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星接道:“倒像是四哥的幽引。”
他俩自从进了小胜镇,便没了消息,现在声音离得不远,就在附近。江濯本想回应,又猛然想到:不行,太清还在这里,如果传闻不假,那他们看见太清,岂不是也会当场化灰?
安奴重新爬了起来,正朝四周喊:“江兄洛兄,你们在吗?”
江濯心道:不在不在。
天南星说:“应该在,很近了。”
她这话一出,江濯才想起来:糟了,忘了小师妹身上有引路灯的印记,能随时感知到我的位置。等会儿干脆使个泰风,先把他们吹回去。
正想着,肩膀忽然一沉,是太清。祂银发流泻下来,带着江濯的手,在自己胸口写了一个字。
“令”是令咒中最简单的,谁都能使,若是以前有人对江濯说,用“令”字就能封住太清,江濯必定会认为对方疯了。但现实怪就怪在,当太清握着他的手,写完这个“令”字以后,那银发真的开始逐渐变成黑色。
天南星转过街角,叫道:“四哥!”
安奴说:“哎呀,这里怎么这么多死人?江兄,你们还好吗?咦,你们怎么了?”
他们围上来,安奴更惊讶,指着江濯的眼尾:“怎么这么红!是碰见恶人,跟人家打起来了不成!”
江濯手一歪,差点勾到太清的领口。太清似乎笑了,松了握着他的手,仿佛变回洛胥以后,人也不那么“病”了。
天南星摘掉罩在脸上的布条:“我看印记一会儿亮一会儿灭,还担心你们有危险,就和安兄弟赶过来了。四哥,你受伤了吗?袖子都破!”
江濯拉起袖子,忽略了安奴的问题:“不要紧,麻烦你传个令给师父,告诉她我没事。”
火鱼袍能示警,如果不传消息回去,时意君必定会担心。天南星应了,又把引路灯的印记拿出来:“你们找到灯芯了吗?我和安兄弟一进镇子,就碰见了鬼打墙,在原地转了半宿,什么也没碰到!”
太清因为不能再挨着江濯,口吻也变回一贯的怠懈懒散:“鬼打墙?小师妹,请你详细说。”
天南星便把她和安奴入镇以后的怪事说了。
原来他们潜入镇子后,就碰见个死尸,那死尸带着他们,在镇里转来转去,转了半宿什么也没碰着!
江濯说:“原来如此……”
安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原来如此?江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唉,怎么我们转来转去的,什么也不知道!还有陶圣望呢?你们碰见了吗?”
天南星道:“你一下问这么多,四哥头都痛了,他一头痛就会偷懒。”
江濯被猜中了心思,只得说:“什么偷懒,我是在想先回答哪个问题。嗯,我说‘原来如此’,是因为我们入镇时也碰见了一个死尸。”
现在回想起来,就会发现,他们早在入镇时就被发现了。太清说过,圆月是眼睛,既然是眼睛,表明镇中的神祇一直在看着他们。先是封山咒失效,接着是死掉的鬼师引路,其实目的都是为了把他们带到老宅。
可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弟弟自知无法劝阻陶圣望,所以要请他们帮忙吗?江濯想到那个兆域里的小孩,又想到勘罪里的陶圣望。
当年陶圣望发觉自己受骗,自断经脉以表决心,可是后来,他又把弟弟送回了小镇,再利用名牌一事,盗取弟弟的香火。按照他对景纶等人说的,他早就算计好要用景纶等人做弟弟的饵料,说明他还没有放弃弟弟。
但这对不上。
因为陶圣望自断经脉那天,已经对弟弟心灰意冷了,除非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他重燃希望,否则他不会这样执迷不悟。
“……总之,死尸把你们引走,并没有恶意,”江濯说,“但祂毕竟吃了太多的人,纵使把梵风宗的莲心大师请来,也已经回天乏术了。”
安奴听到陶圣望死了,就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样死了。我本恨极了他,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他可怜。”
他抬头望天,不由得叹息:“罢了,即便他可怜,我也还是可惜,可惜没能亲手杀了他!”
天南星说:“糟了!”
大伙儿都看她,她就看江濯:“陶圣望死了,那咱们的灯芯呢?!”
“他身体献祭了,灯芯应该掉在了附近。你等等,我让引路灯自己找。”江濯一摸袖子,忽然想起来:引路灯在进院子时灭了,还没来得及找呢!
太清说:“找灯吗?”
