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作者:一十四洲  录入:03-01

一刹那,金发的末梢变得如此飘渺虚幻。
“当我消散的那一天到来,他们的愿望也就终于实现……过去的仇恨完全消逝之时,污染的来源就会去除。”
“如果我注定要在故乡的诅咒下死无葬身之地。那就用我的死,去擦掉它身上的尘埃,好不好?”
安息日的节律,蓦然在虚空中敲击而起。
无穷无尽枚眼珠簌簌地颤抖着,断肢与破碎的器官一起快速地流动,心脏铺成的道路焕发出无尽奇异的光芒。
被畸形的残块环绕在最中央的是暮日的神明。
祂抬头,与顶天立地如世界的柱石般的锁链天平默然对视。
——祂唯独不会看向你。

这将是永夜与永昼有史以来的最后一个安息日。
柔和的光芒以安菲为中心向外弥散, 祂的身体则变得格外虚无。
光芒笼罩之处,天平上密密麻麻的狰狞人眼中透露的情感,似乎变得平静了许多。那种变化像极了噩梦惊醒后得到了安抚的孩子, 有一只手轻轻晃动着摇篮, 哼起宁静悠长的安眠曲, 它会缓缓闭上眼睛,重新沉入梦乡。
果然如安菲所说, 他的灵魂能够抹去天平上的仇恨,使一切回到最初。
渐渐地,人眼之下, 一个辉煌灿烂的天平幻影逐渐浮现, 也许这正是它未被污染前的形态。
郁飞尘觉得它有些眼熟。
朦胧的雾气里, 似乎有人牵着他的手, 步伐轻快,声音轻盈。他们一起来到庄严的天平之下。
然后那个牵着他的人会说:
“快看,它真美。”
——郁飞尘想起来了。
当时, 所有喉管怪物都倒下后,虚空中突兀响起的,就是这样一段对话。它既没有阻碍他们前进, 也似乎不包含任何信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段话究竟意义何在。而此时,却好像明白了它的用意。
低头看向怀里, 光芒如此静美,他怀抱着的这具躯壳却如此残败。
安菲凝视着天平的幻影, 失焦的目光似乎已穿过重重岁月。
“小郁, 还记得曾经听到过的吗?我说, 它真美。”
“其实, 就是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 我确信天平和我会有相同的用意。它要告诉我,它仍记得我们,它会站在我们的一边。”
他说“我们”。
几次艰难的喘息后,郁飞尘静静听着他续上先前的话语:“所以,我帮助它从污染中解脱后,你就可以学着……使用它——你已经学会怎么使用它了,不是吗?”
郁飞尘的嗓音,听起来异常遥远而平淡:“得到它,就能解除你身上的诅咒了?”
“解除我的诅咒……?”安菲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到那时候……”
下意识地,他的手指抚上自己心脏的破口。在那里他没有碰到自己的心脏,而是触到了郁飞尘的手指。器官柔软的残片从他们的指间向下淌去,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鬼魅般的冰凉。
可是我的路已经要走完了。
到那时候,不会再有“诅咒”仍存我身。
因为那时候,我已不复存在。
虚渺的绿瞳里,渐渐浮现出释怀的神色。
“他们说的是对的。小郁,我的命运早已注定。”
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你只能在刀尖上行走。
你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到你能走到最远的地方,然后倒下去,任刀尖刺穿你的身体。
郁飞尘依旧注视着安菲。
这就是神明的一生。
当终于走到迷雾最深处,寻回最后的神权之际。
也正是要将自己的存在献祭,完全消弭于这个世界之时。
——这,就是祂为自己选定的道路。
在永恒祭坛上,在锁链天平面前。
祂永远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次,又一次。
而你,也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看祂走上那条离你而去的道路,从不回头。
你一直在等。等祂的使命尘埃落定,等祂的轮回宣告结束。
你其实不在意祂在做什么。
因为你如此相信一件事——终有一天,祂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然后,再也不会离开。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你此生的意义,全在于此。
在这一切都将落幕的最终时刻。
祂的选择,仍然是转身离去。
圣洁的光芒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将这方世界笼罩。安菲眯起眼睛,他的灵魂正在流逝,曾拥有的一切不同于常人的感知都消解而去,但他仍感到正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缓缓降临在这里。
已经不再清晰的视野里,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就在光芒的对立面,浓黑的迷雾缠绕聚集,这片空间中一切破碎的残骸、哭泣的魂灵都被它纳入其中,相互连接。最终,它们在虚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巨大的人形——那人形全身包裹在漆黑的斗篷中,顶天立地,向下俯视,一眼看去晦暗而恐怖的存在。
他的故乡还能凝聚出如此具象的集体意识来与他对抗?
