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乐正端着水杯过来串门,了然地拍拍他的肩。“是不是也想穿越回十年前趁巅峰时期一刀捅死他。没事,神最后都会走下神坛的。”喝了口茶又做作地远目道:“希望明老师能帅久一点。”
明盐哪里帅了!谢元磨牙嚯嚯。
午休时间一到,估摸着明盐跟冯老师的会面结束了,谢元拿着手机就进了样书室,背到堆积如山的书架里头去找地方打电话。这儿离微波炉太远,虽然也有张小桌子,但太小了,少有人来用。如果有人进来还有开门的动静,又不像楼道人来人往。这个风水宝地除了谢元,保洁阿姨也很爱;他不好意思坐人家在纸箱上用毛巾被铺出的午睡床,垫着拆书剩出的包装牛皮纸坐在瓷砖地上。
但他拨过电话去,明盐那边竟然是不在服务区。谢元看着手机犯嘀咕:回回都是他拉黑明盐,今天明老师摆起来了啊!
他发信息让明盐讲明白为什么要撤稿。如果认为不能发,昨晚又为什么要哄骗他。但想到男朋友曾经绝尘而去的背影,他又动摇了,连续退格删掉了指责的问句。只有一半屏幕能用的手机,早就把谢元的耐心磨出了茧子;为了写一条信息,他不嫌烦地转来转去。斟酌着删删写写间,听见有人进来样书室,用那张小桌子打开外卖吃饭。谢元终于发完信息一抬头,听到书架背后的人已经议论到了他身上。
一个说:“蓉蓉姐人好好啊,今天又给你们带曲奇。”
“是啊,好羡慕你。为什么你有蓉蓉姐带,要让谢元带我?他自己都还经常要去请教别人。”
谢元听出来了,这是晓晗。
在跟着魏蓉蓉做书的另一个新人说:“谢元也没不好吧,听他给你讲样章也解释得很细。她们说他工作能力挺强的。年纪比我们都小,听说是文学部这几年唯一的本科生,学校还不怎好。如果不是特别优秀,也进不来吧。”
“啊?研究生不是公司的硬性标准吗?”晓晗的声音里有疑惑,“他是有什么背景吗,我看他条件挺好的。他今天叫的外卖,那个轻食餐厅我在三里屯路过过,最便宜的沙拉都七十多块。”
译文组的新人说:“上星期我听到侃哥和乐姐在聊,他改的稿子特别麻烦,贴奖金他们都不想做。唉。我学姐说,编辑这种工作就是给人家富二代做的,工资多少无所谓,只图一个喜欢。”
“上班一年了还在鞍前马后帮领导拿快递贴发票”、“因为学历低没有选择权只能做脏活累活”,心有戚戚的惋惜话语中,不自觉流露的是名校天之骄子们隐隐的优越感。聊完倒霉的同事,理想至上的新人们又谈起各自做的书稿,展望未来想自主策划的选题,歆羡楼下一部又拿到了诺奖作家的版权、即将要做什么大书。谢元在书架之后冰冷的瓷砖地上,听得眼与心俱然麻木。
他知道自己起点低,能有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已经满足;和明盐恋爱,更是在奢望之外,生命赐赏的惊喜。但这感情带给他什么呢?谢元自问,他有什么立场什么资格去和明盐谈?起初就是自己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做的内容,现在主编要撤稿,他有反抗权吗?
傍晚,谢元走出地铁站,意外又不意外地看到明盐站在那里。
“我来接你下班。”明盐像什么都未发生过,自然地来接他沉重的书包。“下午刚落地,又去望京送了一趟我姐托人带的东西,来不及去淳意接你了。”
看见分别一周的恋人,视线就不自觉黏住,身体本能地想去往他怀里依赖。谢元上午的怒气也已经平息,只是觉得茫然和疲惫。
“元元?”明盐试探地看他,“我从望京带了孜然羊排过来,上次看你挺爱吃的。”
“谢谢你,明老师。出差辛苦了。”谢元回神,“不是还有两天吗,怎么又偷跑?”
“这次不是偷跑,我改签了。”明盐一肩背着他的书包,一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卷发,就揽住肩带着他往回走。“最近工作是不是很累?中午给你点的外卖吃了没有?”
谢元摇摇头,示意午饭还在书包里。
明盐眉头随即皱起。“我就说……我们在西城换个有厨房的房子吧,我问问侃哥家的阿姨做饭什么口味好不好吃。你老这样凑合不行。”
谢元苦笑起来,“明老师,你觉得吃饭是很大的事吗?”
明盐略显惊诧,“当然了,人是铁饭是钢,你小时候没学过吗?”
