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濯若有所思:“那一夜他确有黑雾榜身,不像百家中人……”
他想起那夜,李永元以“惊川”对景禹,却反被景禹以三道神秘咒诀相克,正是那三道咒诀,害得李永元口吐鲜血,难以再战。难道那夜,景禹也曾在仙音城布设了召凶阵?
可惜天命司实在是个极不起眼的小门派,江濯对他们知之甚少。不光是他,半月以前,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小门派中,竟还有能与李永元一较高下的能人。景禹如今名声大噪,却也不过是个“大稷官”,天命司的司主甚至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江濯说:“你可知道灷娏山?”
那人道:“最高之柱?”
江濯点头:“不错,‘最高之柱’又叫灷娏山,我要杀的这个人,正是出身灷娏山。如今想来,那里靠近天堑,本就是个凶邪之地。”
其实数百年前,世间不是“三山六州”,而是“四山六州”。所谓的“四山”,正是指四座承天柱,他们受神祇所托,供奉着艽母秘宝,守卫着无穷天海。可是后来东、南两座承天柱意外坍塌,导致无穷天海倾斜倒灌,在地上冲出个纵至千里、深不可测的天堑,淹死了数万人。为了止住天海,东、南两派献祭秘宝,唤出一位名叫灷娏的神祇。灷娏感知天命,立时化身为山,在天堑旁拔地而起,从此变成了世间的最高之山,也就是如今的灷娏山。
有了灷娏山,天海之危便迎刃而解,这本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灷娏成山的那一天,天堑居然也孕育出了一位新神。新神浸浴天海,是恶怨的化身,传闻祂一睁眼,朔月离火便会焚烧万物,又传闻祂走到哪里,凶灾就将蔓延到哪里……正因如此,从天堑中流出的祈愿河充满凶怨之气,每年都需要各家名门协力镇压。
江濯胡乱想着,没留神雨已经下大了。那缎带沾了水,不自觉往下滑。他微微睁眼,透过缝隙——还没来得及看,眼睛就被盖住了。
那人离他很近:“到了。”
江濯说:“你要走了吗?”
那人呼吸很轻,俯首的样子像在看小孩:“你不想我走吗?”
江濯另一只手还握着剑,他勾起唇角:“我……”
那人说:“你不能对我笑。”
江濯道:“一下都不行?”
那人的温度正在隐隐升高,记得很清楚:“你说‘杀人’的时候,已经笑过一次了。”
江濯说:“好,你听我说,虽然我有许多好兄弟,却从没交过你这样合心意的朋友。今日我上怜峰,若是能办成那两件事,就请你喝酒。”
此行凶险,无论是拿李永元的剑,还是杀景禹,都需要他豁出性命。他想了想,又说:“我本该再问一次你的名字,可倘若这两件事没办成,我问了也无用……下次,下次我们喝酒的时候,我再问你,好吗?”
那人没作答,江濯眼前的缎带一松,顺着鼻梁滑落。他接住缎带,睁开眼,面前的雨帘细密,没有任何身影。
对方已经走了。
江濯倒不难过,因天已大亮,他站在岔路口,稍稍一抬头,就能望见怜峰的轮廓。那峰隐入云间,是个神女拭泪的侧影,让人见了便会心生怜惜,所以取名为“怜峰”。许是天气的缘故,山下的封山咒很明显,在林间泛着道道金光。
一般小有名气的门派,都会在驻地设置这种封山咒,它的作用类似结界,可以防止外人入侵。江濯熟悉这种封山咒,只掐了个隐身匿气的咒诀,便跨了进去。他没有立刻上山,而是乔装一番,先在山下的镇子里打探消息。
“今日雨下得大,没什么生意哪!兄弟几个在这里吃酒,可有什么消息说说?”
镇门口的破旧酒铺里,聚着好些走盐人。他们三两成群,点几碟花生卤菜,相互聊起来。
“还能有什么消息?无非就是仙音城那件事儿。”
“那件事闹得大,最近不是还有什么万宗会,听说近南二州的宗族门派全去了。那仗势,顶了天,比六州停战还要大。”
有几个坐在中间的,似是很有威望。其中一个捡了几口菜吃,笑别人:“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近南二州有什么仗势?自从乾坤派败落,那边的门派早没看头了!”
一人附和:“对对,从前不常说什么‘四山’吗?如今婆娑门都不行啦,更别提乾坤派。”
吃菜的说:“婆娑门还是能提的,你们这几日都待在家里,还不知道吧?有个婆娑门徒,据说还是时意君的弟子,在万宗会上对沙曼宗的黄长老拳打脚踢,自称是李永元的同谋,气得李象令都拔剑了!”
