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鬼牌一的目光并不看向他,而是看向锁链天平,喃喃自语。
“就让我看看,痛苦的种子,在你心中扎根有多深吧……”
随着他的话语,有极为奇异的东西在每一个鬼牌身上生长,他们的头顶上方缓缓浮现了无数个苍白的幽灵。
像是感受到什么,方块四从“父亲”的怀抱里抬起头。在那幅名为《黄昏·印象》的画里,他失去了全部的颜色,出来之后,有好心人又分给了他一些,因此,他的头发呈现出毫无生命力的淡淡灰粉,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褪色的纸片。
曾经血红色的猫瞳只余下一点淡薄的血色,眼瞳中的神情也空白如洞窟。方块四的目光越过鬼牌一的肩膀,与克拉罗斯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身为守门人的克拉罗斯在一众黑雨衣簇拥之间。
好像无论在哪里,红心三的身边都会有许多朋友。
方块四从来会忘记很多事情,会忘记自己是谁,会忘记自己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侥幸没有忘记,也会记混。反正每天醒来,又会有新的碎片和记忆被融入他的身体里。
但他一直记得一件事。
“小方块,如果我有一天能离开这里,会希望也能把你一起带走的。”那天,红心三对他说,“这种生活,实在是太痛苦了吧。”
那时候他昏迷了。很多年来,方块四都相信,自己在某一次的昏迷中确实听到过那句话。
尽管红心三对此矢口否认。
对视之间,方块四对克拉罗斯露出一个寒意森森的笑容。
克拉罗斯用同样的表情回应了他,并且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方块四也露出了自己尖尖的虎牙。
怪诞的氛围愈发笼罩着这片天地,萨瑟纤长的双眉也愈发蹙起。生命力量不知何时已经被他释放出来,用保护的姿态环绕着每一个人。
“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离开……”他的耳朵尖焦虑地晃动着,不安地握紧了墨菲的手。
“不,”墨菲用灰白的盲眼看向即将发生的一切,“我要看到结局。”
郁飞尘清楚地知道,今天将是他与神明的结局。
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灵魂里的号哭尖叫如同飓风海啸一浪高过一浪,洪流一样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但是,最真实的,却是从自己内心中蔓延生长的,漆黑的、毁灭的欲望。
有一个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下一刻他看向自己的身体,本应是实体的它模糊了与虚空之间的界限。
他还看到力量的世界里,所有存在都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狼狈奔逃。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苏醒,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强大。
但郁飞尘都不在意。
说出那句“不装了,冕下”之后,他只看向面前的、陌生的神明——那个他本应在心中称为“安菲”的人。
神明的面容苍白,生机已尽,可祂的目光在短暂地审视判断过后,重归坦然。
——神明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在那近乎永恒的缄默里,郁飞尘读出了祂的答案。
郁飞尘的目光看着那个灰败的、心脏处的创口:“你想说,你赢了,是吗?”
神明眼中终于浮现一丝笑容。
“你还想说,如果我如此仇恨,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你不会有任何反抗,是吗?”胸腔内有什么东西来回翻涌,濒临炸开,陌生的感受像剧毒的死水一样堵塞住所有感官,扼住心脏和喉口——这样的自己居然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神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郁飞尘觉得很冷。
祂说,祂赢了。
似乎是的。
因为死去是祂唯一的命运。因为没有别的道路!
让祂在方才主动奉献自己,消除天平上附着的仇恨,去净化那份权柄。
或是现在你出于心中的痛苦将他杀死,仇恨亦会平复。
即使你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祂也会在故乡的诅咒下渐渐化为虚无。
祂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祂的结局已经注定!
所以祂如此坦然,如此平静,他笃信你不论是何种模样,终会接过祂的权柄!