黑袍之下,无形的目光注视着安菲。
它在对安菲说话。
超越了现实的存在也不需要使用尘世的语言。安菲听见了它的话语,如虚空中低沉可怖的心跳。
它说——
——你输了。
安菲抬头直视着它,面对这些故乡的魂灵,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纯粹的笑容。
“不,我赢了。”
——你输了。你没有走到最后。
“走不到最后是因为我的道路只有这么长。但我的死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为什么这样说?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摸索着,安菲扣住郁飞尘的手腕。
“因为还有人会走完这条道路。神明的权柄已经属于他,神明的一切能力他都已掌握。他会拼起整个世界的最后一片残骸。他会让世上只有永昼不再有永夜。你从来不相信会有这样一天,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天即将到来。”
——是吗。除你之外,世上还会存在神明?
“为什么不会?”
——他?
——有力量而无意志的空壳,你要选择他?
“不,他有的。我和他相伴已久,我深知他有一个完整的、高尚的灵魂。”
“为了动摇我的意志,侵蚀他的力量,你们已经手段尽出。可他没有迷失在登上圣山的道路里,也没有迷失在天平前的世界中。他走到这里了,不仅完全掌控着最高的力量,而且有他自己的选择。”
“他与这里所有的一切建立了连结,你们的仇恨他都经历,你们的痛苦他也都听闻。这些能动摇我的东西却动摇不了他。”
手指的指节触碰上安菲的面颊,来自小郁的触碰让安菲的目光更为温和平静。他向后倚靠着,将身体的最后一部分重量也交给郁飞尘。
“你们的愿望无一达成,而他通过了一切考验。”
异常的沉默。死一样寂静。
前方,黑袍下的目光幽幽停留在安菲身上。
黑袍之内是无尽的雾气,黑袍的表面则是层层叠叠如蛛网相勾连的痛苦的人形。
一切仇恨、一切怨念堆积起来的物体,它独有的,接近疯狂的情绪已经像实体一般笼罩着此处,并且,将那种感受传递给站在这里的人。
很难形容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几万个人在哭泣,几万个人在大笑,几万个人在癫狂的深渊里沉沦,所有感触都糅合在一起。
——所以,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
—— 一直以来的选择?
“是。”
最后复杂的情绪逐渐沉淀成为一种彻底的嘲讽。它看着安菲,像是听到一个无比荒谬的笑话。
面对着那个难以言喻的聚合物,安菲看不清它目的何在。甚至有种什么事物脱离掌控的感觉。
是啊,祭司们已经灰飞烟灭了,迷雾之都为何还有能够主导一切的意识?
当然,不论如何,这都是他要去消弭的事物,他要使它安息,使象征裁决的天平从怨恨中解脱。
光芒已经渺渺地散开了。那是他自己的灵魂。
他已经可以看到,随着自己灵魂的碎片落在那漆黑的人形之上,它的一部分已经开始消解。
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只是一具还能短暂思考的躯壳。很快,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特质也会消散。
小郁似乎动了动,收拢了手腕,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也许是吧。
安菲忽然想,好像还没有和他好好道过别。
如果是告别,要说什么?
可是,他知道,他做的一切,小郁都会明白,都会懂得。
他们之间,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也从来没有过告别?
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安菲想转过身去,看一眼郁飞尘的面孔。可是那冰冷的怀抱有些太紧了,让移动身体变成很困难的事情。
还没能转过去,安菲的目光里忽然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雾气升起又散去,本应该被消弭的人形,依旧矗立在那里,一丝都没有改变。
……怎么会?
安菲直视着那个东西。如果他那双绿瞳有猫一样的特质,此刻必定已经竖成警惕而冷静的一线。
发生了什么?
是还有什么未完的话想要说吗?
终于,那难以描述的人形再度吐露了疑问。
——通往神的道路,连你都要中途止步。
你,选择相信他?
安菲微笑。
明明相处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故乡仍然不了解他如影随形的骑士。
怎么会有人如此执着地相信,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成为神明?