“那你在胡同里天天跟我吃炒饭炒饼,不难受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
谢元一抬头看他,明盐的话就断了。谢元说:“回去再讲吧。”
明盐忐忑地不断偷眼看他。谢老师怎么了?
六月末的北京已经开始热了。房间三面是墙,唯一门和窗挨在一起对着过道,都敞开也不会通风。但谢元关上了门,还觉得冷。
他脱了鞋袜,盘腿坐上了床。从何说起呢?
谢元抬眼,不咸不淡地开口:“明老师。”
然后他就震惊地看到明盐咚地一下,在床前水泥地上直挺挺跪下了。“我错了。”
这操作让谢元又气又笑又诧异,“你错哪了?”
明盐挠头,额前翘起的呆毛直晃悠。“我不知道。但是你不高兴,肯定是我错了。”
他这一闹,谢元仅剩的那点怒意都被搅和散了。只能无奈地笑出来:“别跪了,地不脏吗。过来抱抱我。”
明盐得了赦令,麻利地脱鞋上床搂住他小别胜新婚的卷毛小羊。硬骨头今天难得温顺,主动偎进他怀里,还贴得很紧。“我有点想你。”
换来男朋友的大声告白:“我特别特别特别想你!元元,你的小床比半岛酒店的床舒服多了。”
谢元闷在他胸前笑起来。“哦。豌豆王子进化了。”是啊,至少他爱他。既然他们始终有相爱的底层共识,给他一些时间和空间去成长,有何不可?没有人是完美的,就像姐姐说明盐没有的靠谱要自己去补足,那么明盐已经有了但自己永远不会有的东西,对谢元来说更加宝贵。
“明老师。”谢元调整姿势,贴得更舒服些。“跟我讲讲你为什么提前回来。”
“你需要我。”明盐的声音轻而笃定。
“那你知道我需要你做什么吗?”
明盐讪讪:“下本书好好写……”
“老大说,你不想上江小姐的访谈。聊聊吧,你怎么想的。”谢元不自觉地,就用上沈一念找人一对一的口吻。
“你……我,”明盐语塞,“上上礼拜开小会的时候你反对给她做专题,我没有全力支持你,是我的错。对不起。”
谢元枕在他肩臂上微微摇头。“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是老板决定的,你只是不作为而已。”
“不作为就是错。”明盐确实反思过了,“我当时没有充分了解这个选题可能的隐患,也没预见到这件事会给你带来的工作量……”
“打住。”谢元的声音轻而明晰。“这是我想和你谈的第一个问题。如果后来接到这个任务的编辑不是我,你会管吗?”
不会,他们都知道不会。明盐沉默了。
“明老师,江小姐的专题可以做,也可以不做,两边都有充分的理由,咱们俩都很清楚,就不说了。我们现在讲讲你突然想撤稿这个操作。你自己不觉得太任性了吗?”谢元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不像指责。“我们编辑可以执行你作为主编和作家老师的每一条指令,也习惯了工作里就是会有许多无用功。就像有的编校标准朝三暮四翻来覆去地改、有些书做了几个月临下厂版署一条禁令就不许出了、做的选题案营销案封面设计反反复复被老板被作者否决……工作就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拿工资,干的就是这个。但是,你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不等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谢元抬起脸,安抚地吻一下男朋友的下巴。他今天上午去见冯老做访谈,中午就马不停蹄去赶改签的飞机,现在胡青都冒出来了。明盐为了提前回来陪他,行程匆忙压缩,也很辛苦。“明老师,你是有话语权的人,也是最终要负责的人。如果你意识到你的权力、影响力和对别人的责任,以后就不要‘不作为’。”他又补充道,“不是对你的男朋友,是对所有工作人员。淳意和青云,还有其他的合作方。”
“……我在反省了。”明盐小心翼翼,“你生我气吗?”