他语气夸张,惹得众人都围聚过去,为他话里的纷争心惊肉跳。有人啧啧称奇:“李象令都拔剑了,那婆娑门徒还能有活路?”
吃菜的道:“那定是没有的,据说他当场喷血,倒地就死了。”
江濯在旁边喝着酒,心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吃菜的把筷子一放,向左右招手:“比起这些,我倒有个小道消息,很值得同你们说道说道。”
众人凑首:“什么消息?”
吃菜的说:“我听说,这上头住着的那位‘大稷官’,近来日子很不好过,你们进出送货的时候,可不要触了人家的霉头。”
这怜峰的大稷官只有一个,便是正在养伤的景禹。
众人不解,有人道:“他救援有功,又是六州交口称赞的大英雄,日子怎么还会不好过?”
吃菜的说:“内情我不清楚,只是听其他兄弟说,司主上回传飞送令给他,把他好生斥责了一顿!他自己也聪明,现在借着养伤的由头,躲在山上不肯见人。”
其他人道:“奇了,他正当红哪!有什么错,值得司主在这会儿发作?”
吃菜的嘬酒:“谁知道?看他近来心情奇差,在山上又打又杀的,吓死人了!”
另一个人说:“司主发作他,他就发作别人。我去山上的时候,见他召集了好些弟子,让人扮作李永元的模样……杀了好几个呢!”
众人似是都有所耳闻,只道:“他就这个脾气,平素除了对他弟弟,哪还给过人好脸色看?那李永元也是惨,死都死了,还要被他杀百十来遍……”
他们比起如今人人唾骂的李永元,竟然更怕景禹。吃菜的说:“他恨李永元恨得入骨,连带着雷骨门三个字也不让人提,你们谁名字里若有这三个字,趁早改了吧!免得叫他听见,轻则讨顿打,重则掉脑袋。”
一伙人正说着,忽见帘子一掀,进来个白衣弟子。那弟子神情冷然:“好啊!你们这些臭要饭的,竟敢在背后议论大稷官!”
他这么一说,里边的走盐人顿时慌作一团。那个吃菜的赶忙起身,连续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不敢、不敢!刚刚吃了酒,一时糊涂……”
那弟子说:“废话少说,给我全部拿了,统统带走!”
第28章 不惊剑(九)是永久归元,是天下第一……
门外霎时涌入一群白衣,将走盐人一个两个全摁住,直接拖出门去。外头的雨正大,走盐人还在苦苦哀求:“仙师饶命!小的们吃错了酒,该打!该打!”
那弟子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会儿上了山,有的是你们叫唤的时候,这会儿吵什么?把嘴闭上吧!”
剩余的人都仗马寒蝉,在角落里勾首瑟缩,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那弟子把擦手的帕子丢在柜台上,问里头的人:“你是店家?”
店家也慌了神:“回仙师的话,是……是也不是……”
那弟子喝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同我耍什么滑头?到底是不是!”
店家膝盖一软,登时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小的是、是……”
他一说完,便听“哐当”一阵响,弟子把台面上的酒给砸了。他砸完,又向后边的人下令:“给我全砸了!”
铺子里立时一片混乱,摔坛的、砸碗的全挤了进来,不顾店家哭嚎,只用几个瞬息,就把好端端的小酒铺,砸成了个破烂场。那弟子踩着满地酒水,将店家踢倒,厉声说:“你是聋子吗?!就任由他们在这里吃酒胡说!猪油蒙心的东西,若没有大稷官,今日能轮到你在这里卖酒?真是不识好歹!”
那店家瘫在地上,浑身颤抖:“仙师、仙师息怒……”
弟子道:“今日我另有要事,先饶你一回,若再有下次,连你的脑袋也一并摘了,你听见没有?”
店家抹着泪答应,那弟子说完,将袖子一甩,跨出门去了。大伙儿听他在门口发号施令,把走盐人给当街拖走,却都不敢吭声。半晌后,见一群白衣走远了,店家才放声大哭:“我这店,我的酒……”
他哭得伤心,没留神面前蹲下个人,伸手递给他一个钱袋。
江濯说:“我的酒钱还没付。”
店家看他腰侧佩剑,哪敢接?缩着一双手:“……仙师吃酒,我……我不要钱……”
江濯也不废话,把钱袋轻轻抛进他怀中:“你这酒很好喝,还有更烈的吗?我都要了。”
他不说接济,只说买酒。那店家心里感激,几步去到后院,搬出个大肚瓷坛,全给了江濯:“偏僻山野,没什么好酒能拿得出手,唯独这一坛‘逍遥行’,是当年家父从西奎山带回来的。公子若不嫌弃,就喝它吧!”