祂两指一牵,引路灯就从他袖中飘了出来。这灯也不知怎的,像霜打的茄子,在祂跟前蔫了吧唧,要亮不亮的样子。
天南星奇道:“它怎么了?平时不是很神气吗?”
江濯装不知道:“嗯?嗯,你问我,我问谁?”
天南星把灯接过,念了句“召”。这灯立刻像长了腿似的,一溜烟飞了。她大惊:“它跑什么?见鬼啦!”
江濯心道:太清在面前,换谁谁不跑?
引路灯冲进废墟里,恨不得自己刨土,天南星和安奴看呆了,跟在后面连声称奇。许是有太清在侧的缘故,引路灯没有半点偷懒,不消片刻就把灯芯召了回来。
可是灯芯围着引路灯绕了两圈,就是不归位。
安奴说:“这是什么缘故?莫非它们分开太久,连彼此也不认得了吗?”
天南星道:“不可能,引路灯通灵,又是供奉过艽母的,绝不会不认得彼此。我猜是那位白衣公子的原因,他的鬼魂还在灯里。”
多亏她还记得,只是那位白衣公子身上的印记还没弄清来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把他放到哪里。
安奴说:“若是直接把他赶出来,未免太可怜了,不如想个法子,帮他超度,让他尽快了却心事,回归土地吧。”
白衣公子的心事就是杀陶圣望,如今陶圣望死了,他还没有消散,原因恐怕就出在灯芯印记上。
江濯想了想:“办法还真有一个。要说起超度,这世上再没有比梵风宗更适合的了。”
二十年前仙音城出事,李象令正是凭借梵风宗的戒律灯才超度了同堕的亡魂。如今想要去除这位白衣公子身上的印记,只怕还是要请梵风宗帮忙。
天南星说:“莲心大师与师父交好,我们去,她必然很欢迎。”
江濯点头,收起引路灯和灯芯:“这镇子是天命司的属地,出了这样大的事,那位鬼圣想必也快到了。事不宜迟,我们可以……”
他刚想说可以上路了,又忽然想起来,他的幽引还没回来呢!
“我去找幽引,你……”江濯目光一转,落在太清身上,“你们在这里等我。”
太清道:“不能跟着?”
江濯心想:自然不能了,就是你把它吓跑的,要是再让你跟着一起找,它说不定连夜就跑回北鹭山了。
他说:“我很快的。”
太清淡淡道:“很快是多快?”
江濯说:“一眨眼的工夫吧。”
太清,现在或许该叫洛胥。洛胥颔首,仿佛习惯了等他似的:“好,你说一眨眼,就是一眨眼,我等你。”
江濯走两步,觉得那目光一直跟着自己,脚底下就像黏了糖,半天也迈不出去。他叹气,又回来,到洛胥面前站定。
“你不要吓它,”他说,“我在这里叫它试试。”
不远处,安奴被几只奇形怪状的虫子吓到了,抱着手骨尖叫。天南星把虫子抓起来,他一蹦三尺高,简直要晕了。
天南星说:“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两个吵吵嚷嚷的,洛胥谁也不看,只盯着江濯。江濯道:“幽引。”
街上没动静。
他只好接着道:“幽引、幽引、幽引!”
只听“嗖”地一声,幽引像火烧屁股一般,立时飞了回来。它金光点点,重聚成折扇,倒栽葱似的,撞进江濯怀里。江濯骨节微屈,弹了它一下,笑骂道:“好没出息。”
第52章 灯火处正是如此。
既然拿到了幽引,几人就该继续上路了。临行前,江濯又到老宅门口转了一圈,这里坍塌得最厉害,已经看不出原貌了。他站定,可惜道:“又让他跑了。”
这个“他”,正是景纶。他在与陶圣望、裴青云的内斗中败落,又被江濯用三道画牢符困在这里,本应该在等死才对,居然跑掉了。
江濯说:“我思来想去,能帮助他脱身的,只有那黑雾了。不过他也奇怪,既然留了后手,却没有趁机杀掉裴青云,而是把裴青云一起带走了。”
洛胥半天才想起“裴青云”是哪个,祂折了挡在面前的枯枝,平静道:“走就走了,不要紧。”
江濯说:“飞头木枯萎,镇子也荒废了,恐怕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这里都不会再有人居住。如今只希望天命司还存有一点良心,为这里选择一个合适的继任,使它能早日恢复生机。”
因为天南星和安奴还在镇门口等着,所以他们没有逗留,看完就去汇合了。路上,安奴还在为那几只虫子提心吊胆:“姑奶奶,你都装好了?它们嘴巴那么尖、那么利,会不会割破帕子跑出来?”
