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神明,终于不用再听那些乐园的奇怪八卦了。由于喉管怪物的乱序叙述和认知扭曲,创生之塔在郁飞尘脑海里已经变成了有无数根二维世界的线条狂舞的空间,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幅卖不上价钱的爱情画作。
郁飞尘看向远方。
远处还是像森林一样影影绰绰,树木丛生。当然,所谓的“树木”也就是一些林立的喉管罢了。它们并没有全部倒下,剩下的喉管是沉默的,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永远沉默,因此,郁飞尘的力量继续向前延伸而去。
力量触碰到的第一根喉管柔软地开合,吐出的却是不属于两个人的话语。
“妈妈,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是一道圆润的,小女孩的声音。
它旁边的那根喉管微微倾斜, 两根喉骨似乎做出相依的姿态,另一根叹息般回应。
“因为,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然后它们柔软委顿地落下, 像一滩污血融入土壤中。
第三根喉管的形状微微佝偻。
“神父, 为何我内心如此痛苦?”
第四根喉管则笔直地竖立, 语重心长。
“那是因为你还未将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偿还清楚,孩子。”
向外去, 听见更多人的声音。
“神明在看着我们,真是这样?”
“但愿吧。”
“我们会得救,对吗?”
“不要做梦了。”
无数道人声响起又消散, 喁喁私语绵延不绝。那都是一些消极绝望的话语。
驱动着锁链天平的, 是安菲故乡的所有人的灵魂。于是天平也能听到他们一生中所有的话语, 然后复述出来。
在这里, 语言即为真实,所以,话语中绝望的认知, 也将传递到听见的人心中。
是的,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为什么走在这里?因为与生俱来的罪孽还未偿还清楚。
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转瞬之间长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郁飞尘继续向前走着,这些东西不会使他对现在要做的事有任何动摇。但他能感觉到安菲的步伐变得缓慢。
他看向安菲, 那张美丽异常的面孔是冷浸浸的白,明明平静地注视前方, 琉璃般的眼瞳中却是一片空茫, 秀美的眉头微微下压, 像是承受着痛苦。
感到他的注视, 安菲才像是晃了晃神, 看向他。
小郁看起来一切正常。人们如此绝望,世间如同地狱,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明白那些,他也不需要明白。
“所以说,小郁,你是完美的。”
“我会被改变,我的心脏会感到痛苦。在‘裁决’面前我会停下脚步,因为我是有序的。”安菲懒恹恹地牵住郁飞尘的衣袖,他的语调趋于和周围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消极,但在提及郁飞尘的时候又变得期待,“只有你的存在不被规则束缚,你会比我走得更远,小郁。”
郁飞尘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背你。”
有时候,这个人回答问题的思路即使是自己也有些跟不上,安菲对此深感新奇。
——他还准备继续夸小郁几句来着。
“那…你就背着我好了……”
力量蔓延的速度很快。
短短转瞬之间,血肉世界中所有可见的喉管怪物都黯然倒下,耳畔重归寂静。这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道空灵的嗓音在虚空中响起。
“大祭司没有发现我们溜出来吧?”
另一道声音在回答,措辞简短:“没发现。”
“那你快看,它真美。你说,我能不能摸一下它……”
“这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唯一的真理——这是我偷听到的。大祭司好像不想让我看到它,所以今天的事情,你不许告诉大祭司哦。”
“……我很像那种人?”
像极了安菲的那道声音笑了起来。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是神殿深处的锁链天平,在漫长岁月之前,偶然“听”到的一段对话。
话语里,其实没有多少信息量,都是他们已知的内容。
但是,先前怪物吐出的话语只让人觉得诡异,这段对话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空明和平静。
声音的质感如此熟悉,难免有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好像真的曾经有过另一个安菲和另一个他自己,活生生地在神殿里行走。
安菲的眼睫轻轻弯起。拢了拢抱住郁飞尘脖颈的手臂,他低下头。
侧颈处传来一触即分的温凉的触感,像是力量的世界里泛起一道涟漪。
然后,郁飞尘感到安菲抱紧了自己。
好像是在永恒祭坛,他把本源交给安菲用了之后,安菲和他相处时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安定了。
不再强调“所有物”那样的话语,也不会忽然变得悲伤或紧张,这人好像终于学会完全信任和放心他了。
安菲挂在他身上,轻得像片羽毛。
能感受到的呼吸起伏越来越轻越绵长,也许,被他背着的人快要睡着了。
“安菲。”
“……嗯?”