“因为他本就是为此而生,只是,你不知道。”
“通往神的道路,是很难走。”
“而我身上,又有太多属于人的东西了。”
“在这条路上,我经历了太多痛苦。有些东西伤害了我太久,可是不会伤害他。”
“不会有罪孽,也不会有痛苦。他的一生会像日光一样恒久。”
——哦?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总想让他仇恨,让他痛苦,让他失去对力量的操控。”
“可是那些东西,他生来就不会有!”
“他不懂,他不明白。所以,他会是最完美的神明。”
宁静而欣悦的语调,像是在描述此生最精美最引以为傲的造物。
“所以,是我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一根一根与郁飞尘缓缓相扣。
耳侧传来轻缓的呼吸,他感到郁飞尘似乎是俯下身来,亲吻着他的头发。
这是他的所有物,他已献上一切忠诚的骑士,许誓会为他做一切事的信徒。
安菲想转身再看一眼小郁的面孔。可那一瞬他忽然看见,漆黑的人形越过天平朝自己缓缓俯身压来。阴影笼罩了一切,黑袍之下是无尽的虚无,那里燃烧着极致痛苦与仇恨的火焰。只看一眼,内心中恐惧与颤栗便奔涌而出。
与此同时,冰冷的气息拂过耳畔,背后环抱着他的那个人,缓慢的心跳与虚空中无处不在的跳动鬼魅般重合,最后成为一体。
身后,小郁在说话。
身前,凝视着他的那个深渊般的存在,同样有话在对他说。
他所听到的,却只有一道声音。
“可是,”它们说,“我明白。”

是鬼牌一,郁飞尘想起来了。
不久前他曾经走进鬼牌一的玻璃瓶里。那里储存着鬼牌的实验品们经受过的所有折磨和痛苦, 他把它们全部体会。
后来, 他又来到圣山的道路上。一路上, 被神抛下的子民每一个碎片都宣泄着仇恨,他要上山去, 因此将这些意志全部承受。
再后来,锁链天平的领域里,他必须掌控这里所有力量——这也是安菲有意要他做到的事。本源相连的片刻, 一切针对神明的癫狂的情绪尽数灌入他的灵魂。
然后, 他再将它们消化。
于是千万人都曾在他心中恸哭号叫, 那种疯狂持续了数万个纪元, 余音直至今日仍然撕心裂肺。
够了吗?
明白了吗?
——这些,足够让一个人明白,何为痛苦, 何为仇恨了吗?
怀抱终于松开了,安菲震怖地往回看去。
他看见郁飞尘站在自己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眼中带笑,毫不掩饰浓重的恶意。
目光缓缓移到对面, 一座倾身下来的巨大的人影。黑袍之下一片虚空,幽晦的暗涌潮起潮回, 细丝般的黑色血管连接着无垠的空间里所有残骸,一个根系遍及整个世界的恐怖巨物。
它们都在注视着他——一模一样的注视。他不得动弹。
前一分钟他还在说, 自己的骑士将是完美的神明。此刻却发现与自己对话的整个世界的阴影, 即是身后那个人的化身。一路以来他的表现如此完美符合期许, 平静缜密的外表下却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异变。
空气渐渐变得阴郁粘稠。安菲挣了挣, 却没有任何结果。他看着郁飞尘的眼睛, 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弥漫在混沌幽寒的空间之中,诞生于永恒的仇恨之下的,是浓重的、暴烈的、侵略与毁灭的欲望,它几乎已经化作实体,将他笼罩其内。
而安菲,不认识这样的郁飞尘。
——他说,他明白。
“你明白?”安菲喃喃道,“不是的。小郁,醒醒。”
郁飞尘的眼珠直勾勾看着他,缓缓地,眼中浮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重复了安菲的措辞:“……醒?”