天南星捧着帕子,像捧着宝似的:“你放心,我帕子上有火鱼,它们绝对跑不出来。”
安奴看一次就哆嗦一次:“你,你说的,路上可不要让它们跑出来,不然我就吓死了!”
天南星说:“我几时骗过人?说不会跑就不会跑。”
安奴道:“你入镇时也这么说,还说自己认得路,从不会迷路,可森*晚*整*理结果呢?我们一进去就迷路了。”
天南星很冷酷:“那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带错了路,是人家故意引我们上当的。好啊,你这个人,既然不相信我,那这些虫子干脆交给你来保管好了。”
她作势要把帕子丢给安奴,安奴大叫:“你别别别!我怎么不相信你啦?我太信了!你收回去,快收回去!”
江濯跟在后面几欲笑倒,听洛胥问:“小师妹喜欢虫子?”
他说:“不喜欢,也不讨厌。她抓这些虫子,都是为了喂她那几只‘救雨娘子’。”
天南星的“救雨娘子”,就是师父给她养的灵雀。
江濯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猴子兄弟,心道:我有些日子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如今没有月明师伯管着,它们可不要拆了我的屋子。
恰好洛胥问:“她的救雨娘子喜欢虫子,你的猴子兄弟喜欢什么?”
江濯说:“猴子兄弟嘛,喜欢热闹,还喜欢给人过生辰。”
洛胥道:“哦?怎么过呢?”
江濯说:“酉时敲锣,代表它们要来了,子时打鼓,代表它们已经到了。你坐在门前等,不消片刻,就能看到它们成群结队地从山里出来,带着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其实一开始,那天并不是江濯的生辰,或者说,江濯压根儿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仙桃猕每到那一天都会准时上门,所以江濯干脆把那一天当作自己的生辰。
洛胥听了,眼底情绪不明,只将唇角微微勾起:“那么每年生辰的时候,你都开心吗?”
江濯道:“开心,很开心,那你——”
他本想问洛胥的生辰要如何过,前头的安奴忽然掩住脸,慌里慌张的:“完啦!你们瞧前头是谁?是不是天命司的车马?他们来了!”
江濯心道:好没意思的天命司,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会儿来。
可是这里是荒郊野外,他们一行人实在扎眼,若是装作没看见,必定要被拦下来盘问。江濯便说:“小师妹,你带着安兄隐身。”
说完把洛胥一抓,随手掐了个隐身诀。
刚一隐身,就见远处的车马疾驰过来。为首的是个稷官,穿着一身白衣,腰间佩刀,看起来气度不凡,似乎是个人物。他后头跟着数队鬼师,其中八人抬着个落纱的轿撵,中间坐着位灰袍人。
江濯心想:好大的派头,看样子,应该是那位前来调查的鬼圣。
他们大张旗鼓地经过,往小胜镇的方向去了。待人走完,天南星嫌弃地用袖子扑灰:“人五人六的,力气净用在装腔作势上了。呸呸,这灰也太大了!”
江濯说:“难怪他来得这么晚,原来是坐轿子的。有意思。”
安奴问:“宗族门派出行都用车马,他坐轿子并不稀奇,为什么会有意思呢?”
江濯道:“当然有意思,你想,其他宗族门派出门都是为了哪些事情?”
安奴这些还是了解的:“无外乎是游历、交友和探亲。”
江濯说:“答得好,那他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
安奴道:“调查!”
江濯颔首,鼓励地说:“很好很好,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宗族门派办的那些事都不是急事,自然可以坐轿骑马,慢悠悠地上路,可是这位鬼圣不一样,他是来办差的,还是来办一件非常要紧的差事。
天南星说:“是啊,他应该很急、很赶才对,怎么还坐轿子搞派头?难道他根本不在乎小胜镇的情况?”
洛胥悠悠道:“小师妹说得有理,他如此怠慢,也是因为里头死的人都与他无关。”
安奴说:“岂有此理!这里不是他们的属地吗?即便他们不在乎寻常百姓,难道也不在乎自己麾下的鬼师稷官?”
江濯道:“恐怕是的,他们内部派系复杂,一时间也说不清谁是谁的部下,谁又是谁的仇敌。不过,我说他有意思,还有另一个原因。”
天南星好奇:“是什么?”
江濯指间拎着折扇晃了晃:“不告诉你们。”
安奴顿时大急:“怎么这样?江兄,我若是一直不知道这个原因,只怕今晚都会睡不着觉!”
