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绿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还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剔透。
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
不是很想追溯。
第一次,广袤的海洋中央,在母舰的甲板上见到长官的那一眼。他知道自己此生的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安菲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把那卷手札从地上捡起来,握在手里了。
这里是卡珊德拉大祭司留下的话语,她说,有一种可能,他本就是属于他的。
“小郁,你说,”安菲双手握着卷轴,把它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你真的会是与生俱来就属于我的吗?”
“——你希望是吗?”
“我希望!我希望……”他牵住了郁飞尘的衣袖,“我没有一刻不希望……你永远会在这里。不会走,也不会从我身边……离开。”
美丽得让人心碎的眼睛里,弥漫着好像永远也散不去的悲伤。郁飞尘侧了侧身,挡住可能的视线。他不会让别人看见永昼的主神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像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孩。
如果不是安菲的意识被迷雾之都影响,可能他也一辈子都见不到。
郁飞尘:“如果你希望,我就是。”
他擦去安菲眼角一滴泪,扶起他的肩膀,让他不再靠着自己。又低头为他理好袍服的繁复下摆。它们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上整饬地展开,像华美的花瓣。
安菲看着他,目光伤感。
“过去,我好像总是想强调,我是你的主人。总是在……一次次确认这件事。”
郁飞尘说:“别怕。”
理顺沾血的长发。拭去脸颊的血痕,一丝不苟。
即使只分开一会,就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就把自己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最恨他的人去一遍一遍刺穿。
即使血污仍存。即使祭坛上生出的罪恶的锁链,仍然密密麻麻将这个人缠缚。
但他的主人永远要最矜贵、最从容。
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安菲缓缓抬起了头。
因为他的小郁放开他,站起来,后退了一步。
安菲看着他。
看着他在所有人面前,对着自己,行过最古老、最标准的骑士礼节,然后——单膝跪地。
“别怕。”郁飞尘拉过他的右手,让它触碰自己的胸膛,再低头,吻他的手指,“吾主。”
安菲刹那动容。
力量的世界,就在这一刻惊起涟漪!
所有存在都在剧震,连时间和空间都动摇、停滞了——在那一切的尽头,至高的地方,旧银色的君王在弥散,在下降……
在……俯首。
不可思议的、动摇着整个世界的变动缓缓发生。
力量,向意志俯首。
伸出另一只手覆于骑士的手背,安菲闭上眼睛。
——肃穆地。
不再像是先前那样勉力操纵,步步对抗。他掌控它,像使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从容。银色的光尘如流水一样温驯,随他心意去往任何一处。
这就是那至高力量完全的效忠。你唯一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拥有的东西。
“小郁,低头。”
然后,他轻轻吻郁飞尘的额头,近乎虔诚。
下一秒,旧银色的至高力量倏然如星散落,像一场盛大的烟花,赴往深沉的迷雾。
被使用的感觉很奇异。
好像刹那间,世上没有了自己。
这没关系。
做个骑士没什么不好。世人眼中最珍贵的事物是生命,一种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拿给安菲的东西 。
至于说力量,更是随意取用的物品。
难道,还要让安菲拿取自己的力量,还不如拿墨菲萨瑟他们的简单容易吗?
他与安菲对视。
神明的眼睛里,有灼灼的、野心的火焰。
“小郁,看着。”
“只有你能为我做到一切事。”
“也只有我,能给你的力量……意义。”
“你要看,你还要学……”
“咝……”一声抽气从克拉罗斯那里发出,连墨菲都面露异色,瞳孔微微放大。
虚空中正在发生着的,是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画面——
现实和虚幻的两个世界重叠浮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强制转向一个方向——因为他们的本源全部朝向那里。
在视线的最中央、最高处,力量的君主在下降。它那完全混乱、让人看一眼就会疯狂的内部,正在缓慢地解离、重组。
浩瀚的海洋里, 每粒微小的尘埃都在悄然变动。
起先, 这些变动他们看不懂, 甚至感到毛骨悚然。那是远远超出认知之外、从未展现过的东西。
再过一会儿,似乎有些隐约的节律浮现了。说不清。
像一颗巨大的心脏从全然死寂到终于开始跳动, 虚空之中,全是广袤恐怖的声响。像极了远古之时宏伟祭典的前奏。
淡金色的意志在那声响背后若隐若现。
人群最前方,半跪的萨瑟怔怔看着那难以形容的变化。
下意识地, 他的本源力量在背后浮现。
自己的本源是生命,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是使活着的不要走向死亡。
可是, 生命从诞生之日起, 只会走向死亡。
就像这片永夜中的力量结构,只会从高向低跌落,不能由低向高攀升, 更不会从无到有诞生。
可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居然像极了那不可思议的、只在梦中会出现的过程……
萨瑟注视着虚空之中的变化。
——那完全混沌的存在, 居然循着至高的意志指引,变得逐渐清晰, 有序……
原来,最根本的规则就是这样从暗处浮现的。
这混沌恐怖, 无法归类的银色力量, 难道是就是万物最根本的单元?
