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你本来也不像他。”
安菲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强硬,想要的都会拿到,选择的不会更改,可惜总有很多人被表象蒙蔽双眼。墨菲总是因为暴君牌和外神牌对他抱有成见,其实他那位完美的主神才是真正一意孤行的君主。
安菲听出了郁飞尘的弦外之音。这所有物总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刻忽然变得可恶。虽然他也无言以对。
安菲:“……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郁飞尘轻笑了一声。
离开了小窗的光线,他们步入一片昏暗之中,安菲眼中的淡淡笑意也随之悄然深幽。
“他们只是会要我…做个好的君主。”
要……爱你所有子民。
他声音渐说渐低,最后化作随风而散的呓语。
郁飞尘:“后半句是什么?”
“没什么,”安菲说,“里面还有一段路,爱弥儿会在那里。”
第220章 爱弥儿 终
其实已经不需要安菲再说什么, 郁飞尘也闻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是腐败的血腥味道。他们循着这味道向深处走去。绕过一处堆叠的杂物后,灯光乍然照亮前方——在那里,黑暗最深的地方, 一具无头、无手的身体朝向他们静静站着, 像是早已在等待着。
空气中, 如影随形的被注视感缓缓降临。他们相互打量。
借着灯光,能看见这是个身量还没长成的孩子, 还没到成人的肩膀高。它穿着深红色的衣袍,一双精致的麂皮靴,规规矩矩地系着装饰用的小领结, 用两只没有了半截小臂的胳膊抱着一本深红封皮的书籍。
想必就是那本丢失的《爱弥儿》了。书脊有些变形, 是遭受了撞击所致, 一切都如猜测的那样。
安菲提着灯靠近那里。爱弥儿则抱书静立着。越近, 灯光把它身上的细节照得越清楚,也在它背后的墙上投下无头的影子。灰败的肤色、粗糙的断口、从脖颈蔓延而下的血迹……
它好像就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安菲在它身前二十尺前停下。
安菲看向脚下的地面:“多年前,这里有一块地板朽坏了。如果记得没错, 就是我面前这块。”
“今天,如果我踩上去,会从这里掉落吗?”
爱弥儿不言, 也不动,安菲绕路, 从旁边安全的地方经过,站到了它的面前。
这一刻, 爱弥儿身上的安静被彻底打破。衣服簌簌作响, 它的身体开始发抖, 墙面上的影子也随之剧烈晃动。
不再挣扎逃脱, 也不再设法伤人。它已经无计可施。
踪迹会被发现, 陷阱会被化解,就连最后这最隐蔽的藏身之处,也有人比它更了如指掌。而他已经无处可逃。郁飞尘走得更近的时候,它的发抖变成了明显的瑟缩。
此时此刻,它只是个被知晓了最不愿让人知晓的秘密的孩子。
“不要怕。”安菲温柔的语调轻轻回荡在墙壁和尖顶间,“不要怕,爱弥儿。”
站在相距不远的地方,爱弥儿想要往后退,但背后已经是墙壁。它当然怕,不是因为害怕眼前这两个人,而是害怕他们说出自己的秘密。
安菲开口。
“从教堂上来这里的路有三条,你找到的是哪一条?”
无头的躯体原本十分僵硬紧绷,听到这句话后,它迟疑地抬了抬脖颈。
郁飞尘抬了抬眼皮。
无他,安菲这语气很像是自己皮还不够,开始带坏别的小孩。
果然,灯光下,少年清澈的绿眼瞳里跳动着找到了玩伴的跃跃欲试,微微上挑的眼尾更添少不经事的狡黠。
爱弥儿不说话,安菲又道:“很多年没有见到塔妲老修女,她的窗栏有些脏了,需要清理。来之前我帮她擦拭了一遍,想必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说完眨了眨眼睛,神态看起来乖巧平静。
说得像真的一样。郁飞尘想。想必这人真的这么大的时候,就真是用这种神态来迷惑他人的。
神明有千万面,看来是一种必然。毕竟有人打小就有两副面孔。
安菲说完,爱弥儿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安菲微笑道:“修道院里还有其它很多好玩的地方,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带你去找,不让塔妲修女知道。”
爱弥儿幅度很小地低下了头,它没有头颅,因此只是脖颈带着断口处点了点。
分明是无比诡异惊悚的一幕,但郁飞尘心理素质过人,没有任何反应,安菲更没有任何恐惧或厌恶。甚至,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即使那温柔之下总是暗藏忧伤。
面对着爱弥儿,安菲往前走出最后一步。
——他轻轻抱住了它。
爱弥儿的身躯刹那变得僵硬,像是不相信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拥抱。可安菲的动作是那么亲切、毫无芥蒂。
无头的躯体再次颤抖起来,与上次颤抖不同的是,这次它迟疑地靠进了安菲怀里。
安菲:“你相信我了,对不对?”
