握了许多有关力量的知识。
而辉冰石在其中,似乎是个不可缺少的角色。
郁飞尘:“它是什么?”
安菲说:“小郁,我先给你讲三个故事吧。”
郁飞尘注意到了他的措辞:“先?”
安菲手指轻拢着辉冰石:“嗯……你也知道,我没有讲过的故事还有很多。所以,我说‘先讲三个’。”
郁飞尘认为他也可以一次讲完。
“那太长了……”安菲叹道,“而且,如果把故事全都讲完了,我和你,又要怎么办呢?”
此时的夜色显得格外安宁。虽然刚刚被久远年代的神殿的祭司赶了出来,但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听完安菲的话,郁飞尘的脑海里来由地掠过一篇不知来自哪个世界的童话,童话的主角给一位暴君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
郁飞尘看向安菲:“我难道还能把你怎么样?”
语气仍是淡淡,可夜色下,眉眼的轮廓竟然显出某种无奈的温和。
这种神情出现在郁飞尘脸上,不由得让安菲为之惊讶了一下。那感觉就像用手指划过冰冷的刀刃而发现自己竟未受伤那样。
——好像真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事实上确实如此。最近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小郁很有一些变得暴躁失控的迹象,但那也是因为这人觉得自己对他隐瞒过多。
而现在,这人看起来似乎已经放弃追究,随便他想做什么了。
安菲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意识到郁飞尘现在的态度代表了什么。
他像是开心了的样子,侧头过去亲了亲郁飞尘的侧脸。
郁飞尘给他按回了原来的位置。
但这不妨碍安菲的心情,他甚至晃晃秋千,让它摆了起来。
郁飞尘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件事:少年状态的安菲,从身体到性格到内心,好像也真的回到了只有那么大的时候。
而每当意识到这一点,他对安菲的一切举止,似乎都能无限地容忍退让。
即使明知未来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此刻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似乎就淡化了命运的诡谲与莫测。
他现在甚至怀疑自己灵魂已经被安菲控制。
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在安菲的发梢停留得太久后,郁飞尘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要讲故事?”
“让我想想……”安菲看着前方。
故事或真或假,但可以确定的是,那真的是太久、太久之前的故事了。
“第一个故事,是半个爱情故事。”
“你的眼神很奇怪,小郁。好啦,我先申明,这个故事和我无关。”
第224章 亡灵书 04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一个月夜。在这个月夜里, 有一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做了一个梦。他看见自己爱慕的那个人孤独地站在宁静的湖畔,那忧郁的背影令他心碎。”
“醒来后,那场景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相信那一定不是梦境, 而是真实。于是他披上衣服, 匆匆走出庭院, 穿过密林和草丛,荆棘划伤了他的腿和脚, 血一直在流,但他还是一路来到梦见的那座湖畔……”
这确实像个爱情故事,而安菲的语调同样轻缓, 似乎也充满忧思。
“他到了, 却看见湖畔空无一人。”
“他不愿相信, 于是一步步黯然走到梦中情人曾站着的位置, 就在这时,在月光的映照下,他却看见那地方静静躺着一块晶莹的水晶一样的石头, 那石头比湖水还要清澈,让人还以为是天上的星星倒映在了地上。只是第一眼,看见的人就忘记了他的情人, 他捧起它,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 把它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他说,这是块有心跳的石头, 它在和他说话, 他能感到它。”
“这就是第一个故事, 关于第一块辉冰石怎样出现在世上。”少年纤长的手指抚过剔透的辉冰石的表面。
“第二个故事和爱情无关, 是个寓言故事。”
“你知道, 一样东西越是难以得到,就显得越珍贵。一件珍贵的东西,往往又象征着尊贵与荣耀。如果它同时又很美丽,它的价值便成倍增长——也许它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但是,有人需要它象征着的东西。”
“国王和贵族们在地面下得到珍稀的金属,在海洋中得到珍珠与珊瑚,从兽类或活人身上得到骨骼、牙齿和皮毛。同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
“可是,人们真的在意这些东西的本质么?”
“在有关辉冰石的第一个故事和关于它的传闻逐渐传到更多人耳中时,另外一些辉冰石也出现了,它们有大有小,小的像一粒珍珠,大的像一片湖泊。不论大或小,它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些浪漫或神秘的逸闻。人们见到它的时候,总是感到心荡神驰,有人因它疾病痊愈,有人因它陷入疯魔,还有人声称自己得到它,就拥有了命运女神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