萨瑟清晰地看见, 当它们在意志的指引下按照规则运转, 那些熟悉的结构就渐渐浮现了。
世界是一个漩涡。
漩涡中央, 旧银的君主向外延伸,它的边缘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幻海洋,在漆黑的天幕下铺开,安静地运转、缠绕。
目光看过去,在浩瀚的结构间穿梭,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似乎一切序列的力量都能在其中找到踪迹。
很快,萨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生命力量。它们还是雏形,正在缓缓生长。
身为永昼的生命之神,他见过、触碰过、拥有过形形色色的生命力量,从最普遍的到最顶端的,可他不曾见过它们从虚空中生发的过程。
现在他看到了。
原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
“好美……”
一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萨瑟着迷地看着这一切。混沌海洋的边缘,力量抽枝发芽,转瞬间就变得完美纯粹。那是与自己的本源一样臻至巅峰的生命力量。
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萨瑟的本源欢欣地颤动起来,甚至向那个方向飘动过去,想要和它接触。
——然后在下一刻忽然停住,畏惧地匍匐下去。
因为一切还没有停止,转瞬之间,那簇生命力量已经远高过他的本源。低等级的力量在高等级的力量面前,唯有畏惧和臣服。
面对这一切的人们也是同样。
最终,在那旧银色的海洋里,诞生了一切力量的终极。
在祂之下,才是众生。
那是万物的终点,也是万物的起源。
无人言语。目睹这一宏伟不可思议的过程,那种震撼和恐惧足以湮灭灵魂。
长久的寂静中,旧银色本源继续缓缓落向迷雾之都。如同天幕沉沦向陆地。
那些力量一部分停留在最高的状态,另一部分则向低处演变。
力量层层降格,融入迷雾之都。
所有空洞它都可以填补,一切裂隙和残缺都在它行经之后完美无缺。它比其他所有力量都要强大、稳固,如臂使指。
曾经只能毁灭的、暴戾的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居然真的、温驯地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复活当中。
迷雾之都的城池和山川飞快成型。
“想起来了吗?”克拉罗斯说,“老板手腕上那棵箴言藤蔓的叶子,可以给我们所有人补充本源。”
墨菲默然点了点头,那时候他就想过,这似乎不是祂的能力。现在想来,那棵藤蔓,果然真是用那个人的血喂养的。
整个过程郁飞尘都感受到了。
他的意识散做千万个碎片融入圣山下的世界。每一个他睁开眼睛,都看见迷雾的一个角落,他与迷雾就这样丝缕相连。
无数道视线和触感重叠起来,就是他视野中的景象。
郁飞尘有些晕眩。
微凉的手抚上额头,带来些许清醒,是安菲伸手主动抱住了他。
安菲轻轻吻他的面颊,如神明垂怜忠诚的信徒。
郁飞尘也感受到了一些目光。所有人都在看着祭坛中央的他们。这里,那里,甚至从那个被萨瑟撕开的永夜裂缝外。
他们看着安菲遍身鲜血地倒在他怀中,还看着安菲像这样吻他。
……他已经不大能分清现实和虚幻的世界。
他感到浩瀚的意志将自己托起,引导着每一个部分,演绎着万物生成的历程。
像是曾经,安菲带着他走过兰登沃伦的每一座神殿,教他那些关于世界组成的知识。
那时候,祂也是这样温柔地看着他。
握住安菲的手腕,郁飞尘将自己的意识渐渐抽出来,回到安菲身上。
源源不断的力量都向这位神明献上忠诚——永昼诸神的、外神的、最后是郁飞尘的。有了这样浩瀚强大的力量作为源泉,祂的状况似乎终于好了一些。
但迷雾之都因此也变得加强大,那些力量最终都流进了它的城池中。得到的越多,它在安菲身上攫取得越贪婪。
于是那些鲜血中生出的灰黑锁链更多了,它们介于虚实之间,有的扎根在祭坛上,有的从天幕垂下,带着细密棘刺的末端深深扎入安菲身体的每一道伤口中,将他死死束缚在祭坛最中央。
安菲低下头,带血的长发从他颈侧滑落。