天南星老神在在:“安兄弟,你越这样着急,四哥越要吊你的胃口,他这个人坏起来是很不讲道理的。”
江濯说:“乱讲,我从来都……”
洛胥忽然笑了,“嗯”一声:“的确。”
天南星道:“洛兄,四哥不说,你告诉我们好了。”
洛胥说:“你怎么确定我就知道呢?”
天南星抱臂:“你们这么要好,自然心意相通了。”
她是个鬼机灵,平时都装作一脸淡漠的样子,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虽然还没瞧出什么大猫腻,但已经知道谁是她四哥的克星了。
洛胥道:“其实你四哥说的另一个原因很好猜。”
江濯趁机说:“听到没有?很好猜,是你们太偷懒了。”
安奴无奈指着自己的脑袋:“我一个骷髅头,还能记事就很不错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大理由。你们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洛胥便道:“你的仇敌若是犯了错,还落到了你的手里,你要不要抓住时机,赶紧把他处理了?”
安奴说:“自然要了!倘若景纶落在我手里,我巴不得立刻杀了他!”
洛胥道:“那就是了。”
还是天南星反应快:“我懂了!你们的意思是,镇里的人是这个鬼圣的仇敌,如今他奉命来调查,这些人就要落在他的手里,他应该赶紧去把人抓了才对,可是他非但不着急,还坐着轿子慢慢赶路,所以四哥说他很有意思。”
江濯拍手:“聪明,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还在想,他既然是奉命前来,哪怕想偷懒,也应该悄悄地偷,而不是这样大张声势,除非……”
安奴说:“除非是命令他的那个人,要他这样慢慢赶路!”
江濯道:“正是如此。”
安奴叹气:“老天,做他们天命司的人,如果成日都这样尔虞我诈,一颗心如何够用?唉,究竟有什么意思!”
江濯说:“你不想与人斗,自然觉得没意思,可他们乐在其中,只怕还觉得斗得不够狠。”
天南星说:“好糊涂的一笔账,能命令鬼圣的,不就是悬复大帝吗?可他为何要这样做?”
江濯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们上路晚,没走多久,天就又黑了。因为鬼圣出行,通往望州的御道被封住了,几人便只好在中途一个小城里落脚。
说是小城,其实顶多算个镇子,只是因为紧挨着望州,又沾了御道的光,所以比其他镇子看着更热闹一些。
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在入城前先把安奴打扮了一番,给他罩了个纱笠,又戴了双手套。安奴好久没到人多的地方,有些忐忑:“万一有人掀我的纱,我该如何是好?”
天南星说:“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人再非礼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安奴就想起自己在小胜镇门口,被一群走盐人非礼的场景,立刻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起来。
城里有几个客栈,他们挑了个还算清静的。小二把他们迎进去,张罗着烧水做饭,里头已经坐了几桌人,都不是一路的,正在喝酒吃菜。
小二勤快擦桌:“托各位仙师的福,今晚生意红火,饭菜酒水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哪!”
安奴奇道:“你怎么瞧出来我们是通神的?”
小二说:“哎哟,这如何猜不到?各位仙师,还有这位仙子姐姐,全都气度不凡、气度不凡呀!”
他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原本叫仙师,就是图个喜庆客气,可安奴这么一问,他就算再笨,也能猜出来了。许是这个缘故,他对他们这桌格外热情,又是上酒又是倒茶,好不周到。
江濯好几日没喝酒了,菜吃了一会儿,就开始喝酒。他酒量好,喝了跟没喝似的,坐在洛胥边上,看洛胥握筷子,又看洛胥吃东西。
他心道:其他神祇替人办事,都要收受贡品,可祂从不理人,那祂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我遇见祂的时候,祂待在洞里,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祂平常就这样过吗?如果是这样,那日子也太无趣了。
又想:传说天命司封印了祂,那祂本体住在神埋之地吗?可是那里终年大雪,更没有意思。从前世上有古神,识乐理通人话,如今古神都消散了,就剩祂一个……
冷不丁的,洛胥说:“好看吗?”
江濯饮了酒,比平时更没正形,把空杯子夹在指间,像是在掂量轻重:“好看,现在给我多看一会儿,总不算坏了规矩,是不是,洛兄?”
