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飞尘答:“莎乐美。”
在莎乐美和爱丽丝的国度,水晶和红宝石存在于同一片海洋,没有做出任何选择的时候,它似乎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水晶,但当你的眼睛看过去,看向其中真实存在的一粒,它就只能成为一粒真的水晶,或一粒纯粹的红宝石。
安菲伸手,轻抚着棋盘的纹路。
四十九道棋盘有两千四百零一个格子。
两千四百零一颗棋子排列在棋盘上,有亿万种方式。
因此,地上的事物与天空的神明,也有亿万种可能。
然后安菲抬头,绿瞳如同地脉最深处的冰种翡翠,平静、幽寂,触感冰清。他用这样一双眼睛对上郁飞尘的的目光:“最终存在的,只有其中的一个。”
郁飞尘:“那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
棋盘的布局有亿万种可能。
就如世界存在的方式, 也有亿万种可能——不过,在这里“亿万”仅是一个虚指,那种数量已经不能精确描述, 它是无穷无尽。
就在这无穷无尽的可能中, 有一个成为了真实——那就是他们所处的这片永昼和永夜。
郁飞尘回拨棋盘, 让它又返回开始时均衡有序的状态,构成那个安宁的世界。如果以让整个世界长久存在为目标, 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的排列。
安菲:“怎样证明它真的就是所有可能里最好的那一个?”
“不能。”郁飞尘说,“除非尝试过每一个排列。”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安菲:“所以,我们组成的世界虽然已经很好, 但谁都不能说它是最好的。也许亿万种可能里有一种可能比它更完美, 也许有一条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的路径能够达到真正的永恒。”
郁飞尘同意这个观点。
“那么, 我知道月君想告诉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了。”安菲道, “棋盘的排布千变万化,我们永远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找到了最好的那个可能。同样的道理,我们真实的世界, 也未必就是最好。”
“当然不是最好。”郁飞尘说,“它已经碎成这样了。”
“当然不是说现在。我是说,过去。”安菲。
“在我的回忆里, 故乡一直是个完美的世界。它是一个稳固安宁的整体,到处都是希望。后来,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让它重归完整,回到那时候。但是, 那就是最好的了吗?”
提到故乡, 那双美丽的绿瞳里浮现曦光一样柔和的神采, 这样一种神采跨越了太过久远的光阴, 依然如故。
安菲说:“无论是在故乡还是在永昼, 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探寻,但依然不能洞彻这个世界的全部真实——我现在承认这件事。我曾被称为神明,但其实并非神明。因为只有永恒才能到达永恒,只有无尽才能探索无尽,但我们都是有限的。”
郁飞尘静静看着他。
这种话,过去那位永昼主神绝不会说出口,即使祂也明白这一切。但是,现在的安菲却可以坦然说出,说出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
郁飞尘:“但这个世界的魅力就在于此。”
“魅力?”安菲蓦地笑了,他眼中那柔和的曦光仿佛漫过地平线,蕴生了万物,“小郁,你居然会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魅力’。”
郁飞尘:“……有一点。”
周围的神明虚像仿佛是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一个个半透明的光影不约而同以各种姿势掩口而笑,一片云蒸霞蔚的神异场景。
郁飞尘无言。
他承认一点东西,和安菲承认一点东西,居然引发了不同的对待。这些东西有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期待着死亡,但死亡始终无法接近他,他也就走下去了。
那些虚无缥缈,无法抵达的未来,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吸引着他。
就像最初来到乐园的时候,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想离开这个离不开的地方。
到那一天,等到了神明,又落入了迷雾。
湮灭了迷雾,又看见整个世界的末路。
确定的结局好像永远不会来到。
就像那些时候,那些长官已经离开他身边的岁月,他走过很多地方。其实他一直等着某一天,在乐园的人海中,或在形形色色的世界里,会再看到那双眼睛。
等这个人终于又出现在他身边,他又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过去、他的为人和他的信仰。
等到这些他也都看到,他就会又知道,这个人的道路还远没有终结。
于是,那也成了他的道路。
如果有一天这一切都终结,现世的一切他都了解,活着这件事,好像也就失去了意义所在。
也像这片土地上一代代轮回的人们,他们想用人性去追求神性,想用生去终结死。
人活着,就是有限的存在反而去追求无限的过程。
“过去的世界令人怀念,但是,会不会有更好的可能藏在那些我们都不曾注意到的未知之处?这就是月君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吗?”安菲自语。
但安菲的目光告诉郁飞尘,他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正好,郁飞尘也有别的想法。
安菲:“你在想什么?”