在安菲背后,是他意志的虚影。自始至终,在祭坛上,安菲的意志都不完全是他自己的。
郁飞尘能清晰地看见那虚影一半是原本的暗金,另一半则是代表迷雾之都的不详的灰黑。灰黑色一直在向金色的部分侵蚀,而那金色的意志并不加以丝毫抵抗。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永昼的神明垂下头颅,将自己献祭给了迷雾之都。
天幕越发沉重。
在这个全部的视线都集中在安菲身上的时候,只有他手腕上那棵翠绿的藤蔓还在倔强地向天空的方向支棱着身体。它汲取了安菲的鲜血,正在快速成长。
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它周围聚集起来,颤颤巍巍笼罩住安菲的心脏,灰色意志的侵蚀奇迹般停顿了一秒。
下一刻,冰冷的目光从天空直下,它勉强聚起的那一小股力量刹那被碾为飞灰——这是比它高级太多的同类力量了。
藤蔓抖动着叶子,拽着安菲的手腕像是想让他清醒一点,未果,它又朝郁飞尘的方向极度愤怒的甩了几下。
居然被一条藤蔓打了。
郁飞尘把它按下去,抬眼看向天空。
天空还像来时那样堆满眼睛。眼睛与眼睛之间奔涌着浓重的黑色雾气。雾气拉伸、变形,在天空上形成无数个重重叠叠的人形。
每一个人形都长着一颗眼睛,每颗眼睛都静静看着安菲。
恐怖难言的力量在它们之中若隐若现,迷雾之都的意志就是所有子民的意志和这些眼睛背后意志的聚合体。
这时,郁飞尘的本源已经完全融入迷雾之都。
圣山之下,曾经的世界已经纤毫毕现,人们在其中或哭或笑,变幻转移。稚童奔跑,少女含笑,国王威严。只是,他们的身影虚幻失真,还介于虚幻和现实之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而不是现实的事物。
昔日的幽灵已睁眼见到现世,但还未能完全返回人间。
可是那至高的意志已经将自己献给安息祭坛了。
最原初的力量也完全为祂驱使了。
还差什么?
天空上,第一个黑雾人形现出了清晰的面目。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祭司,面庞的位置上是一颗眼睛,没有五官。他注视着安菲。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时间的长河缄默流淌,一代又一代神殿祭司从光阴的迷雾中走出。
他们的生命已经消失了,但他们的注视还在。
你曾与他们一同度过无尽的岁月。记得吗?
他们的教诲,他们的期冀,他们的愿望……他们的爱,你都记得吗?
你记得吗?也许不记得了。
但是,他们都记得你。
记得你的誓言,你的品德,你神圣美好的一切,从未离开。
你在,他们就慈爱地注视着你。你离开,他们就在原地等你归来。你做对了,他们就会点头赞许,你做错了,他们知道你总会迷途回返。
你呢?你将以何来回答他们?
——背叛者。
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在此刻显露出真实面目。天空上是眼睛,锁链上也是眼睛,所有信仰过神明的都用这注视审判神明。
祭司们的身影在天空全部显现的那一刻,安菲身上的锁链霎时缠绕得更紧,也更加凝实了。尖锐细密的棘刺扎入他的伤口,灰雾的意志在他的意志中疯狂蔓延。那些锁链——在血肉之中,游向心脏的方向。
安菲闭上眼睛,神情微带痛苦。本就黯淡的意志更是涣散。
最前面的第一位祭司缓慢地动了。他苍白枯老的手掌从黑袍之下伸出,虔敬地托起一座漆黑的锁链天平。
天平是公正的象征。它静静隐藏在万物背后,等待着进行最后的审判与裁决。
一边放置准则,另一边称量灵魂。无罪的,要得救,有罪的,要受罚。
——而你罪无可恕。
安菲猛地吐出一口血,手指像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郁飞尘的衣角。
安菲对疼痛的耐受一直很高,郁飞尘知道。能让他有明显反应的,一定已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第二个祭司托起了他的那座天平。
安菲又吐出一口血。他的身体开始不明显的轻颤。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气息在剧烈地改变!