“安菲,我醒着。”
“听我说,小郁!”躯壳已经太过虚弱,安菲在说话的间隙艰难地呼吸着,“你只是被它们……污染了。你要摒弃它们的影响。听我说——不要再和它们有接触。”
看着安菲的面孔,郁飞尘原本因带笑而微弯的双眼缓缓消失了弧度,眼帘微微向下阖起,阴影掩盖了殷红的血色,一个看起来黯然的表情——如果世上真有人相信他也会有真实的情感的话。
“你是说……我觉得痛苦,”郁飞尘一字一句缓缓说,“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尾音消失在死寂的虚空里,像一声历经万古终于发出的叹息。
唯一的光芒也消失了,阴影弥漫开来,浓墨霎时间席卷整个空间。
迷雾之都,永恒祭坛。
众人无一不注视着最中央的锁链天平。
距离永昼主神和祂的那位……那位骑士——姑且这么称呼——进入锁链天平内部的领域,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间。
不难想到,主神进入其中,大概是要去寻找驾驭“裁决”权柄的方法,但直至现在,这座锁链天平的气息依旧阴森可怖,感受不到丝毫永昼主神特有的那种圣洁、光明和温暖的气质。
甚至恰恰相反,其内部有不祥的变化正在浮现,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恐惧,想逃离此处。而这种该死的感觉细品居然并不陌生,他们已经见识过几次了,从那个名叫郁飞尘的人身上。
他们的本源在颤抖,毫无疑问它们此刻比他们自己更加害怕。
……因为那就是祂。一切力量的主。
万物背后永恒沉睡的君王,似乎再一次睁开了祂的眼睛。
只是,这不是什么平静的注视或观察,而是酝酿着极为恐怖的风暴!
祭坛下的隐蔽处,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眼镜,面容严谨的青年从怀中掏出一枚精巧的球状仪器,那东西由辉冰石打造而成,内里涌动着各色光彩,而在它的核心处,一团浓黑无序的光芒正在蔓延生长,其结构和扩张的方式难以言表,仅仅是看进眼里就会被震慑。
人群中零零散散分布着不少与他模样气质相仿,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此刻,所有这些人都做出同样的动作,拿出自己的那枚辉冰石仪器,眼珠一动不动观察着它的内部。
在他们彼此链接的精神的海洋里,平直机械的叙述声响起。
“【暴君】本源正在苏醒……【暴君】本源正在苏醒……重复……”
天幕是一片漆黑。
——安菲察觉得到虚空中的变化。
力量的蔓延饱含恶意,危险的直觉愈发强烈。事情居然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郁飞尘说他醒着,他明白。那不可能。
“我说过了,不要再接触这里的力量!”安菲说,“如果不是被影响,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安菲的心脏处是一个灰败的空洞。能支撑这具身体的除了残存的意志已经别无他物。每说出一句话,他身上的生机就要流逝一分。
生命是一支明灭中摇摇欲坠的蜡烛。过往郁飞尘总是想为它隔绝风的流动,让那点光芒存留得更久。现在他发觉自己竟饶有兴趣欣赏着火焰在挣扎中忽明忽灭,剧烈消耗着仅存的养料,释放出最后的光明。
而他比此前任何一时、任何一刻都清楚地明白——这就是那位自称为安菲的神明,为自己步步铺垫,长久筹谋,精心布设的死亡之路。
而所谓“安菲”,只是光芒在他面前折射而成的幻影。
神说,你可以用第一次相遇的名字来称呼我。
于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独独被自己定义的神明。
神无所不能。
神知道,你期望看到祂是何种模样。
于是那个人来到你面前了,那是真的,只是不是全部。
“告诉我,”郁飞尘说,“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我明白,所以你不会明白,难道你还不懂吗?”那个人抬起仿佛终年被雾气浸染的绿色眼睛,反问着他,目光凄切。“你是力量化身,你是完美的造物,是未来的神明。你不会痛苦!你不会仇恨!因为那种东西本就不存在于你的灵魂之中!”
“我是力量化身。”郁飞尘淡淡重复了他的回答,“所有人都知道力量就是混乱,你让一个力量的化身去接管你的世界?”
“一路上,你已经证明了你能做到,不是吗?没有什么‘你的’‘我的’。我们同为这世界的一部分。”那个人神色认真,回答说。“所以,只要你想,你就能够摒弃它们施加在你身上的仇恨,小郁。那本就是不属于你的东西,你终其一生都不会被它支配。”
安菲伸出手,想要触碰到郁飞尘的实体,却发现郁飞尘的神情并没因为他方才的话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变。甚至,话语中冰冷的嘲讽之意扑面而来。
“我不会恨?”郁飞尘说,“那我应该也不会爱了。主神冕下,你就放心让我去统治你心爱的子民?”