“气你什么啊,气有用吗。”谢元也无奈。“嗯,有用,气饱了,不想吃饭了。”
明盐呜呜地抱紧他。
第070章 反省
跟学姐合作出MOOK这件事,明盐起初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沈一念一贯主意就大,跟他也算合拍;她把每期的内容策划给他过目,在他看来就是走过场,交给学姐完全放心,乐得做个甩手掌柜。明盐甚至想过,自己跟沈一念手下其他的编辑没什么不同,都是她派活,他去做罢了。但潜意识里他还是知道也有恃无恐,自己是谢元口中“有话语权”的人。
经过如今这件事,明盐开始对责任有了意识。是谁让谢元去做那些不喜欢做的工作?他有一份。是谁又事后变卦想翻云覆雨?还是他。谢元一心想要参与MOOK的工作,他不是不知道,却从没想过如何去配合、去给谢老师布置好合适的选题策划。他是……太傲慢了。
谢元掰开揉碎,给他讲完利害关系:“只要你以后愿意认起真来,我对这次的事没有意见。”即便险些要承担你一时冲动后果的人是我。也就因为是我,所以没关系。“以后别再这样了。要撤我的稿,连老大都知道得跟我通个气,至少做个心理准备。您呢?平时一天百八十条废话都愿意发,这种正事就一声不吭?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明盐已经忏悔千万遍了。“我不是有意不尊重你,我是……我想让事情回到你本来的想法,我想把路都扫平了再跟你说。”
谢元简直不知说他什么好。被“扫平”的难道不包括自己吗?“我明白你想为我好,但以后不要再搞这种惊喜变惊吓的事。这次的专题做都做了,没有什么不用的理由。江小姐现在正翻红,后面大张旗鼓排了半年行程的全国巡签和见面会,我们再不借她卖书才是傻的。我上班图什么啊?我想做有文学和社会价值的书,在还做不到的时候,至少做有商业价值的书。有我给她捉刀,不会拖累你和MOOK的。”干了这么久,谢元的观念早就理顺了。何况一个江小姐给他的工作压力,哪有明老师给的多?
明盐看着他:“我明白。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也想尽我所能地支持你帮助你。你跟上级谈恋爱,难道为了避嫌反而什么便宜都不占吗?”
又在强词夺理。谢元耐心地,郑重其事,最后总结给他听:“这事我以前就提过,现在直白地再跟你讲一遍,请你听好:明盐,我希望你也记得,你是我男朋友。
“不要动不动就想用上级的权力和金钱的能力去安排我,这不是一个对待恋爱的平等的态度。《白马啸西风》里有一句话: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就会有我的想法,你明白吗?除非哪天你告诉我恋爱关系解除,那可以:我还在你下属一天、只要我领工资,你让我改稿我就改稿、让我撤稿我就撤稿,不会再跟你废话。”
这话就说得很重了,明盐肃然。
思想改造不是一蹴而就,慢慢来吧,想必还得给他再错一两次的机会。正在这么想着,刚被教育过的明老师突然说:“谢老师,还有一个事,我及时坦白了能从宽吗?”
谢元眼睛都瞪圆了。还来?“还有什么瞒着我?!”
明盐打开自己的旅行袋,掏出一个新水杯和一个新手机,摆到他面前。然后用汪汪央求出门散步的眼神,委屈巴巴地看他。
谢元看着那两样东西,松弛地笑了出来。“好啦……我是不是对你太凶了?”
明盐逮着了机会,马上就地撒娇:“我只是希望你能依赖依赖我。好不好?我也想对你有用。”
他的卷毛头捂住脸,像是颇难为情:“我觉得自己已经太过于依赖你了……”开心的时候想和你分享,完成了什么事想和你炫耀,生你气的时候想揍你一顿,但气恼中更多的也是,你怎么不在我面前呢?
明盐如果有尾巴,已经欢快地摇起来了。“那你愿意用吗?我都买了。总不能给晏晏用吧,她幼儿园不让带手机。”
谢元又轻易被他逗乐了。呼出一口气,今天这些事就算翻篇了。“那我收下了。谢谢你。以后我会想办法回礼的……”
明盐正想说不用回礼,你愿意用就是最好的回礼。但听小卷毛说:“给我的羊排呢?”
殷勤的男朋友马上起劲地把桌上的保温袋拆开,羊排还是热乎的,撒着的葱花捂得软了,但闻着很香。
谢元戴上一同带来的一次性手套。“好香啊。”香得他的胃口都回来了。
男朋友马上表功:“我昨天连夜通知阿姨做的。”
谢元笑得手里肋排上的小料都洒出去了。哎,明老师真是……24k纯度的甲方心态啊。跟他说共情乙方?有用吗?
明盐拆开谢老师的书包,吃他中午剩的外卖。谢元只喝了那瓶鲜榨蔬果汁。“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明天开始我给你订外卖。”
“管太多了明老师。”谢元嚼着羊排的嫩肉嘟囔。“别订了,同事都开始议论我是富二代了。我不是对你们富二代有什么意见啊,就是没必要。我真吃不了那么多。”
明盐才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富二代,他的观念里自家就是北京的普通人家呢——他长大的环境里,周围同学朋友也尽是差不多的家庭。但是家有小康的条件,却要让男朋友受种种委屈,他也一直过不去。
“谢老师,跟你商量个事。”他们说了半小时话,关着门的屋里已经把他闷出汗了。“说真的,换个地方吧。就算为了我,好不好?这里,”明盐猛拍掌,“又是蚊子!”