那肃穆、威严又决绝的“裁决”力量,随着一座又一座锁链天平的出现,一点点降临在他身上。
不是像郁飞尘那样卸下一切防备让他去主导,而是生硬地撕开他的灵魂侵入其中,泯灭他的意识、支配他的力量、取代他的存在——
总要经历的。
曾经有人为你挡下了,但是,你终要面对。
好多血。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郁飞尘心中浮现。好像曾经也有一次见过这种力量,那一次也有血流出来,但不是从安菲的心脏流出来的。
再咳出一口血,怀中的神明,眼睫虚弱又温驯地垂下,再抬起时,原本的绿瞳中,缠绕着散不去的灰色雾气。
迷雾之都的审判每加诸于他身上多一分,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但那种痛苦的神色却渐渐消失,握住郁飞尘衣袖的手也在某个时刻松开了。他的目光如此肃穆而淡漠,像极了天空中把持天平的众位祭司。
当那温柔的、海洋尽头的港湾一样的绿瞳彻底变为浓郁深彻的灰黑色,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了。
在郁飞尘眼中,这个人已经完全不能称为“安菲”。
而他的力量,因为先前的臣服,仍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郁飞尘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将它收回的能力,也不知道若真能收回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去尝试。
那个人起身离开了郁飞尘。
鲜血滴答落下,平静而疯狂的灰瞳看向圣山下的人间。
带血的衣角向后飘荡,浩荡的裁决之力沿锁链灌入他的身体。
意志完全变为灰色的迷雾。属于安菲的一切已经不见任何踪影,似乎已泯灭在故乡降下的裁决与刑罚中。
天与地之间狂风骤起,只有这道鲜红与雪白的身影伫立在祭坛的正中。
意志,力量,裁决。三种存在,在祂的身上,终于相会。
然后,以祂的身体为唯一的介质,连接了正在复活的一切。
整个世界轰然颤动,万物背后开启了命运的转轮。
所有锁链天平缓缓倾斜向左——
沟通虚空与现世的法则终于开始流转,山下子民的身影渐次化为实物,落在坚实的、鲜活的大地之上。
现在,远道而来的众神终于能一睹过去只发生在乐园的复活日场景了。甚至,从前的复活日只能复生一个纪元内死去的乐园子民,此次安息日复生的却是最原初之时就已灰飞烟灭的亡灵。
这是永夜之中,最疯狂、最璀璨的仪式。
来自远古的圣山祭司,终于颠倒世界的规则,掌控至高的神明,握持终极的权柄。
人群之中,外貌如出一辙的鬼牌们现出狂热的神情,将这宏伟的场景刻入内心之后,他们一同看向那位主神。
万物都在复苏,而承载了这一切的、神明的身体,则在疯狂地耗竭、虚化。
看吧,如他的故乡所料,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归于永夜。
一切都在郁飞尘眼中。
而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凌乱的金发间露出苍白的面孔,死寂的眼瞳了无神采,他们目光相遇,一次空洞的对视。
一路走来的所有事物都连成一线,清晰。
在远古,人们窥见了世界本质的结构。他们召来神明,驯化神明。用祂的力量,建立经久不衰的统治,弥合世界的裂缝。
当世界的破碎愈演愈烈,无法停止,一代一代的——像安菲那样的存在,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圣山,延缓结局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神殿这一代离经叛道的小主人,在还未习惯自己的职责之前,就越过千山万水,直面了永夜的深渊。
于是他背叛神殿,坠入永夜。他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是在永夜中收回昔日遗失的国土,归还给神圣的故乡。
而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离去,让故乡永远失去了那个代代降临的救世主。
当他明白这些,那片曾经辉煌的大陆,已经陨灭在无尽的永夜中了。
但它却没有消失。圣山曾掌握世间几乎一切的力量,走了小主人,还有与小主人同等甚至略高一筹的锁链天平。
带着已死之人的仇恨与执念,它长久地隐没在了永夜之中。只有偶尔才会邀请一些客人进入,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在永夜中埋下自己的种子。它在等待着重新现世的那一天。