郁飞尘:“不能说。”
安菲微微笑。
在莎乐美的世界里,问到要做什么,小郁也说,不能说。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些东西,是说出来就会不灵了的吧。
郁飞尘反问:“那你在想什么?”
安菲:“你来猜?”
“不猜。”郁飞尘说,“猜我手里是什么。”
他手里还有一枚棋子。
“月亮。”安菲说。
“为什么?”
“因为我留的是太阳。”安菲把自己手中的棋子翻过来,上面的图案赫然是一枚太阳符号。
郁飞尘眼中浮现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把月亮棋子随意落在一格上。
棋盘上,这个格子的对称位置也是空着的,如果太阳棋子落在这个对称的方位,两者的力量就会相互制约,达到平衡,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安菲垂眸想着什么,两指轻描淡写夹着棋子,在那个位置轻扣一下,两颗棋子所象征的日神和月神睁开眼睛,彼此对视。在它们的周身,光线流淌而成的衣袂缓缓舒卷,那些光芒在天地间逸散为烟一样的粒子。
但他并没有把棋子真正落在那里。两指轻移,来到月亮棋子的正上方。
然后,他将手中的太阳棋落在了月亮棋的正上方。
落下去的时候,两个棋子之间出现异常强大的斥力,太阳棋迟迟未能与月亮真正相碰,棋盘的规则在排斥这个行为——因为一个格上向来只能落下一子。
但安菲没有放弃,他执意将太阳棋落下。
对于这样一个举动,郁飞尘没有任何举止,手指轻搭在棋盘的脉络上,他也注视着日月棋子。
最终,外来的力量破坏了棋盘的规则,啪嗒一声轻响,两枚棋子扣在了一起。
日神与月神依旧静默地对视着。
然后,灰飞烟灭。
两枚棋子上,相反的力量形式交叠,重合,相互抵消。它们霎时间湮灭了彼此,所代表的一切意象也从这个世上消逝。
此时的世界从未有过日月。郁飞尘看向那里,天空从未被光芒照耀过,就在那漆黑一片的幕景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受,眼前一晃,仿佛看见几轮巨日和几轮巨月此消彼长。可是再看去,又只是空无一物。
“我和萨瑟一起种过一颗花苗。”安菲忽然说。
“花苗还没有长大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它是什么。萨瑟也只知道它会是某几种植物之一。”
“所以我们开始等它的新芽再长大一些。如果它的芽叶是圆形的,就能知道它是其中的一种,如果是尖尖的,就是另一种。”
郁飞尘:“你希望它是哪一种?”
“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哪一种都可以。或者可以说,那片地方的植物有多少种,我的愿望也就有多少种。”
郁飞尘:“但是种子只有一颗。”
“没错,所以当它彻底发出新芽,我的愿望里,就有一种被实现了。”安菲说,“后来,我认出那是一株永眠花。但是,是不是也可以换句话说,当我认出它的时候,其它的那些愿望,也就在那一刻破灭了呢?当它长成一株永眠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它身上那些其它的可能,都被它是一株永眠花这件事杀死了呢?”