“……那就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大家都很担心你。”
良久,爱弥儿的躯体终于再次点了点头,然后退出了安菲的怀抱。接着,却见它转过身去,看向了身旁的一个角落,退到了一边。
安菲把灯移过去,一点闪光幽幽反射了出来。只见这地方靠墙放着个粗糙尖锐的金属器物,像是修筑教堂的石匠遗留在这里的工具。工具的锋刃上沾了很多血,粗粝的表面甚至残留着肉屑,痕迹已经不新鲜了。
到此,全的来龙去脉已经浮出水面。
坠亡发生后,爱弥儿残留的意志做出了第一反应:带着那本书用最快的速度藏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而来到此处,安静下来之后,它才又想起自己死前在世上留下了痕迹,别人会因此发现他的死因,而他不愿让这件事被他人知晓。。
那时,尸体的特征已经在身上显现,不能再示于人前,它只得借助石匠的工具设法弄断了自己的头颅和双手,以使它们能够代替自己,在修道院中隐蔽地穿行,完成未竟的愿望。
爱弥儿抬手,断臂指了指那个器物。
安菲会意,让郁飞尘也过来。他们两个人一起把这里的血迹也清理干净,抹去了最后的证据。
做完后,安菲转身,爱弥儿沉默地跟上。三人一起离开了这里。等离开了走廊上的暗门,郁飞尘将爱弥儿的身体托了起来,爱弥儿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像个真正的尸体了。
然后,他们把它送回了老修女面前。
头颅、双手、躯壳……依次拼到一起。爱弥儿穿着丝缎般的红衣,安详地闭着眼睛。
在小教堂里,几个修士将爱弥儿的尸身放进一具乌沉沉的小棺木里,棺木的内壁刻着一些祝福死者安息的符文。
孩子们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老修女看着爱弥儿的容颜,悲声道:“你们还没见过爱弥儿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海一样湛蓝,像宝石一样明亮,就像那本书上镶嵌着的那样。”
安菲:“虽然没有见到过爱弥儿的眼睛,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模样。”
郁飞尘将从爱弥儿处得来的《爱弥儿》书籍放进老修女手中,爱弥儿的眼睛永远闭上了,但封皮上镶嵌的蓝宝石依旧熠熠生辉。
“这是您的书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书。”老修女颤颤巍巍地接过:“你们……是从哪里找到它的呢?”
“在教堂的座椅下,看来是您祷告的时候落在了那里。”安菲说,“起先爱弥儿不愿意跟我们回来,我告诉他说,让我们一起把找到的书交给塔妲修女吧,他才和我们一起来了。”
“好孩子……”老修女说,“即使变成了亡灵,也没有忘记他的家人们。”
她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从怀中掏出一把破旧的银钥匙:“骑士,你帮我找回了书,按照约定……我要把这个交给你。午夜时分,它会带你去往该去的地方。”
郁飞尘收下:“谢谢。”
给完钥匙,老修女靠在棺前,声音低似呢喃:“爱弥儿,你永远是……我的好孩子……”
这时安菲正伏在棺前,给爱弥儿整理着鬓发。
老修女的声音落下后,爱弥儿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在不易察觉的角度,他轻轻扯了扯安菲的袖角。安菲握住他的手,往那里看去。