“你觉不觉得,”郁飞尘说,“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安菲缓慢地环视四周:“好像是的吧……那你要想办法啦。”
“听说你带过……一直很厉害的……”懒懒倦倦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这是一个太诡异的地方。
“审判”的权柄不在意志和力量之中,它可以直接改写世界的规则。人手怪物是概念不变,喉管怪物是修改认知。那么整片空间也可以是“永无尽头”,或是“方向永远错误”。
郁飞尘看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
安菲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他。小郁思考时的神色沉着缜静,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全。
“你先休息一会。”郁飞尘先将安菲放下了。
血迹斑斑的白袍散在血肉地面上,安菲盘腿坐下,一手支着下颌看着郁飞尘。
果然,小郁多走了几步选了一块没那么多血管起伏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人有一点微微的洁癖。
半跪下去,郁飞尘伸出手,掌心贴在似在跳动的活着的地面上。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了。
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力量显化。一切秩序运行,皆由意志主导。
至于凌驾于力量与意志之外的“裁决”的权柄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肉眼不能观看,灵魂也无法体会。如果它要对其中的两个人设下障碍,那会是他们难以破解的东西。
但是,力量、意志、裁决,共同构成了整个世界,它们相互依存,无法分割。
所以,他仍然有办法破解这里的障眼法。
无形的波动在空间里蔓延,一层又一层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
先控制这里全部的力量。
当一切力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它们原本的意志也就随之泯灭了。
“裁决”即使在位格上高于他们两个,也需要用力量与意志的手段才能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
而当这两者都被剥离,它的本来面目也将浮出水面。
从前的郁飞尘做不到这种事,那时他只知道自己的本源适用于攻击和毁灭。
然而,参与了迷雾之都复苏又陨灭的整个过程,又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逼退了两种怪物后,他对自己能力的认识已经逐渐改变。
安菲能做到的,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安菲难以毁灭的,他也能施以毁灭。
力量的涟漪波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在剧烈震动。以郁飞尘所在之处为核心,血肉世界轰然崩塌陷落。
那一刻,郁飞尘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周围有很多东西,但是看不清,像是一瞬间被塞入了过多的信息量,却无法理解它们。
人的眼睛是感受的器官,大脑是理解的器官。
可是,世界的本质,却是人无法感受,也无法理解之物。
眩晕中,郁飞尘感觉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运行。
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看见自己眼前漂浮着无数光怪陆离的事物。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将它们与已知之物建立任何联系。他只能继续看,继续想,然后那些模糊畸形的事物缓慢发生变化,轮廓变得清晰,形状也变得熟悉——它们渐渐回归为人的思维可以解释的内容。
人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眼中生成?
只是,所有人已经将其习惯,而忘记了最初理解它的过程。
最终,郁飞尘看见无垠的血肉世界已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一片幽深之中,身边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碎块。断口处垂坠着裸露的神经和血管,它像水母一样毫无规律地游荡在虚空中。
其中也有一些有形状的实质东西。
譬如,层层叠叠的人手,像天空一般压在他们的上方。
右手边,视野被占据大半,一眼望过去像一座巨大的杂色山脉。细看去,却是堆放在一起的细长喉管。每根喉管延伸出三条发声用的口器,杂乱地缠绕。
更远处是一团巨大的、紫色的,糅合的东西,暗沉沉的表面似乎生长着许多块巨大的肺部。
再远处,还有更多、更庞大的部分……
这就是“裁决”的模样,是世界的真相?