郁飞尘最后说:“你的比喻好像有哪里不太贴切。”
安菲:“你还可以再说一句话。”
“你的比喻非常生动。”
几千颗棋子,数量真是太多。不再被安菲威胁后,郁飞尘的力量笼罩了整座棋盘,棋子微微颤动,最后离开棋盘,如星辰般悬空相对。
众神也在那一瞬间尽数睁开双眼,华美的漩涡中,无数双眼睛彼此凝望。
安菲在对面手指轻点,让它们飞向彼此。
那些截然相反的棋子奔向彼此,然后,湮灭在空中。
生与死的两端相遇后,就没有了生,也没有了死,那里空无一物,什么东西都没有存在过。
世间万物亦是如此,每一种力量都有其完全相反的存在,它们相安无事时,维持着世间的平衡,可若要它们真正合为一体,它们会在相遇的一刹那化作虚无。
随着棋子的相遇而后湮灭,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发出隆隆的声响。
众神的身体如熄灭的火焰般陨落,地面上的一切湮灭为无。所有有形的东西都没有了,当万物与众神一同消失在虚空中,那些泥胎木偶般的人形也迅速坍塌融化,像是阳光下蒸发的积水,最终无影无踪。
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当一切都消失后,连他们所处的棋盘都被虚空吞噬了,两个人忽然失去依凭之物,郁飞尘抓住安菲,他们一起向下方落去。
他们都望向那里,那个一切都湮灭后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有生也没有死,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可是在一刹那,他们仿佛看见有亿万个世界诞生又消亡,盛开又毁灭,当它诞生时所有能量化为有形之物构成一个缤纷的现世,凋零后那一切又摆脱现世的束缚回归混沌之时。
在一瞬间,亿万朵花开又花谢,亿万个世界舒展又合拢,视野中支离破碎无法形容的情景交织重叠,超越了人能理解的极限,于是化作绵长恐怖的空白。
在这无尽的空白之中,浮现在心头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
如果有形之物的诞生,是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里,沿着其中之一的路径,开始自己此生的演化。那么当它走上这条道路,成为真实存在的那一刻,昔日并存的所有可能都成为泡影。
而当它走到终结之日,生命彻底结束,有关它自己的一切真实都湮灭凋零之时,又会发生什么?
是不是,这个世界,又回归了当初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那片虚空?
死去,是走完了此生的道路。
可是死去,是不是也解放了昔日那亿万种可能?
旧的世界凋零了,新的世界总会诞生,新的世界会衰败,下一个世界继续从混沌中脱胎而出。每一个世界的诞生都会沿着可能性中的一个前行,下一次,它又会重新开始。
一切有形之物都会走向死亡,每一次轮回都并不特殊,它只是这世间无尽可能的一种。
可是,它们永远会回到那一瞬间——在旧世界凋零,而新的世界还没有演化的那一瞬间。
在那稍纵即逝的片刻里,有这世间的所有可能。
它们同时发生,一并开谢,亿万朵烟花绽放在虚空之中。
那才是真正的——无穷无尽的永恒。
那一瞬间郁飞尘感到安菲身上有种深渊般的引力,他与他对视,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近乎疯狂的寂静。他们的本源离得从未像现在这样近,那种发自灵魂的直觉告诉郁飞尘,再近就会湮灭了彼此。
因为你和他,也是完全相反的存在。
这世上只有你,这世上只有他。当这组成这世界的意志与力量湮灭,那万古混沌的虚空霎时就会降临。
他们凝视着彼此,第一次感到永恒原来如此触手可及——只需要向彼此再近一步。
只有心脏剧烈的跳动能勉强唤起现世中身体的感知。他们还在下坠,坠向那仿佛有无限可能的虚空,郁飞尘抱住安菲,安菲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异常的寂静,他们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然后郁飞尘把安菲抱进怀里。
那一刻,整片空间彻底崩碎,现实世界的空气猛地灌入了肺部,意识刹那间落回实处,关于现实世界的一切认知都潮涌而回。
是他们打碎所有棋子,引发的变化太剧烈了。这不在棋局的预设之中,那片世界的规则无法再继续运行,所以彻底崩碎。
而他们也就相当于……破解了棋局,回到了月君面前。
十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中,组成完整的月相。夜空之下,有风在缓缓地吹,吹落了枯树上所剩无几的败叶。
背对着他们的,是月君的背影。那背影看上去似乎有几分无言。
郁飞尘不禁开始思考,他和安菲是不是真的给月君的世界带来了相当大的力量损失。
还好,月君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算维持得完美,甚至还能露出一个微笑——虽然面色难免有一丝苍白。
月君:“你们出来了。”
“我们出来了。”安菲那一丝本不存在的愧疚此时好像又浮现出来,“如果没有对阁下……造成困扰的话。”
月君轻摇头。
“不必在意,冕下。既然你们出来了,我就必定会履行承诺。”月君为他们重新斟上茶水,泡茶的花瓣换了另一种,闻起来似乎比上一杯更符合安菲的口味。
“请两位冕下来到这里,我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东西。如今棋局已解,我想知道的问题已全都解答。那么,这个世界就交付两位冕下了。”
安菲:“我想知道,阁下的棋局原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破解?”