“逍遥行”是出了名的好酒,只有西奎山有。江濯久仰大名,还没有喝过,此时接过酒坛,道了声“多谢”,拍开坛口,当场饮了一大半。这下不止是店家,就连客人们都瞪大了双眼,连呼“好酒量”!
江濯饮了酒,胸中畅快不少。他掀起门帘,正要上路,就听店家说:“公子,雨下这么大,何不等雨停了再走?”
他道:“我有急事。”
店家环视左右,从门后拿出把伞,塞到江濯手中:“公子是仗义人,今日的恩情,我必不会忘。只是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要上山?”
江濯说:“不错。”
店家道:“如今山上都是豺狼虎豹,寻常人跑都来不及,公子可要三思!”
江濯压下斗笠,笑了笑:“多谢劝告,我正是冲着豺狼森*晚*整*理虎豹去的。”
他离开酒铺,头也不回地上山,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追上了白衣弟子。此时大雨滂沱,那白衣弟子不画避水符,反让人替他撑伞。
路上有个人说:“郭师兄,一会儿到驻地,咱们是先拜见大稷官,还是……”
郭师兄道:“这事还用问?自然是拜见大稷官。我问你,我们从灷娏山带来的那批货如何?没有沾水吧?”
原来他并不是怜峰的,而是从灷娏山过来送货的。
弟子答:“师兄放心,那批货我们看得很紧,绝不敢让它们有丝毫损耗。”
郭师兄很满意:“这批货是司主赏给大稷官的,大稷官如今又受了伤,正是急需的时候。我们把货平安送到,他必然很高兴,只要他高兴,你我调职的事情便有望了。”
江濯暗道:难怪他刚在山下那样维护景禹,原来是有利可图。
弟子应声,走了几步,又担心道:“可是前些日子,司主对大稷官确有不满,会不会……”
郭师兄说:“那几个臭要饭的胡言乱语,你也跟着犯傻不成!司主要是真对大稷官不满,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升他的职?那些口头上的斥责,不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自己瞧一瞧,该赏他的可一样没少。”
弟子还有几分忧心:“但是师兄,那仙音城的肥差,不还是给了宋应之吗?他素来跟我们不对付,若是借机立了功,难保司主不会也升他个大稷官做做。”
江濯越听越奇怪,这天命司怎么不像个宗族门派,反像个俗世官场?如今听下来,只觉得他们派系纷杂,全都在勾心斗角、唯利是图,竟没一个好人。
郭师兄听完,只笑:“可不该给宋应之吗?他心高气傲,被大稷官抢了功,只怕要气得牙痒。司主赏他个差事,也是给他找点事情做。说到底,这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安抚他背后那一脉的人……不过你尽可放心,论亲疏,他们哪能跟咱们比?”
他们边走边闲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天命司的驻地关卡。通关时郭师兄掏出了文书,江濯隐身借他的东风,也一起进去了。
驻地分几个大院,各有作用。郭师兄地位不低,进门时的守卫弟子都待他很客气,他也换了副脸面,对谁都笑脸相迎。只是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到最后,是个雕梁画栋、极为精巧的宅院。
有个弟子出门相迎,十分热情:“郭师兄,好久不见!”
郭师兄笑容满面:“可不是!自你们搬来怜峰,我们有些日子没吃酒了。大稷官近日如何?伤好些没有?”
弟子引着他们入内:“伤还须养一养,就是数日没下山,心情不大好。”
说着,几人转过假山小桥,到一处堂前停下。江濯一到这堂前,便觉得浑身难受,抬头一看,发现门上窗上都刻着消灵符!
这是种压制灵能、扰乱气力的符咒,通常是用来制敌的。看来景禹负伤以后,疑心很重,专门在刻出此种符咒,以免自己被前来拜见的弟子暗害。不过好在这种符咒只能压制灵能,并不能封住灵能。
弟子说:“因需要静养,就不便让大伙儿都进去了,就郭师兄一个吧。”
郭师兄在门口卸了剑,独自进去了。一入内,光就少了大半,四下都垂着帘子,有一股浓重的药味。他眼睛不敢乱瞟,就地跪了,恭敬地说:“拜见大稷官。”
帷幕后边人影绰绰,有个声音淡淡道:“起来吧,看看我是谁。”
郭师兄小心抬首,见一只手撩开帘子,露出张清俊文秀的脸来。他没见过此人,不觉大惊:“你是何人?!”