一枚银钥匙从爱弥儿袖中悄然滑落,进入安菲的手心。
——作为保守了秘密的报答。
“谢谢。”安菲轻声道,“不要责备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拂去爱弥儿鬓前最后一缕乱发。暮色落在他的脸庞。
低喃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死去的爱弥儿和离得最近的郁飞尘能听到。
“消散之日,世人皆可得宽恕。”
“一切罪孽尽归于我。”
他俯身吻了一下爱弥儿的额头。
而老修女终于起身,她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神色凄切,将那本《爱弥儿》深深锁进了柜中。
维斯修士走过来:“该送死者长眠了。”
说罢,几名修士上前,合拢了棺盖。接着,他们拿出半米长的长钉,将棺木死死钉紧。
“这是为了将亡灵困在棺内,使它们不能再进入生者的世界作乱。”老修女对孩子们解释说,“它会被带到远离我们住处的荒原,等待安息日的到来。你们还没有见过安息日的景象吧……到那时候,所有逝物才能安眠,生者的世界,也才能焕发新的生机……”
修士们抬着棺木朝门口了。
这时候,空灵的,缥缈的歌谣忽然在教堂中响起。那声音没有来源,在四面八方回荡着。它是那么低、那么柔和而忧郁,一阵风刮过来,就会散了。
教堂中的人面面相觑,开始寻找歌声的源头。
——郁飞尘却听过这曲调。他听安菲用这歌谣哄睡过一个小女孩。那时只觉得这是一首优美的安眠曲,可是现在他感到随着这首歌谣,冥冥之中有一种意志在涌动。
同时,他自己的本源也好像被那意志牵动了。
郁飞尘看向安菲,暮色里,安菲目光沉静,嘴唇轻动。
而安菲的目光,一直看着前方的棺木。
于是郁飞尘也看过去——这次不止是用眼睛。
那棺木之中盛放着爱弥儿的亡灵,它本是一团失序的、结构混乱的力量。现在,来自安菲的意志笼罩了它。
那意志看似安宁而柔和,实则神圣近于冰冷。
它为之颤抖,不断挣扎——世间一切物都有趋生而避死的本能。但这挣扎全然无用。
缓缓地,它开始消散,不是寻常的破碎,而是解构成力量最基本的单元。然后,它们向外飘散而去,像是一场雨,它们落入周围一些微有破损的结构,那或许是一块即将开裂的砖石,一棵将要枯萎的灌木,或是一个身体微恙的老人。得到力量的灌注后,它们获得了新的生机。
当爱弥儿的力量完全消散,抬棺的修士们讶异地看向对方,棺木忽然变轻了。
也有人看向四周——总觉得周围发生了一些变化,却又形容不出。
力量彻底消散,歌谣缓缓停下。
不知何时,小教堂中的所有人,都幽幽看向了安菲。
他们停止了一切动作,眼瞳沉如黑洞,渐渐漫上灰色的迷雾。
连为首的老修女,神情也变得格外冷冽。她从未这样看过人,目光也从未如此清醒。
是的,清醒。她认得安菲,可岁月如此漫长,她的记忆太过模糊,只有浮光片影。而这一刻,郁飞尘看着她的神态,确信所有有关安菲的记忆都被那歌谣唤醒了。
“这是安息日的歌谣。”她看着安菲,一字一句道:“你真的回来了。多少年过去了?”
安菲抬眼,直视着老修女:“数不清了。”
“既然已经抛弃你的子民,背离你的故土,让他们永生困在绝望的死地……为何又要回到这里!”她语气陡然严厉,带有千万道回声,像是千万人一同发问。
千万道声音都是仇恨怨怼,唯有老修女的声音在斥责中带有悲切的疼惜。
郁飞尘向前一步,隐隐护住安菲。
“我也以为故乡早已将我忘记。”安菲说,“直到真来此地,才发现它一直在等我回到这里。”
“你来忏悔你的罪孽?”