他说的规矩,大约是在说洛胥经常不许他看。这本没什么,可他坏的是,没有人的时候,他叫“洛胥”,又叫“太清”,如今坐在这里,倒很正经,只喊祂“洛兄”,仿佛两个人清清白白,从没亲过、没碰过一样。
洛胥拿着筷子的手很稳:“那你可要抓住机会。”
桌子就这么大,安奴又是个没心眼的:“什么机会?洛兄不可以叫吗?可是不叫洛兄的话,又要叫什么好呢?”
江濯笑说:“是啊,又要叫什么好呢?”
堂内的灯烛明亮,他瞳仁清润,笼着一层薄光,如同粼粼天水覆着晨雾。因为笑,望着人的时候似有醉意,又因为在身旁,所以格外晃眼。
洛胥筷尖挑送,夹住了一块鱼肉。那鱼肉鲜嫩,在祂堪称的温柔的动作里翻了个面,最终落入了口中。祂没有回答,只是这细嚼慢咽的样子,反而有另一种危险。
江濯酒杯一倒,好像成了筷尖的鱼,顿时忆起一些没有人时的狼狈。
要命。他心想:这酒怎么会是这个滋味?是我喝得太慢,还是心里太乱?
偏偏安奴还要说:“我觉得情意到了,叫什么都行。不过说起称呼,我很早就想问了,时意君座下只有三个弟子,为何大伙儿都要称江兄为江四公子呢?按照顺序,不是该叫江二公子吗?”
天南星道:“这得问大师姐。”
安奴说:“啊?怎么又是这位大师姐!”
天南星两碗饭见了底,心满意足,把筷子一放:“你们都知道,我家大师姐常跟人打架,以前在雷骨门,他们弟子有好几十个,数也数不清。大师姐不想落了风头,就说我家也有十来个弟子,非要把四哥喊‘江四’,久而久之,大伙儿就真的都把四哥当作江四公子了。”
安奴喃喃:“你们这位大师姐,实乃一位奇女子。”
天南星说:“是啊,你既然听过四哥,难道就没有听过我大师姐吗?她很有名的!当年中州十二城,不论大小门派,只要听见金铃响,就知道是‘北迦蛮’到了。”
安奴道:“原来她姓北!”
江濯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什么姓北!她就叫迦蛮!”
洛胥递帕子给他:“哦?那么还有个‘南什么’与她并称吗?”
天南星点头如捣蒜:“有是有的,以前不是都以四座承天柱脉系为尊吗?所以不止有‘南什么’,还有‘西什么’、‘东什么’呢!可惜后来东、南两座山塌了,‘东南西北’从此缺了两位,到我们这一代,就只有‘北迦蛮’和‘西宁洵’了。”
安奴好羞愧:“是我误会了,原来这个北是北鹭山的北。我起初还以为,你们三个都姓江。”
天南星说:“那倒没有,因为我和大师姐上山前就有名字了,只有四哥,被师父捡到的时候还是个小傻子呢。”
江濯慢慢擦了唇角的酒,笑着道:“乱讲,我上山前也是有名字的,不过是阿猫阿狗这种罢了。”
他看似玩笑,说的却是实话。大约是生下来就被丢掉了,所以从有记忆起,他就是一个人。在没有遇见时意君前,别人喊他阿猫,他就是阿猫,别人喊他阿狗,他就是阿狗。
饭桌上静了静,安奴正欲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感觉一阵阴冷。他白骨战战,使劲儿搓起双臂:“好冷!好冷!怎么突然起了阴风?吓死人了。”
天南星纳闷道:“哪有风?你感觉错了吧!”
江濯把帕子折了几下,还给洛胥。洛胥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眉梢间都有些冷峭,直到长指拿到帕子,才缓和了几分。
安奴搓了一会儿,也很纳闷:“自从离开墓穴以后,我就常感觉到冷……真是怪事!不过你刚刚说起四座承天柱,倒使我想起一些往事。”
江濯说:“是你的往事,还是你们饲火族的往事?”
安奴道:“是我们饲火族的往事,也是六州的往事。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饲火族是为了躲避战乱才退隐沼泽的,可是我们在退隐前是什么人,你们一定不知道吧。”
这倒有意思,他们退隐的时候,六州才刚刚乱起来,那时的宗族门派势力划分,与今天全然不同。如今天下虽然都知道“三火”,但是关于饲火族的前尘,却都知之甚少。
天南星说:“这还真不知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世上还没有我呢。”
江濯笑道:“那是自然,算算时间,那会儿的师父也才与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呢。”
他说到这里,心下微动,想着:那时别说是师父了,就连太清,也还只是个刚刚浸浴天海而生的新神。不知道祂们这些神祇间有没有辈分,若是有,祂也还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