谢元就笑眯眯地抿一下他的尖牙:“好哦。但是我有条件。”
谢元的条件很简单:明盐知道他的工资收入,找的房子得是他AA负担得起的。尽量不要添置东西,避免增加不必要的花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明老师,如果您想在工作里使用主编的权利,请认真起来尽主编的义务。还有,如果将来想做什么和我有关的事,不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必须一定先跟我本人商量。”不然他跟主编恋爱同居,反受其累。
“这个你刚才已经教育过了,谢老师。”明盐被他向上管理得服服帖帖:“好~嘿嘿。”其实脑筋已经转起来了。
夜里,明盐一边打腿边的苍蝇蚊子,一边在胡同的公厕外边跳脚。“元元!你还好吗?”
谢元出来了,一副没精神的样子,捂着肚子垮着上身。“没事。”
看他身体不适,明盐心里更难受,恨不得抱他回去。“怎么会?我吃了没事啊。”
谢元看他关切过头的脸色和肢体语言,又想笑,又心里暖暖的。两手一举:“背我。”
男朋友瞬间幸福感暴涨,马上半蹲下把他驮起来,沿着无人的巷道往回走。黄色的路灯光,把俩人的影子照作一个。
谢元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小声说:“可能是我平时蛋白质吃得不多,肠胃不习惯。”
明盐没有回话,但心头绞痛。他以为自己懂得怎么去爱人,或许其实只是自负。
谢依萍:拿捏。
第071章 找房
谢元锁好门。其实这房里没什么可丢的,但破家值万贯,哪一件都丢不起。
“三联那边有家桂林米粉您吃过吗?”
“行,你不是喜欢吃米粉吗。”
路过书店,往米粉店的路上还有一扇小门。台阶之上,是三联的打折书店。明盐说:“文路也有打折书店。”
“五号楼地下室那个吗?已经倒闭了,就春天的事。”
“可惜。”
“那家没什么好可惜的,卖的都是积压的教辅。”
米粉店到了。早过了用餐时间,但店里还是那么热闹,老板娘让他们坐门外树下摆的折叠桌。谢元点了米饭,酸笋鱼和腐乳炒空心菜,两碗绿豆沙。
他掏出头绳把汗湿的头发拢起来。谢元平时通常不管自己的发型,因为卷发有它自己的想法,除非剃光,否则很难打理。但夏天不管又不行,出了汗头发总是粘在额角不舒服,他就把额前的鬈发在头顶扎一个小揪揪。
明盐看他弄头发,一路走过来脸热得红扑扑的,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连明清宴小时候都没这么可爱。
菜上得很快,跟快餐似的。“这家店是上次我们来三联参加活动,乐乐姐带我们来的。你喝绿豆沙。特别好喝是不是?”小卷毛期待地看着他。
确实,又凉又甜又细腻,还有绿豆的清香。明盐一尝之下,猛灌半碗。“上次什么时候?淳意怎么会在三联做活动,王靖东不就喜欢蓝港、国贸、颐堤港那种搞情调的地方。”这些年经济下行,曾经免费办活动的书店们纷纷提高场地使用费,越有情调的要价越高,出版商一度转投“土气”的传统书城。
“不是我们的书,乐乐姐朋友的书,四月底。三联不是24小时营业么,他们在地下一楼开午夜场读书会。结果到下半夜没人了,场子不能垮,他们公司的营销就在微信的同业群上拉人。乐乐姐说我住得近,凌晨快四点打电话叫我陪她来,还有侃哥。”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徐侃,比其他同事早几天。当时谢元就想,侃哥好仗义啊,乐乐姐也不愧是西城出版圈人脉第一名。
“小黄庄到三联哪里近了。”
“总之当时比我们部门其他人近。到七点半终于结束了,后来乐乐姐就让他们的营销请我们几个来吃米粉。”
明盐内心已经把这家公司拉黑,这些不顾人类正常生理需求的营销都是狗屁。能有多少转化率?噱头罢了。“凌晨四点叫出来帮忙才请吃米粉,抠得倒跟你们老板异曲同工。”
谢元又不介意那些,始终乐乐呵呵。“偶尔玩一次其实挺有意思的。后来吃完早饭我也不困了,就在周围逛一逛,看到胡同的墙上贴了招租的纸条。”
“现在那个房间?”