那人说:“你不认得?我是李永元。”
江濯呼吸微滞,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不错,此人不仅长得跟李永元一模一样,就连语气都学得惟妙惟肖。若不是江濯曾在城门前摘过李永元的头,恐怕也分辨不出真假!
郭师兄大骇:“你、你不是死了吗?!”
“李永元”目光很冷:“死的是景禹,你看!”
他拉开帘子,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里头一片血红,有个衣着鲜亮的尸体横在地上,像是死了多时了。
郭师兄顿时魂飞魄散:“你杀了大稷官?你、你……”
他惊慌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后面的“李永元”拔出了剑,朝着他的脑袋削去!他“扑通”跌倒,连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这时,只听帘子后响起大笑,景禹弯腰掀帘,仍笑个不停:“郭门子,你好小的胆子!哈哈……”
郭师兄瘫坐在地,差点尿裤子,见是虚惊一场,忙挤出笑脸来:“吓坏我!以为真是个刺客,正打算出去唤人呢!”
景禹悠悠走出来,一副赋闲在家的打扮:“算你小子忠诚,没动歪心思。”
他这一场玩笑,居然是用来试探弟子的!那郭师兄没得命令,不敢随意起身,只能在地上爬行:“外面都传大稷官受了伤,我正担心呢,刚一见血,真是魂都吓飞了!”
景禹说:“我死了不好吗?这位置给你也坐坐。”
郭师兄道:“就我这点能耐,没有大稷官的帮扶,连屁都不是。不怕您笑话,我现在腿还是软的!”
景禹走到“李永元”边上:“少拍马屁,我问你,这个‘天下第二’怎么样?像不像?”
郭师兄只管顺着他说:“像,太像了!”
景禹道:“你见都没见过,怎么敢说像?”
郭师兄说:“我是没见过,可这是大稷官您调教的,比真的也差不多哪里去。”
景禹拉起“李永元”的手,眼神居然有几分温柔:“样子是不差了,可剑术差太多。我觉得不像,一点都不像。”
郭师兄品出些意思:“您要是喜欢,待仙音城的事情解决,咱们去中州再找几个雷骨门的弟子……”
景禹说:“我不喜欢雷骨门的弟子,况且他们都不是李永元,找来又有何用?”
说着,他反握住“李永元”的手,带着对方比划了下剑。可惜他没学过剑术,不过是在照猫画虎罢了。
郭师兄奇道:“大稷官怎么对李永元如此有兴趣?”
景禹说:“那夜,我抓住他时,他已经中了我三道诛心诀……”
郭师兄道:“诛心诀!此诀有剜心挖骨之效,能使人痛不欲生。他怎么样?立即跪地求饶了吗?”
景禹笑几声,很敬佩似的:“不,你不懂他,他骨头硬得很。当时他就拿着这把剑,让我滚开。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便真的退后了两步。”
郭师兄让他吊起了好奇心:“他做了什么?”
景禹说:“他使了令雷三诀,我心想,这人可真傻,明知道我有黑雾助阵,却还要念咒。可他声音怪好听的,我想听他多念几次,谁知道这不过是个障眼法,他趁我不备,又对我用了鲲鹏剑法。
“第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但我有黑雾,他伤不到我半分。我想同他玩一玩,便折断了他的手腕,你真该看看他的神情,冷冷的,只皱了下眉,殊不知就是这个皱眉,让我发觉他的特别,我竟然觉得他变好看了……也变可怜了。
“我当时真是中了邪,拽过他的手,要他再皱几次眉头给我看,可他眼神冷漠,又刺我第二剑。这一剑刺中我的左肩,我流了点血,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他居然信了……哈哈!我就说,他可真傻,见我受伤,反逼上来,而我就是在等他来。
“这一次我折断了他的另一只手,他却不肯再皱眉给我看。诛心诀连续发作,他又吐了血,我想激一激他,便对他说‘前辈,如今你的两只手都断了,以后再也不必和李象令争了,开心不开心’。他果然生气,于是我又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总想争口气,可又总是不如意,你师父若是还活着,见到你这样,怕是很失望’。
“你猜如何?他连吐几口血,终于露出点难过。那张脸实在文秀,因为这点难过,居然变得有些动人。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软肋,我料想他其实很在意这把剑,便伸手去夺,可他不情愿给我,竟使了兵器诀,‘突甲’破了我的黑雾,我真的受伤了。我说‘可惜,可惜,因你总要争一口气,才害得全城百姓要陪你一块死’,正是这句话激怒了他,又或是他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竟以自己的心血为引,连使六道兵器诀,霎时间紫光惊天,这是他最后一剑,不仅再次伤到了我,还使我的召凶阵破了半边,若不是宋应之及时赶到,仙音城保不齐就被他给救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世间只有我见过那一剑,那么快又那么凌厉。他快死时,我接住了他,他流泪了……他居然流泪了,他明明连剜心挖骨都不皱眉的。我听见他喊‘师父’,又听他说‘对不起’。
“然后他就死了,这把剑掉在地上,不论别人怎么使用,也不见那夜的风采。我想来有些后悔,因为我总叫他前辈,还没叫过他的名字。李,永,元,你道‘永元’是什么意思?是永久归元,是天下第一。”
第29章 不惊剑(十)杀!