郁飞尘往前走了一步。与此同时,那巨大的黑影在安菲的头顶下压一寸。
他们相距仅有咫尺之遥。
郁飞尘的声音幽深晦暗。
——“这样说,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
安菲想后退一步,可他已退无可退。直视着郁飞尘的眼睛,他轻轻喘了口气,在原地站定。
于是郁飞尘知道,神明在重新审视着一切——因为事物竟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安菲的气质改变了。
你能看清他身上一切变化,你就那样看着他生生压下令人惊心的虚弱,唤起冷静的意志,意志重新统治了摇摇欲坠的躯壳,使他看起来尚有余裕应对剧烈的变动。
祂身上缓缓褪去了少年时的骄矜,也消失了一贯以来的安静和温柔。
也许是因为对于现在的郁飞尘,这一切都失去了作用。
郁飞尘就那样看着那些属于“安菲”的特质消散在虚空中。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一位冷漠的君主。
他应该觉得痛苦。但他笑了出来。
“不装了。冕下。”他说。
雾气散去,琉璃般的绿瞳清晰映出郁飞尘的倒影。神明的眼睛如此美丽,可只有最熟悉祂的人知道,深藏在其下的,是永不见底的冰封汪洋。
这才是真实的神明,万物背后独断专行的暴君。
并不残酷恣睢,也不横征暴敛,但祂要一切都要在自己掌控之中。
祂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放下神明的高贵与威严,去流露昔日的天真,表达幽微脆弱的感情。这一切只为了做到一件事:祂宏伟的计划之下,所有事情都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发生。
譬如,神明自己将为净化“裁决”的权柄而死去。
譬如,祂选定的继承人会心甘情愿接过神明的整个国度,完成祂未完成的心愿。
祂确信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发生。因为祂那位本不打算信仰任何人的信徒——将永远葆有对自己的忠诚。
你对此早有预感。但你还是按照他的期望,跟随他的指引,踏上这条不能回头的道路。当祂走下高台,上演一场精心设计的戏剧。你也心照不宣参与其中。
因为你以为祂至少对你尚存一丝怜悯,不至于将你置于世上最深的痛苦当中。
可祂没有。
祂怜悯世人唯独不怜悯你,你终于明白这一点。
所谓痛苦和仇恨,又何须经由他人的体验才能感受?
痛苦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在你望向神明的第一眼中。

“021号, 你的思维活动格外活跃,你在想什么?”
“其实没什么——我是在想……唔,我们值得纪念的先驱者, 圣山的学者们曾经留下一些箴言, 其中一句是‘在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结局已经写好’,是否指的就是现在的境况呢?”
“021号, 这种表达实在有失科学和精确。我们学习的是圣山驾驭世界的方法,而不是他们愚昧的信仰。”
精神链接的汪洋里响起喁喁的附和声,021号鬼牌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 我是否可以换一种说法:当我们第一次接触‘暴君’时, 由于永昼主神的特殊手段, 它呈现出稳定的状态。然而‘暴君’力量本身的性质, 注定了那种稳定只是暂时的幻觉,它所谓的‘人格’最终总会走向不可控制的自我毁灭?”
“是的,这是它本身的性质所致。”
“那么, 这和‘命运注定’之类的措辞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吧。”
“……”
“够了,蠢货们!”
“好好准备,你们接下来要完成的事情……连圣山都不曾幻想过的, 只属于人类的伟大事业……”
鬼牌全部噤声,专心致志看向辉冰石仪器显示的景象:代表“暴君”的力量, 愈发走向失序,走向混沌——
身着白色风衣, 戴金丝眼镜的鬼牌一则手持一个精致纤巧的玻璃瓶。他的手指在瓶身上有规律地轻弹, 玻璃瓶中满盛着色彩斑斓的碎片, 随着鬼牌一的动作, 碎片逐渐凝聚为一张痛苦的人面。
“你是力量之上的力量, 是与‘人’的概念离得最远的存在。所以,有的人会认为,你不会为凡俗的情感困扰,是吗?完全错误,你心中的混沌,其实正是滋养痛苦的温床。因为你永远无法得到真正的答案。”
“越理智,越平静,越混乱,越痛苦。”鬼牌一说着,伸手抚摸了一下方块四柔软的头发,条件反射一般,神色茫然的方块四低下头,把自己埋进了鬼牌一的怀中,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永恒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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