“嗯。那之前也看了其他一些合租房,但觉得还是自己住比较舒服。尤其没暖气所以不贵!我租下来的时候,很期待到十一月买个电火桶的。”
明盐猛地咽下碗底的绿豆沙,喝得太快呛出声:“咳,你指望电火桶能在北京过冬?”他薅一把傻气的卷毛。
“试试嘛。”谢元冲他毫无阴霾地一笑,“你看我在房租上省的钱就可以请你吃饭。老板娘!加两碗绿豆沙。”
那是明盐刚入住平房时,谢元给他分享的找房经过。
明盐这二十几年人生,在家有父母姐姐保姆照料,出门有接待方张罗,四星以下的酒店都没住过,这辈子所有的“平民”体验都是跟着男朋友来的。
进入七月,天气已经很热。晚上还好,哪怕闷热,但和可爱的恋人一起或躺或坐在床上,摇着广告扇子听邻里的声音,听房东骂儿子也充满家常气息,有种大隐于市奇妙的惬意。
工作日白天,明盐为求舒适,只能出去转悠。去得最多的除了各种咖啡馆,就是谢老师强烈推荐的东图的地下室。冷气足到要带一件开衫去穿,几层楼梯一下去,后背的热汗瞬间变冰水。
加建平房的屋顶雨天漏水时,他惊奇地看着谢元熟练地把盆和桶往那一放,话也不多说一句就回床上睡觉。
明盐坐起来,看着地上被雨水敲击的桶。“这个咚咚咚的,你不嫌吵吗?”
谢元已经闭上眼睛:“睡着就不吵了。”
“你还睡得着?”
“不然呢。明天还上班呢。您要是睡不好,明晚就回您的望京行宫补觉了。”谢元还安慰地拉拉他的手臂,“又不是漏在床上,已经很好啦。没事的。”
明盐叹为观止。“算了,这也不用让房东修了,我加紧找房子。”
不找不知道,过去这一周下来,明盐才直面了什么是北京真实的“普通人家”。他跟着路边拉客的中介去看满打满算能让谢老师租得起的房子,才一窥这城市那么多扇门背后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为什么大门正对着洗手间?”明盐跟带看的中介吐槽,“一进门直面马桶,不奇怪吗?”
但中介见惯不怪,“这个楼的户型是这样的。那个年代不讲究这些。”
怎么可能是年代的锅,明家在月坛的老破小就不是这样——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旧家甚至算不得老破小了。到下一个房,明盐进一步认识到是自己少见多怪。马桶在阳台上,还……修在一个地台上!背后就是没遮没挡、二楼的室外风光。“前租户怎么住的?”
他以为谢元的平房去院子里、关不上门的淋浴间洗澡已经很挑战他的生活习惯,直到他看了更离谱的出租房。中介带他去到两居室大门之外,过道走出去五米,拿出钥匙串上的另一把开了另一扇门。“马桶在这里。”那扇门里四四方方的一平米空间,摆着是一个马桶。
中介再回身,打开走廊斜对面的另一扇防盗门:“淋浴在这里。”
“怎么会有这种户型?”明盐大开眼界,“起夜怎么办?”
“带好钥匙就行。”中介安慰他,“三把防盗门钥匙,是会有点不方便。但是我们这片地段这么好,如果户型还舒服,人家房东也不会拿出来出租啊,人就自己住了。哥您说是吧。”
这还是租户已经搬出、干干净净的出租房。那些仍然有人生活的房子,更给观察者明盐直观的触动乃至震撼。他开始认识到,一个家庭的生活质量,并不与室内面积完全相关;尽管也有逼仄的空间奇怪的户型,但更令他从生理上感到新奇的却是陌生人的生活方式。
或是没有正常的家具,一切都装在纸箱和塑料袋里摆满一地;或是有许多塑料家具、收纳盒收纳箱、挂布、玩具和灯饰点缀繁荣,却让这些堆满了的杂物像新的垃圾,这是两种“北漂风”。或是防盗窗里堆满杂物遮天蔽日,所有家电物品都用布巾乃至来历不明的横幅红布、广告喷绘的PVC灯箱布盖起来的“套子里的人”风。后者粗看精致、热爱生活,细思却是极恐的悭吝。
他看过一个小两居,中介介绍说四十平米双朝南明厨,在北京是可以让两个人很舒服的户型。可走进去一看,半间卧室里都是纸箱,里面还囤着过期食品;衣柜里满满当当,塞着还带吊牌的各色化纤衣服、一捆一捆看起来从没使用过的棉花被。不仅沙发上铺了看不出多少层沙发垫沙发巾,仿佛把能找到的一切布料都盖了上去,连老化发脆的塑料垃圾桶都有十几层各带不明脏污的塑料袋去保护。这样的一个看起来爱惜物品、极其节俭家里,又有一个酒柜,里面收藏着茅台、五粮液等种种未开封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