“不。”安菲似乎全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走向教堂门外。
“我来收回我的土地。”他说。
“你不该来此。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老修女道,“你明知能给予你力量的必定高于你,你知道若往里走,最后要面对什么——这将是你一生中最危险和最痛苦的道路。”
安菲直到这时才终于回头。他在门框处回望老修女。
仍是金发白袍的少年,目光灼灼。
“塔妲修女,你曾照料我长大,直到因年迈离开神殿,来到这里。”安菲说,“你想不想问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你……”老修女语声微颤,“告诉我吧。”
安菲微笑:“世间的一切痛苦我都尝过了。”
“所以,不必为我担忧。”
一行泪水从老修女的脸颊缓缓流下。
安菲说,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虽然不知道安菲从前在这里经历过什么,但被唤起了过往回忆的人, 一般都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
虽然, 安菲看起来也不是很悲伤。
郁飞尘把他带到了教堂最高处的屋脊上, 两人在那里坐下。
这里可以俯瞰四周,是一个很好的思考人生的场景。而且, 它直面着这座城的最中央,也就是安菲所说的,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安菲果然望向城中央, 看了一会儿。
“那是圣山。”
“圣山上, 是安息神殿。”
“虽然全名是‘安息神殿’, 但世上也没有别的神殿了。久而久之, 人们就省去了它的名字,只称神殿。有时候,他们也喊它中央神殿。”
“因为它在世界的正中央, 就像兰登沃伦在神国的中央一样。”
郁飞尘看向安菲。
然后,他伸手。
——摸了摸安菲的额头。
没有发烧。
那就只能是迷雾之都送给他的树洞效果,不仅对NPC有效, 也作用在安菲身上了。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想说, 也不会说。所以你不高兴。”安菲托腮,说, “但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于是就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敷衍你一下。”
郁飞尘:“后半句也可以不说。”
安菲认同地点了点头, 然后道:“但我最近发现, 说了你也不会怎么样。”
大不了, 就像昨天晚上那样而已。
这话很不像话。郁飞尘觉得自己应该发作一下,但安菲说得也没错,他不会拿安菲怎么样,至少现在不会。
安菲的目光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虽然在神殿长大,但我不是生来就在那里。”
诚然,他将高山上的神殿视作自己的故乡,但在那之前,他也曾有过世俗的生命。
很多人都想知道永昼的主神究竟来自何处,究竟如何拥有了辽阔的疆土,当他们发现自己找不到,别人也找不到的时候,就开始不约而同地承认,神生而为神。
不然,为什么别人能有那么强大的实力,而他们没有呢?
对此,安菲觉得没有否认的必要。如果这样想能让外神们减轻一些压力的话。
“其实,我有血缘上的父亲和母亲。”安菲说,“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我也不能说,自己就像世上的每个人。那很虚伪。”
时间像一只蝴蝶,在蔷薇花的回廊间翻飞。起初你抓不到它,只能在后面徒劳地追逐奔跑。
再后来你停下了,觉得它这样飞着,就很美。
然后,你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它了,于是再度开始寻找。
最后,你会在枯叶里找到它凋零的身体,原来它已经死去多时。
谈不上悲伤,只是会想:秋天到了。
“往那个方向去,最健壮的骏马奔驰十七天,就到了我出生的国度。”
有什么人在他耳畔说话。
“很荣幸能用我的余生来教导您,帝国最尊贵的小主人。我不仅要教您礼仪与交际,更要让您学会如何掌管税收、律法与军队。”
“让我站起来与您说话?不不不,您得习惯臣民对您下跪,此后的一生都要如此。但是,亲爱的小主人,我还想让您明白另一件事。是因为您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所以我们愿意向您下跪,还是因为我们愿意向您下跪,所以您才是至高无上的君主?”
“您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所以我说,您会是好的君主,您会爱护自己的子民。”
“您的年纪太小了,您要学的东西有很多。但是,但是,首先您得知道,我们与安息神殿的关系。”
“当神殿需要财物,我们就奉上,当神殿需要帮助,我们就派出军队,当神殿提出要求,我们要尽一切力量去完成。”
“相对地,当新的君主即位,神殿会为他加冕,当我们的土地上发生不同寻常的诡异灾祸时,神殿的学者会帮助我们解决。这很常见,您看这些各地传来的信件,我们有许多城镇都受到亡灵的困扰。虽然,很多时候神殿也解决不了这问题,他们会说,神还没有降临。”
“您问我神究竟会不会降临?会的,起码过去都是如此。大家都相信一件事,那就是神爱每个人。也许祂爱我们,就像您爱您的子民。”
“在您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点小小的戏谑,哈哈哈,所以说,您真的很聪明。不说了,不说了,如果您的父亲听到我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他会下令砍掉我这颗价值连城的脑袋,要知道我被称为整片大陆最有才学的人。”
“事实是,神明隔几十年或几百年就会来眷顾一下祂的子民,并停留一段时间。祂在的时候,神殿会举行‘安息日’的盛典,安息日过后,世上一切亡灵都会安息,一切规律都归于正常,您的国度也会因此更加安稳繁荣。”
“您说您还没见过亡灵?神明在上,这种幸运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我出生时,母亲的黑发带忽然变成绞索勒断了她的脖子,我五岁那年,在井水的倒影里看见了她明明该被安葬的头颅,我十四岁那一年,一个来自死者国度的怪物一口吞掉了半个城市。”
“嗯……说起来,这座宫殿里,确实很久没发生过亡灵作祟的事件了。在整座都城里,这种事也很少。奇怪奇怪,这种趋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怎么觉得,就是从您……出生的那一年?”