郁飞尘又笑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他的视野已经是一片鲜红。
力量蔓延,虚空中的黑色血管缓慢凝聚成密密麻麻的锁链,如藤蔓般爬上神明的躯体,整个世界已与郁飞尘融为一体,它们的动作也映照了郁飞尘潜意识的动作。黯淡的漆黑锁链上长满棘刺,那是仇恨生出的荆棘,没有任何光芒能逃离它的表面。
最中央的一道锁链锁住神明的咽喉。
而神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静静凝视着他,那目光里,蕴含了无限悲悯。
即使他抬手扼住了神明那高贵优雅的脖颈。
“走下去。”郁飞尘听见神明虚弱但平静的声音。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通往神的道路是圣洁的。”
“因为,所有鲜血我都为你流尽了。”
“……所以,走下去。”
那一霎,郁飞尘看见永恒的、痛苦的长河从世界尽头奔流而来。
虚空中的声音静了一瞬,下一刻,一切灵魂的痛哭嘶吼都淹没在一道尖锐到极限的声音中——那是已经超出人类听觉的深渊般的悲鸣!什么都听不见,可一切都在共鸣,一切都在消解——
那一刻,本源的世界里,一切力量都在向外奔逃!而最中央,那旧银色的本源,力量的君主,如一场极致绚烂的烟花般扩散开来!
亘古以来,祂似乎从未在世间真正施行自己的权柄。
祂正在醒来吗?祂真的会醒来吗?还是说,祂正在毁灭?
当祂完全醒来或完全毁灭的那一天,会发生什么?
没有人可以回答。答案在直觉里。
——那会是极为禁忌、极为恐怖之事。
极度颤栗畏惧的情绪自本源而生,传到每个人的灵魂里。
鬼牌一微笑着捏碎了手中的玻璃瓶。
郁飞尘已经看不清神明的面孔了。
全部化为虚幻的倒影,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一切属于郁飞尘的东西都在崩裂消解,从而越发回到最初的本质,然后——四分五裂。
就在这时,有苍白的烟尘从郁飞尘的身体中逸散而出。伴随着它们的是一股熟悉的、绝望的情绪,是从鬼牌一的玻璃瓶里体会到的那一种。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人心中的痛苦。从那时起,鬼牌就把某些东西植入了他的身体中。
此时此刻重温这一痛苦的引子,郁飞尘的精神理应更为疯狂,力量的结构理应更为涣散——
这就是玻璃室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一点烟尘都附着在他的一部分力量上。从那里传来一种吸力,似乎能控制这部分力量——这是意志能做到的事。
漆黑的世界上空亮起一盏苍白的火,第二盏,第三盏……
最后,天空上是这些幽灵般的灯盏链接而成的天罗地网。它们有的来自迷雾之都,更多的则来自永夜,每一盏灯都是一个意志,它们紧紧相连。
“最高序列的力量不应被某一个意志所统治,即使它自封为神明。那不公平。苦难中的人们啊,你们真的甘心把自己的命运交到所谓的神明手中?”
“可是,单个人类的意志又太过孱弱。”
“幸好还有我们。我们所有人的意志彼此独立又可合为一体,我们用最精密的结构组成意志的海洋,唯有这样才能够将它掌控。”
“我们强大、理智、客观而公平。唯有我们代表着人类整体的意志,足以驾驭暴君。”
“新的纪元,将由人创生——”
苍白火焰以奇异的韵律共振着,每一个瓜分了一块郁飞尘的本源,在痛苦的声音里,它们的意志伸出无数蟹爪般的触手,尝试将其控制,将其驯化——
意志掌控力量,向来如此,不是吗?
郁飞尘冷眼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痛苦并不是由这些东西——他人的碎片所激发,而是完全来源于那位神明。可惜玻璃室觉得是这样,而神明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又觉得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来自玻璃室的意志试图掌控自己的本源力量为自己所用,而那位神明所做的,不也是如此?
只是祂的方式更加温和隐蔽,借口更加冠冕堂皇,立场更为神圣而已。
可是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
虚空中的那些力量已然分崩离析,可是神明四肢和脖颈上的锁链却愈加冰冷,缠绕得也愈发紧。
郁飞尘的目光,亦只有一片疯狂过后的深深冰冷。
力量和意志存在于两种不同的维度。所以,鬼牌一说,这是他无法左右,无法毁灭之物。
真是如此吗?
所谓意志,究竟又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一座堡垒。
在那座堡垒里,精密的零件按照明确可知的规则组成整体,完成它们被制造之初就已注定的使命。运转时,齿轮咬合,机械传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噪音。
他们说,意志统治着力量。在意志的支配下,力量按照已定的法则运行。所有人、所有物、世间的一切,都是这一运转过程中诞生的幻象,那稍纵即逝的无意义的噪声。
是这样。
但是,当力量的一切结构都消解,一切属性都熄灭……彼此之间的组合再无任何值得一提的意义,意志又能怎样存在?它又能怎样去统治力量的运转?