不,这是另一种幻象。
因为那不是人的灵魂能看到的东西,所以,人只能用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它,于是,它呈现出这般模样。
世界是一个畸形的屠宰场,人尸身上的部位分门别类,大致堆积,更多的数不清的未被分类的碎块则在其间无序地摆放。
混乱,残缺,趋于毁灭。
每一种器官,似乎都是一种暗喻。
支离破碎的人体,像崩溃破裂的世界。
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会好起来呢?
一团血管飘过身畔,安菲站起来,伸出手想抓住它,滑腻的血管像一团水中的海草缠绕着他的手指,然后穿过他的实体,往更远处飘去了。
安菲的呼吸微微急促,环视着这一切,郁飞尘看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迷雾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吗?”他低低呢喃着,“那……永夜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
迷雾之都对待他们,是很不友好。可是,与永夜的其他世界相比,它有那么多高级的力量,它有稳定的运行规则——它是状态最好的世界之一!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无垠的空间,看见更远处,更离奇、更畸形、更令人作呕的场景。
郁飞尘低头。
他们脚下,是一道无数颗不再跳动的残破心脏铺成的蜿蜒道路,它们先是被不同程度地撕裂,然后毫无规律地糅合,彼此之间以怪异的血管和组织相连,向上方延伸。
那种幽暗的红色让郁飞尘感到有些眼熟,可他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他往上看,沿着这条路向上去,再走几步,那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由无数颗眼睛组成的倾斜的天平。原来他们一直在它的近处。
牵起安菲,郁飞尘带他往前走。可安菲却回过头去,看着如星辰般漂浮的碎片。他的语调如此轻,如此空灵,像是梦中的片段。
“手指,手臂,这是脊髓的神经,这一块像是肝脏的碎片,是……”
“安菲?”
“我想过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过的。”
“安菲!”
郁飞尘蓦然回头,看见安菲失去血色的面庞像雪一样冰凉。
他在笑。
“我想过,我也做过。”
“如果我把它们……一块一块拼起来,是不是就回到一个完整的人的样子了?”
“——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死去了?”
微茫的光线从最上方的锁链天平处发出,经由形形色色支离破碎的尸块的表面折射,最后投到安菲面庞上的,是一种奇异的、多色的冷光。
祂的神情,圣洁如最后的光明。
那一刹那,往事中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在郁飞尘心中突兀浮现——
那是在几乎最开始的时候,一座燃灯的神庙里,提灯的圣子做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说——
“路德,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
那时,路德维希没有回答。
而现在的安菲,眼瞳中那一直燃烧着的火焰,却在渐渐消散了。
安菲的语声变得断续,连用最轻的声音说出话,对他来说都变得困难。
“我真的……曾经尝试过。”
他缓慢地低头,颤抖的手指,像在压抑着剧烈的痛苦,最后,缓缓触碰到左边的胸膛。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了。”
心脏正中,一个暗红的空洞正在扩张。
“……早已破碎了吧。”一声轻叹。
约拿山巅曾发生过的对话闪电般掠过意识的海洋。恐怖的光芒霎时照彻一切迷雾。
早该想到的。郁飞尘想。
为什么偏偏在提到故乡的时候,永昼主神身在祂自己言出法随的神国中仍然出现了不可控制的虚弱?
只是那时的他只以为是永昼的本源出现了问题,而没有设想过那是外源的伤害。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 故乡的阴影就在祂身上挥之不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祂什么都不在意了, 所有的祭司祂也都打败了, 曾经的神子现在连即将复苏的故乡都可以整个扼杀,还是会被影响?
就因为他还是忘不掉, 还是会痛苦?