“在这盘棋里,我想知道的东西有三种。”
“第一种,当然是下棋人的本领。能够如此轻易操纵它们,已经证明两位对世间力量和规则的理解远超常人,并且有足够实力驾驭它。”
“第二种,就是下棋人的心之所向。两位构建出一个安宁长远的世界,也就证明你我有同样的愿望,我也可以放心交付我的子民。”
“最后呢?”
“最后,我想知道,两位未来将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棋局有许多种破解的方式,并不限于一种,只需要让我看到一丝生机。”月君说,“我的所知所学都告诉我,一切终将消亡。但我仍然期待能看到一线希望,哪怕只是一线。”
“那月君从我们身上看到希望了吗?”
月君定定看着他们,最后却是一笑,讳莫如深。
“我看到的,是你们的野心。”
郁飞尘就当月君是在赞美他们了。
作者有话说:
乱玩结束,赔钱!
月君果然说到做到。
在他们下棋的这段时间里, 他不仅没有像郁飞尘那个阴暗的猜想一样,去争夺天平的权柄,甚至已经逐渐断开了自己与世界的联系, 准备移交。
除此外, 月君也果真从自己的本源中分割出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请他们收下。
这部分本源的色彩正是象征着混沌的灰色,光芒在其间流转复生, 异常玄妙。这是极其特殊的一类高等级本源,蕴藏着轮回生灭的道理。
可见月君是有些东西在的。不然,也演化不出那盘如此深邃的棋局。
安菲问月君, 这本源是从何而来。月君说, 这是他悟出来的。
郁飞尘问月君, 时间过去了多久。
当然, 他想知道的主要是永昼现在毁灭没有。
月君微笑:“风平浪静,何必知晓?”
他这样回答,郁飞尘就完全没有任何兴趣知晓了。
月君出口相邀:“两位冕下, 不妨在这里多留几天?”
安菲欣然应下。
月君有心对他们分享一些玄机,正好安菲也很有兴趣与月君“结识”。
只有郁飞尘明白这人的想法:如果能带回永昼就更好了。
于是,他们就留下了。
在枯树下煮茶, 他们看向月君的世界。
在永昼里,有一片土地亦是这样连绵丰饶的山野。那里人烟稀少, 崇尚自然,正是此处子民们最好的去处。他们会在那里有新的生活, 如果愿意, 也能够走出那片山野, 探索更广阔的天地。
安菲记得那个地方, 他把那里的风物形容给月君。
而月君凝望着子民, 他为人温和内敛,情绪不露人前,听着安菲的叙述,目光如同一片徐缓温润的月色,也许半是安心,半是释怀。
此时恰是月圆之夜,山野中的人们升起篝火,欢歌笑舞,相信月亮会赐予他们长久的祝福。
而月君——这位真正护佑着他们的神明,他的存在却正从这个世界缓缓抽离。
安菲:“要和他们道别吗?”