永恒存在的两方,谁先于谁,谁又高于谁?
——不知道。
那就让它们自己来告诉你。
你知道,你并非不能做到这一点。
无尽幽远的黑色烟霾盘旋着收拢,回归郁飞尘的身体。而他抬起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用陌生的、打量的眼神。
这具身体,和自己所能操纵的那些力量,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没有区别。
一块漆黑的断肢落在他的掌心,没有声音。那是迷雾之都的一个碎片。
五指轻拢。
它在他手中无声破碎。
先是分成几片,然后化为尘埃。
这却还不是终点。
其实郁飞尘没有动。他只是看着碎片在掌中消解。
无声地,那碎片里,力量的一切结构都在碾灭。
记忆化为空白,声音归于岑寂,生命成为虚无。
它们变成了一团随意堆放在一起的原材料。里面的力量有许多种,不同的性质,不同的颜色。驳杂的色彩不分彼此地混合后,像极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它死了。任人取用,随意塑造。
锁链天平上,许多枚狰狞的人眼黯然落下,纷纷化为尸体。
可是,死亡就是终点么?
这个念头出现在郁飞尘心中的一霎,本源世界里,其它所有力量结构都剧烈颤动起来!
而神明直至方才仍然平静的眼睛里,蓦然浮现出恐惧。
身体挣动,锁链哗然作响。
“停下,你不能——”
支离破碎的淡金色意志骤然暴起,它要越过一切,强行支配郁飞尘的本源!
“在找死?”连鬼牌一的目光都惊骇地闪动了一下。
只有旧银色的本源静如渊海,在最高处缄默地注视死去的灵魂。
那注视,平静无波。
如此……讳莫如深的一眼。
已死的力量在他指间飘散如烟尘。
它们身上一切本质的属性灰飞烟灭。
只有黯银色的星星点点在无尽的虚空中散落,如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任何人都无法再使用它,它也永远不能再参与任何运转与轮回,不能再参与任何事物的组成。
郁飞尘抬眼看向前方。
一切仇恨与痛苦的化身尽数被销毁。而那些苍白的灯盏开始飞快枯萎。
所谓力量永远无法左右的意志——当再也没有臣属可以支配,它还能说是‘存在’的吗?
鬼牌一脸上的惊骇逐渐升级,最中央的苍白灯盏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随后,所有属于玻璃室的意志逃命一般向外撤去!
神明几近于无的意志,却已落入那渊海一般的牢笼中。
正如祂本人已在重重锁链下无处可逃一般。
空洞的绿色双眼怔怔看着那些飘落而下的灰烬。仿佛这一切,已经完全不在祂的理解范围之中。
这不是死亡,而是湮灭。
这世间的力量,永远地缺失了一角。永远地——无法复生了。
痛苦也没有了,仇恨也没有了……新生也没有了。
只有永恒的寂静。
祂环视着四周,漫天灰烬飘然落下,湮灭的进程还在往远处推去,直到这方世界的天幕都开始无声消解,化为飞灰——
“你不能……”祂喃喃道,“不能这样做……”
神明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这样茫然,这样恐惧的神情,可是祂什么都做不了,祂只能死死看着郁飞尘的面孔,语声因心绪过大的起伏而显得空白麻木。
“你答应过我。”
答应过什么?
郁飞尘想起了。他答应过安菲,会为他做一切事。
可是安菲只是一个镜花水月的幻影。
而郁飞尘,难道就是真实存在的吗?
因为你需要信徒,因为你眷恋骑士。
所以,我就那样做了。
而我真实的模样如你一样深藏于地底。直到今日。
锁链带着不可反抗的毁灭力量将神明的身体压下去,让祂如一个失败的君王那样半跪于天平的阴影当中。
连故乡的诅咒都化作湮灭的灰烬飘飞远去了。躯体的痛苦就此停止,但鲜血横流的道路再也无法洗净。
郁飞尘静静看着神明心脏处的空洞,冰冷的本源力量如蛇一般游弋进入其中,四处探嗅,然后化作细丝,缓慢而精确地织出毫无光泽的血肉。
然后是心脏。
郁飞尘不知道心脏的结构,于是他看了一眼自己。很快,力量分毫不差地在神明胸腔内游走,构出一颗完整的心脏。
它只是还不会跳而已。没关系,心跳也只是力量的律动。
“你会活着。”他说。
被锁锢着的神明缓慢地抬起头,如同一个已被废弃的人偶,祂机械而迟缓地复述了郁飞尘的话:“活着……?”