这一天到来之时,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们都会来,曾经背叛故土的那个人——也会来。
于是一切伏笔都可以埋下。
他们深知那位所谓的永昼主神的来龙去脉,更熟谙这位主神的性情和为人,因为这都是他们一代又一代教导而成的。
世上也就有了毁灭祂的方法。
摧毁神,要先摧毁神的意志。
不能用刀,要用爱。
不要用神的权柄,用人的手段。
于是唤起他在故乡的回忆,呈现他过往的罪孽。再揭示他虚无的本质。
到这里,他还不会崩溃,因为他深信自己的爱是真实的,深信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那就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爱”究竟给故乡的子民带来了什么。
让他看见每一张哭泣的脸,听见每一声恐惧的叫喊。
他终究会被自己的爱刺穿心脏。
而在意志动摇的一刹那,迷雾就开始在他的灵魂蔓延。
然后他会流着血走向安息祭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圣山,就像他刚刚看见的,一代又一代的自己的前身所做的那样。
那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也是赎罪的唯一方法。
圣山不是杀死了神明,它只是将一切扳回原本的道路。
神明也不是败给了故乡,祂只是遵循了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赎罪的心愿。
永眠花还会为祂开放。方尖碑还会为祂筑起。
很好的结局,不是吗?
优美的音符流淌而过,圣歌将至尾声。
郁飞尘看着祂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其实,他自己的存在,也已随着本源全部散入迷雾之都,而变得摇摇欲坠了。
他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总是在听,在看。像旁观了一场凄美的戏剧,并一直看到临近结尾的时刻。比起其他众神,他只是离得近了一点。
内心的变化无关紧要,至于说,自己在这地方发挥的作用——
他相信,神殿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他觉醒本源后,才与玻璃室达成某种共识,它无暇理会他,就由玻璃室来暂且对付。
于是和安菲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历的是神殿对安菲设下的关卡,和安菲分开后,是玻璃室对他进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攻击。
神殿自始至终没有对郁飞尘这个人投入过太多的注意。
因为它坚信,他的存在即是安菲的力量本源。那么,只要安菲的意志被他们所操控,郁飞尘的一切力量也就会心甘情愿为他们所用。
事实确实如此。
千万个纪元藏在阴暗的角落,圣山的谋划从诞生开始就没有想过会失败。
郁飞尘平静地走向安菲。两个人的身影都明明灭灭。
永昼诸神的姿态依旧虔诚,他们的全部力量也被抽取而去,和其它外神一起,渐渐失去自己的本质,远看去,像林列的灰败雕像。
天穹之上,祭司慈悲地闭上了眼睛,似笑似叹。
也许,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些人们,还有那个人,对主神如此纯粹、毫无质疑、超越了自身灵魂的忠诚信仰吧。
这也在情理之中。旧的神殿不存在了,新的神殿自然会建起来。
而创生之塔坍塌折断的那一刻,也即是安息神殿重新矗立的时候。
也许再过几千个纪元,又会有一个突发奇想的小主人,想去永夜里看看。
世事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从来如此,从不停歇。
一直注视着昔日小主人的那些眼睛,终于渐次闭上。
所有人、所有物身上虚幻的边缘即将彻底褪去,他们终于要再次活在阳光下。
那位存在了太久的神明,也终于要消逝在天空之下。
消逝在新一天的的第一缕日光降临之前。
三种至高存在交织,伟大辉煌的仪式还在持续。
只需要再过几秒钟。
乐园,画家遥望向永夜,他背后,创生之塔与永夜之门安静矗立,巨树的枝条温柔地合拢,将惊慌扑飞的白鸽护在叶下。
看着祂,眼泪从萨瑟颊上滑落。
墨菲却沉默地看着地面。他的预言牌散落一地,都是背面朝上,唯有三张牌已正面呈现。
骑士,暴君,外神。
守门人的声音很少这么温柔又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