然后……
郁飞尘:“然后呢?”
然后,先是有神殿学者在都城里研究一些什么。
再后来,有学者前来拜访他。
一年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落款是安息神殿的掌管者,那位受人尊敬的老祭司。
“后来有一天,神殿骑士团来到这里。他们说,要接神殿的小主人回去。”
“临走时,我有点舍不得宫殿里的白蔷薇,那正是它们开得很好的时候。”安菲微笑道:“于是来接我的人让骑士们把那些白蔷薇也挖走了。我的老师说,看见这一幕,他很放心。”
那座神殿里,开满了永眠花。
洁白的殿堂,金色的阳光,白鸽、青藤与波光粼粼的水面。
而他平静的目光,看向神殿里的另一种建筑。
一座又一座雪白的方尖塔立在神殿错落的建筑间,立在绵延的永眠花海上,不经意间就会看见一座。它们的尖端直指向太阳,闪烁着耀眼的辉光。像是在接引,又像是在祭献。
“那是什么?”他问。
“你觉得是什么?孩子。”
“是墓碑。”
“是的,它们是墓碑,我的小主人。那是曾经的许多个和你一样带着使命降生的人。你知道,尘世的躯壳,又怎能长久承载神明的意志?他们终归会离去,你也一样。”
他点点头。
“但在有限的生命里,你践行一切美好的德行,驭使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你站在生与死的界限间,你深爱你的一切子民,给他们带来安宁、幸福与新生,不计代价,也不索取任何报答。”
“——你也就无限接近了永生的神明。”
“告诉我,你会这样做吗?”
他说:“我会的。”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其它地方。”
于是他往神殿深处走去,在一座又一座雪白的方尖碑下行过。
从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它们是墓碑。他说了。
他没说的是,每经过一座墓碑,他都觉得,那下面埋葬着一个自己。
夜深了。
真正的过去,也从那时开始。
今晚的故事,也就讲完了。
克拉罗斯和墨菲终于剪完了今天的树,各自得到了一枚钥匙。“这比进迷雾之都的那个钥匙还要破。”克拉罗斯说。
白松通过扶老奶奶过街口拿到了他的钥匙,温莎公爵在赌场的牌局里赢来了钥匙,就连被酒店大厨追逐的某位黑雨衣,也在为酒店刷了一整天盘子后得到了钥匙。
小黑板再度活跃了,大家似乎从彼此都见过真身的尴尬中缓了过来,又或者,他们即使已经暴露了马甲,也还是要顽强地聊天。
海伦瑟正在黑板上运笔如飞,写一些求爱的话语,突然觉得身后有点冷,一回头,他看见郁飞尘正静静看着自己。
海伦瑟:“做人不要太咄咄逼人,做神也一样。”
郁飞尘看着黑板上飞快划过的聊天记录:“很有意思?”
“当然。”海伦瑟抱紧了自己的小黑板,“你们永昼神才不会知道永夜外面的日子是多么的担惊受怕。唉,现在能在一个这么安稳的地方,和自己的朋友们心平气和地聊聊天,发一发神经,写一写情书,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郁飞尘:“哦。”
郁飞尘走后,海伦瑟抽泣着看向地上自己已经碎成几块的小黑板,感到唯一的快乐也被残忍地剥夺了。
午夜时分缓缓到来。
那一刻,所有人的钥匙都凭空漂浮了起来。随即幽幽飞起,领人前往不同的地点。
郁飞尘和安菲的钥匙把他们带到了小教堂中央那个巨大的黑棺材旁,然后飞了进去。
于是,他们也躺了进去。
刚刚躺好,角落里就有两个修士上前,将棺盖缓缓推拢。
徐徐合紧的棺盖压住了外界的光线,黑棺的内壁写满了对死者的古咒语,或是祈祷他们安息,或是告诉他们死后如何做才能到达宁静的彼岸。
外面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
幽幽的古咒语微光下,安菲默默和郁飞尘对视了一眼。此情此景,不得不说,带来了一种奇异感受。
仿佛正被合葬一般。
说是合葬也不确切, 因为还醒着。或许更像殉葬。
沉重的棺木彻底合上那一刻,连空气也停止流动。人世间的一切光明、晦暗,欢悦与忧伤, 哭声与笑声都湮灭了。异样的死寂降临在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