“不了。”月君说,“我没有去过那里。他们不曾知晓我。”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月相此消彼长,夜空斗转星移。一身广袖白袍只是静静观想着那片土地,人们不知道曾有过他,也不知道他将离去。
“他们的晚宴很热闹,我想去拜访,”安菲说,“不如和我们一起下去走走?他们那么高兴,我想也会接纳外来的客人。”
月君沉吟一会儿,最终点头。
果然,质朴开朗的子民们对外来的客人十分热情,每个人都被送上了一大盘用炭火和果木烤得酥嫩的肉块,上面撒着特别的香料,木桶里盛满粮食和水果酿的酒,喝下去有些醉人。
人们开始跳舞了,欢歌阵阵,篝火里不时有火星溅出来,发出温暖的“噼啪”声。
安菲坐在一根横木的端头,和郁飞尘分食一块烤肉。郁飞尘看着他,安菲小口吃着,神色认真,像是很珍惜这段时光。
余光里,他们看见月君俯身,轻轻摸了摸一个孩童的脑袋,那孩童仰头对他笑了起来,月色如此安谧。
接下来的时光暂留在此,他们和月君谈了很多。谈力量的有序与无序,意志的诞生与消散,也谈久远过去之前得事情,那片曾经辉煌灿烂,最终黯然落幕的国度,以及安菲和郁飞尘来到这个世界的故事,
月君:“如果不是你们提起,我想,不会有人相信我们的世界曾经真有那样的过去。当然,更不会有人能猜到,两位冕下的来历,居然是一个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过程。”
他听到的这个故事太漫长,也太超越了。
构成了整个世界的两种本质,居然在人的呼唤下,降临在现世。
现世中有自己的人格、有主观意识的两个真正的人,居然完全掌控了世界的两种本质。
这两种解释哪一个更贴近真实?月君并不信奉非黑即白的准则,所以他认为这都是事实,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侧面。
而且,不论是哪一个侧面,都已经远超想象,他们经历了太多不可能发生之事。
月君无端有一种窥破天机的感受,他看到整个世界的真相。
想来,能听到这个故事,也是因为自己的为人足够可靠,始终如一吧。如果是报丧人阁下,大概不会有如此的待遇。
月君有所明悟。
月色如水,落在身周异常温凉。郁飞尘和安菲并肩坐在房顶上,这是山野里一座孤零零的古老建筑,据月君说是某一代的子民的祭祀场所,是个看月亮的好位置。
“在想什么?”安菲说。
郁飞尘:“过去的事。”
记忆里的那把锁已经打开了,到该想起的时候,一切都会想起来。这两天来讲起从前的事,那些画面也果真陆陆续续浮现在了他脑海里。
太远了。离现在太远,离“人”的概念也太远。那都是一些断续的片段。
他想起安菲初到人世间的时候。
他比拉格伦更早找到他。
他在天空、在原野,用风,用其它人的眼睛看着他在现世的行踪,一眨不眨,像要将那个人困死在目光中那样注视着。
那当然不是什么善意的注视。不论力量和意志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即使是对立的两方,你死我活的敌人,他也不喜欢对方居然去了别的地方,去参与另外的生活。
“……”
安菲就静静看着郁飞尘神色变幻,乌沉沉的眼珠盯住自己,有点阴森森的,像是想从自己身上撕下来骨血皮肉,再一点点吞了。
安菲不为所动。习惯了。
这样的注视持续了很久。
年轻的神子被带到光明的圣山,在那里,有爱与美编织成的美丽梦境。人类创造出那些花团锦簇的美德,它们看起来熠熠生辉,其实却像玻璃一样一碰即碎,他一眼就能看得分明。只不过,这些东西好像天然符合了另一个存在的品味。
他就看着那人一步步坠入光辉灿烂的泥沼,并乐此不疲。一次又一次大同小异的生命里,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要找什么,总之还没找到。
卡珊德拉的呼唤他听见了,对于这座人世,他当然不屑一顾。降临在这里?那不可能。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这个人,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旅程。天空才是他们的居所,他们游戏的地方。
卡珊德拉说这不可能,既然小主人来的时候无须你的任何许可,那么你当然也无法左右他何时归去。
不可能。
不可能。
等你的“小主人”回到这里我就把他一点点撕碎,他的念头愈发阴郁。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安菲的眼睛,仿佛已经在实践那个“一点点把你撕碎”的想法。
安菲并没有感同身受,非常平静。所有物发疯的时候他见得多了,反正也做不出什么。盯着就盯着,被盯又不会少几块辉冰石。
这时候郁飞尘察觉安菲的意志化出几个细细的半透明触手,正在往他本源核心的地方悄悄蔓延过去,爬向意识里很深的地方。
就好像一个人在敲别人的房门,然后理所当然问:你好,可以看看你的心理活动吗?
郁飞尘:“?”
前些时候他把安菲锁起来把这个人的本源侵蚀了一个遍的时候,都没做出看记忆和心理活动这么过分的事情。
可能是感觉到主人发现了,那几根意志触丝的行动顿时不再隐蔽,堂而皇之地抬起来,往他本源上叩了叩。
在反客为主地诘问:怎么?这都不给看?
郁飞尘当然是冷漠地将其拒之门外。
当然,在后来,力量还是降临到现世了。
那是圣山所有辉煌宏伟的理论都已臻完善,权力和统治如日中天,神殿遍及了这片大陆全部疆域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