“活着看……这个被你彻底毁掉的世界吗?”
没有回答。
无尽的虚空中,庄严的天平下,只有两道沉默的身影,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神明的声音响起。
“你背叛了我。”
郁飞尘俯身,手指穿过神明血污的长发。
“不是我背叛了你,是你背叛了我。”
其实,在很多时候,郁飞尘常常想起暮日神殿,想起他枕在神膝上的那个黄昏。夕晖像蜂蜜一样淌满窗框,天花板画满描述创世之时的彩绘,门口传来孩子欢笑的声音。
那时他以为这世界天长日久,神永远是神,山巅永远是山巅。
却不知道,命运就是那轮终将沉沦的落日。
作者有话说:第二卷 “背叛者的锁链”到这里就结束啦。 其实到这一步,安菲之于神殿,小郁之于安菲,安菲之于小郁,乃至这三者之间的其它搭配,大家之于彼此都是“背叛者”,也都因此锁链缠身。 小郁在回忆的这段是第一卷 结尾。 感想是:你们写死我吧。 和故乡相关的主线在这里告一段落,第三卷 就是感情上的收束了。下一卷叫“流放者的欢筵”。 # 流放者的欢筵
最先察觉到湮灭波动的是萨瑟。
淡绿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 来不及出声警示,生命力量瞬间化作万千条藤蔓,将所有人向外卷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寂静尖啸横贯整个永夜。
迷雾之都从最中央的一点开始层层陷落, 仿佛一道涟漪自此处生发, 行经之处万物凋零陨灭。
众神只能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外奔逃。可它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 转瞬之间大半个迷雾之都已经化为乌有。
许多外神在先前的安息日庆典上被迷雾之都抽取了太多力量,此时无法驱动自身快速移动, 落在了后面,只见他们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化作一团余烬, 再然后, 连灰烬都没有了。
没有征兆, 没有声响。
能看到的, 只有那极致虚无之中迸发的、无边无际的恐怖。
“快走!回永昼!”
“到底发生什么?”
“力量爆发了,看不清究竟怎么做到的……我从没见过……”
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流星般四散的光芒里, 只有克拉罗斯向后看去。
他看到成千上万苍白的幽灵从那里奔逃离开,意志一边溶解一边向外飞掠,转瞬间越过他们。
而人群中那些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鬼牌的躯体纷纷倒下——鬼牌们舍弃了自己的躯壳, 以纯粹意识的形态逃离,会比正常的速度都快很多。
克拉罗斯深知, 自称为“鬼牌”的玻璃室研究员们从不在意躯壳的安危,那只是一些“容器”, 舍弃了旧的身体, 很快可以在新的身体上重生。生死之际, 他们只在意他们共同的意志, 和意志之间共享的知识。
至于那些实验品们将何去何从——自然是听天由命。
看见意志白影之间若隐若现的链条, 克拉罗斯拉下雨衣的兜帽,帽檐掩盖住了幽幽的眼神,却掩盖不住殷红唇角勾起的恶意笑容。
手指如按下琴键般向下轻点,死神的阴影以他为中心向外蔓延。
接着,代表死亡的浓郁灰紫色,从离克拉罗斯最近的一个白影开始,如同最烈性的病毒般蔓延开来!
被侵蚀的白影瞬间变成毫无生机的灰色,然后迅速萎缩死亡。
精神链接的海洋里响起起伏的呼喊。
“警报,有……”
“遭遇不明力量袭击……”
“意识损伤进度……”
逃离的人群,一道穿风衣的白色身影停了停。是鬼牌一。
察觉到鬼牌一的动作,方块四抬起了头。
——与其它鬼牌不同,鬼牌一没有舍弃这具身体,而是保留着它,带着方块四向外逃离。
不然,以方块四的精神状态,恐怕不会找到正确的方向逃走。
感受到精神海洋受袭,鬼牌一眉头微锁,但很快从容地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白影之间的所有链接被凭空切断,死亡不再沿链接蔓延。无数白影像被吹飞的蒲公英般向永夜四散飞去。
“好了。”鬼牌一安抚地拍了拍方块四的脑袋,“我们和你都不会有事。”
方块四没什么反应。
低下头,鬼牌一看见方块四那双缺少颜色的淡红瞳孔正幽幽地盯着自己,目光在茫然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像是探究或思考。很少会看见方块四有这样复杂的表情。
“因为发现我没有为了自己舍弃你?”鬼牌一微微笑说,“别放在心上,我是你的‘父亲’,我怎么会放弃自己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作品?好了,不要总是贴着我的胸口……”
“胸口”的尾音还未彻底落下,鬼牌一的表情变成了愕然。
再低头,他看见少年人纤细但有力的手指从自己的胸膛里抓出了什么东西——
这双手沾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但是此刻,方块四的手中抓着的却不是真实存在的鲜血、骨肉或是脏器。
那是一团相互纠缠的,白色血管一样的虚无丝线,泛着淡淡的光泽。
“你——”鬼牌一刹那出手,要把那团东西夺回!