不是的,还有更隐秘更险恶的东西他不知道。在锁链天平和安菲之间,一定有他还不知道的关联。
不然, 安菲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每分每秒都在保护祂了。
他的本源密不透风地弥漫在祂的周围, 任何东西任何力量都不可能伤害祂。
可祂还是渐渐变得虚弱。起初是走路的步伐越来越缓慢, 再后来连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轻越来越断续, 最后,他只能背着祂往前走了。
他都能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
只是走得太久了,只是祂累了, 只是之前在永恒祭坛流了太多血。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也许祂就会好起来了。
这地方的规则他都摸清了,所谓“裁决”的真正属性他也差不多猜到了, 所以,它们都不会再伤害到安菲。
郁飞尘忽然意识到他自己自始至终在欺骗自己。
不然, 他怎么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在他用全部本源构筑而成最安全最坚固的堡垒里的那个人,一寸一寸凋零谢去。
他听见自己心脏的震响。
他的目光死死望向安菲的胸膛。
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团模糊的暗红色光芒。
下一秒, 安菲的心脏顷刻破碎。
纤长苍白的手指想去触碰心脏的伤口, 却被幽暗的光芒所淹没。
一道仿佛是在冥冥之中的苍老的声音从光芒中央响起, 语调悲痛癫狂。
“我曾发誓毕生深爱的小主人啊……”
“你必永世背负故乡的诅咒……从今往后……”
手指倏然收了回来。安菲用力攥住郁飞尘的手腕:“我们……走……”
而那声音如影随形。
“从今往后, 他人的欢乐就是你的痛苦……”
“他人的痛苦也不能减轻你的痛苦……”
“他人的信慕……如刀割你的灵魂……”
踏着血流成河的道路,继续走。
“你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
随着苍老怨毒的吟唱,幽暗的红光在心脏铺成的道路上渐次亮起,蔓延至整个世界的天与地。它在闪烁,闪烁如宏伟的心跳。
人眼天平的阴影下。安菲的身体向前坠落。
一刹那灵魂被抽出了身体,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剧烈的、剧烈的痛苦从心脏爆发,超过世上一切痛苦的组合。
但是没关系。他习惯了。
手指摸索着,很快抓住郁飞尘的身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倒在地上,小郁总是会接住他,这次也不例外。
下意识地,他看向郁飞尘的面孔,茫然地低喃:“小郁……”
是错觉吗?
还是他已经感受不到周身的一切?
为什么这么冷?
为什么那双眼睛那么陌生?
“你信念越坚定,动摇越临近……”
“你……”
“……你死无葬身之地。”
古老的低语最终结束的时候,如同一记重锤撞击了他的灵魂。
安菲觉得这时候自己该恰如其分地吐一口血,但是他没有血可以吐了。
模糊的视线聚焦于近在咫尺的锁链天平,它的下端扎根于一片眼珠组成的沼泽中,沼泽之上的表面也覆盖着密密麻麻的眼珠,仿佛它就是它们组成的。
是他故乡的人们把眼睛留在了这里。
在生命的意义上,他们已经消亡了。但那强韧的执念依然如跗骨之蛆般存在。
他们就在这里,等着看他走到他们的眼前,等着看到他走上既定的结局,等着看他死无葬身之地。
虚空之中似乎又响起刺耳的笑声。他听得懂笑声中的内容。
你建立了你光明的神国,但是又能怎样?
打败了所有祭司又能怎样?
一路走到这里了又能怎样?