郭师兄哑然,呆望了景禹片晌,喃喃道:“这……这个李永元确有几分英勇,难怪大稷官记着他……”
景禹欣然:“他是世间少有的剑士,又有意思,我自然不能忘记他。不过,郭门子,你得帮我个忙。”
郭师兄忙说:“大稷官有事托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只管吩咐便是。”
景禹指着帘内那具尸体:“你去换上衣服,扮成我的模样。”
郭师兄虽然谄媚巴结,却也没傻。他目光逡巡,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这、这么能行?大稷官气宇轩昂,我一个臭送货的……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景禹目光一转,看着郭师兄,仍然笑吟吟的:“你不肯吗?”
郭师兄与景禹相识已久,熟知这人的脾性,知道自己若是答个“不”字,会落得什么下场,可他看那尸体横死的模样,也不敢草率应答,一时间骑虎难下:“我……我……”
景禹说:“你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绝不会怪你。”
他越是这么说,郭师兄越是汗流浃背。一是怕他因此记恨自己,调职一事告吹;二是怕他当场翻脸,一个拔剑把自己杀了!刹那间思绪翻滚,决定还是先过了这关再说,便硬着头皮答应:“承蒙大稷官看得起,我扮,扮给您瞧瞧。”
音落也不等景禹催促,手脚并用,爬到尸体旁,急匆匆换上衣服。景禹看他满头大汗,一直微笑:“换好了就站起来吧。”
郭师兄对他惟命是从,连忙起身。人还没站稳,就听景禹对“李永元”说:“刺他。”
郭师兄道:“啊!”
说时迟那时快,“李永元”的剑已经到了!郭师兄岂敢大意?忙念避让咒,从剑前躲开。可那“李永元”极其听话,追着郭师兄砍,郭师兄连退数步,周围的帘子胡乱飘晃,蒙在他脸上,吓得他惨叫:“大稷官、大稷官饶命!”
景禹笑倒:“滑稽,太滑稽!”
郭师兄被“李永元”连砍数下,衣裳手臂全破了。他这下是真怕了,又对“李永元”念咒——可门窗上有消灵咒,他那点灵能使出来,一点效果也没有!
“别杀我,”郭师兄在帘间仓皇奔逃,“别杀我!”
景禹抚掌:“你好没趣,光跑可不像我,快还手,不然等下被他一剑戳死了,我也没办法。”
郭师兄跑到门边,门早被关上了!他猛拍门:“救命,救命!杀人了!”
外头没动静,人早被撤走了。“李永元”的剑乱砍在郭师兄背上,血顿时溅出来!郭师兄发出几声嚎叫,撞在门板上:“饶了我吧,大稷官!我、我……”
景禹坐在床上,很高兴:“你犯了什么错,要我饶你?”
郭师兄捂着肩膀,哭喊着:“我错、错在……”
景禹说:“你答不出来,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我告诉你好不好?你出灷娏山的时候,我明令要你们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可你非要举着我的名号在外招摇,害的司主发了怒,又将我训了一通!”
郭师兄这才明白,顿时悔不当初,求道:“我错了、我错了!大稷官饶了我这一回,日后我必定夹紧尾巴,万不敢再给大稷官惹麻烦!”
景禹说:“有罪当罚,我不是正在罚你吗?别急,有你受的。”
还在山下的时候,郭师兄也曾对走盐人说过相似的话,可他哪里能料到,不过几个时辰,这番话便如样还给了他自己。他被“李永元”砍得浑身是血,最后无处可逃,跌在帘间,爬也爬不动了。
“李永元”垂眸看着郭师兄,像是在看一摊烂泥。因外头的雨始终不停,室内暗得像黑夜,帘子一层一层,左右轻晃,把“李永元”的身形遮掩起来。可他持着剑的影子像极了真的,让景禹看得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