然而,死亡的领域已在他们三人脚下悄然展开,鸦羽翼翅遮住。
克拉罗斯不紧不慢扯出一个微笑,黑雨衣缓慢拂动,漆黑衣袖中伸出一双苍白优雅的手,恍惚间让人错觉是森森白骨。
很多时候,常常有人忘了,永昼那位神秘莫测的“守门人”,曾是整个永夜中疆域仅次于永昼的主神,他的意志久经考验,因此深邃无比,而他的力量源于死亡,因此格外强大。
——克拉罗斯抓住了那团纠缠不清的怪线。
极致浓郁的死亡气息,刹那间侵蚀了每一根丝线!
本已四散的玻璃室幽灵们再度发出痛苦的尖叫。
刚刚,鬼牌一斩断了所有意志之间的联系,可是,鬼牌本就是一个畸形的集合体生物,成形已久的意志链接又岂会轻易斩断?它只是被隐藏了起来,回到鬼牌一的意志深处。如同戒律的芯片上刻印着至关重要的回路,鬼牌一的心脏里也藏着整个精神海洋的连结。
留着鬼牌一,也不过是为了这一刻。
只是,方块四是怎么把它们整个抓出来的?
也许,玻璃室里的生活天长日久,他已经了解了鬼牌一的一切。
也许,在那湮灭一切的力量暴动里,方块四领悟了意志与力量之间的另一个秘密。
“警报,意识存留程度低于百分之十……”
“低于百分之五……”
感受着精神海洋里一声接一声的警报,克拉罗斯的笑容轻佻无比。他甚至拿起已经彻底褪色变灰的丝线,放在唇边像吻一朵玫瑰花那样吻了一下。
宣告玻璃室的彻底破灭。
鬼牌一的目光也变得涣散。
“你……和你……”
透过镜片,他的目光在克拉罗斯和方块四之间迟缓地移动,像是想不明白什么。
“彻底抹杀你们的方法,我已经想了很多个纪元。”克拉罗斯微笑说,“怎么样,逐渐死去的感觉还不错吧?”
鬼牌其实很好杀。
但是杀死以后,他们还能够在其它的容器上重生。即使抹杀了一些鬼牌的意志,他们也会吸纳新成员加入,共享知识和想法。
正因为此,漫长纪元以来,即使守门人始终在寻找他们,永昼也参与围剿,但玻璃室仍然可以在永夜的角落滋生蔓延。
要杀死他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整个精神海洋同时抹杀。
所以,鬼牌们倾巢而出捕猎“暴君”的时刻,也将克拉罗斯等待已久的——他们的死期。
“只是,我没想到小方块你这么干脆出手帮我。其实你可以不用这样,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克拉罗斯试探地朝方块四伸了伸手,“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梳理一下意志?”
方块四冷漠地摇了摇头,眼中的光彩忽明忽灭,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格外怪异——像是同时在他的身上住着四五个、乃至更多的灵魂。此时,这些破碎的灵魂正在争先恐后地浮现。
作为方块序列的实验品,方块四的本源由无数混乱的力量组成,靠鬼牌一的压制和梳理才维持着相对的清醒,现在鬼牌一的意志消散,他的人格自然也会随之解体——如果他真有“人格”这种东西的话。
现在的方块四连控制自己说话都很困难了。但他还死死攥着一根白色丝线——这条丝线即使是克拉罗斯都没能从他手里夺过来。
他直勾勾看着克拉罗斯,语调僵硬怪异。
“不要……你帮……我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