你的终点已经注定,你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你,只能走到这里。
因为你,早已背负着永生永世的诅咒。
一只手抚上他空洞的胸膛,他低头看。
……是小郁。
形状完美的手指缓缓按压着心脏边缘失血的皮肉,最后触及心脏残缺破碎的表面,几根手指稍稍使力,像是要使它们重新愈合在一起。
这一动作自然是徒劳无功,最终那手指只是亲昵地一寸寸滑过心脏柔软起伏的表面。
即使是活了这么久,在无数世界中行走过的安菲,也没有体会过被人触摸心脏的诡谲感受。尤其,冰凉的指腹滑过心脏的动作带着毛骨悚然的温柔。
“你……”
最后,他选择默许了这莫名诡异的行为,把注意力从这颗已经没用的心脏移开了。
他看着前方,暗红色的世界里,那些眼睛拥挤、流动着,它们会像水珠一样从天平的表面滴落下来,同时,沼泽中也会有新的眼珠蠕动着爬上去。空出的位置很快被填补。
当年那么圣洁、那么庄严的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总是声称自己只是浮于表面的幻象,无力面对蕴含于表象背后的恐怖。事实上,他们却始终用自己那么弱小、浮光掠影的存在,一代又一代,扭曲、消解、重构着世界的本质。
“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嗯。”郁飞尘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迥异于往日的缓慢温柔。
“是诅咒?”他听见郁飞尘说,“我解不开。”
是的,一个早已种下的诅咒。或者说,一个必定践行的约定,一个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就已作出的预言。
他艰难地喘口气:“你解不开。因为……这是老祭司……用‘裁决’的力量许下的。所以……它一定会实现。无论如何……只要我来到迷雾之都,想要迈出那一步,它就一定……会实现。”
你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
你死无葬身之地。
矗立在世界最中央的人眼天平依旧缄默地注视着安菲。
“用它许下的?”郁飞尘的声音说:“那把它毁掉就好了。”
安菲笑。
“别说……傻话。”他说,“解不开的。除非……你得到它。”
“得到它?你说过,它被污染了,已经不会回应我们。”
“所以,我还是想毁掉它,可以吗?”
温和的低语之下,一片森寒。
冰冷彻骨的力量在这片空间里渐次蔓延。如同沉睡了万古纪元的凶兽,终于张开了眼睛。
身体在这样的压力下升起本能的戒备,安菲努力维持着清醒:“你毁了它……就永远得不到它了。我对你的命令不是这样。”
他的思绪越来越慢,连小郁的声音都听得不真切了。那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得到了,又有什么用?”
安菲说:“得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从后面环着他的身体,郁飞尘的手指似乎顺着心脏处的血管探向身体的更深处,“是你。”
然后笃定说:“你已经知道得到它的办法了,对不对?”
……好陌生的语气。每个字的尾音都很轻缓,却让人觉得压抑。
周围的力量有暴动的趋势,挤压着他的身体,集中在心脏部位。它们想反过来支配他的结构,想用那种强硬的压力让他的心脏恢复原状。想用力量的强权去拼合意志的碎片。
怎么会成功呢?
相似的事情,我已经做过千万次了。
“……嗯。”安菲缓慢地回答郁飞尘,“得到它的方法,我已经知道了。”
“裁决本身,是公正的。”
只有这样,世间万物的规则,才会永远存续。
“所以,它本该是没有善恶、没有爱恨、没有倾向的。”
“它永恒存在,但不会、也不能主动去做任何事。这是它和我们最大的不同。”
“所以,它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唯一的敌人,自始至终都是控制着它的我的故乡。”
幽绿的瞳孔直视着前方密密麻麻如巢穴的眼珠。
“所以,我想。我们之所以能走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来到它的世界,接近它,并不是因为它要杀死我们。”
“而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我们的存在,而我们,也感受到了它的召唤。”
郁飞尘看见先前消散的那簇火焰又在安菲眼中重新出现。纵然,那目光已经涣散,如同目盲之人努力看向眼前的光明。
“作为最公正、最无私的,不朽的规则,却被仇恨的化身覆盖、寄生,它真的愿意吗?”
“它难道不想脱离执念的腐蚀和污染,重回公平和公正?”
“——它想。”
郁飞尘看着安菲用那种他熟悉至极的目光与丑恶的人眼天平对视,仿佛那也是要他拯救,要他保护的一员。在心脏破败的创口之上,一张如此圣洁的面孔。
你知道,祂会用这种目光看向每一个子民,看神国的一草一木,也看祂的仇敌,看仇恨和加害祂的一切。
唯独不会看向你。
“其实,要做到这件事很简单。”
“因为,故乡的心愿……也很简单。”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天。”
“他们是你的敌人。”郁飞尘说。
所以,你不会被他们打败。你已经走到这里了。
很多人都说过的,不是吗?
神是不可战胜。神是永恒存在。
“可他们不是要打败我。迷雾之都毁了,祭司的灵魂被抹杀,我的敌人都已经不复存在。”安菲轻声呢喃,“曾经的子民,他们……只是想让我……去和他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