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这个想法莫名戳中了江濯的内心,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洛胥,好像要从洛胥如今的模样里窥出一点证据。
洛胥今日被他看了太多次,冷不防地转过眼眸,用目光跟他碰了一下,然后从他指间截了胡,把酒杯拿走了:“你醉了。”
江濯说:“嗯?谁醉了?论喝酒,我还没有……”
洛胥饮了他剩下的酒,那薄唇沾了点水光,像亲他时一样。周围人声嘈杂,少爷忽然没了音,他撑着脸,不再看洛胥,而是看向另一个方向。
酒量再好又如何?面红耳热的,没醉也醉了。
天南星追问:“所以你们退隐前是什么人?也是通神的宗族门派吗?”
安奴说:“是又不全是,我们从前是明暚女王的属族,生活在中州一带……你们干吗都看着我?咦?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明暚女王吗?!”
天南星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上,一双杏眼瞪大,难得的震惊:“你说你们是谁的属族?”
安奴道:“明暚女王啊!”
天南星说:“啊!”
这可谓是一声惊雷平地起!明暚女王这个称呼,六州有谁会不知道?她可是传说中的大人物。
太初时代,大阿和艽母相继消散,祂们一个化作六州地脉,一个化作众位古神。那时凡人刚学会通神不久,还没有如今这样明确的属地划分,因此常会为了信奉的神祇而相互斗争。
这样的乱世持续了近千年,终于有一位女子从光州起势,率领日、月两族一统各州,建立了第一个王朝。六州从此进入了旧旦时代,开始视艽母为万灵始祖,并将供奉大阿的壶鬼族驱赶出境。
天南星说:“你们既然是明暚女王的属族,那与我们婆娑门,也算是亲戚了。”
江濯又转回头:“不错,我们婆娑门是日神旲娋的后裔,与明暚女王算是同宗同源。”
所谓的四座承天柱,也是明暚女王封的,正是她委托众神,将四件艽母秘宝分与四山,又命他们守卫无穷天海。因此,北鹭山供奉的赤金火鱼,就是从她那里来的。
天南星说:“那你见过明暚女王吗?不对不对,你的年纪也不大,我应该问,你们大祭司见过她吗?”
安奴道:“没见过,按照大祭司说的,我们饲火族成为属族的时候,明暚女王已经消散了,所以不仅大祭司没见过她,连大祭司的大祭司也没有见过她。”
明暚女王毕竟很久以前的人了,他们一族若是见过,也不至于沦落到隐退沼泽。
江濯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又会自称是她的属族?”
属族这个称呼,今日早已没有了。要做人属族,自然是得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才行,如果人家都消散了,属族又要效忠谁呢?
安奴揪了揪纱笠,扭扭捏捏:“……那个,那个拱卫她的子孙后代,也算是拱卫她……”
天南星说:“好啊!原来你们不是她的属族,而是她子孙后代的。”
安奴急道:“大祭司教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我只是复述!”
洛胥饮了酒,没把杯子再还给江濯,听到这里,忽然问:“你们拱卫的是她哪一位子孙?”
安奴说:“这都是小时候听的事情了,我现在记忆乱七八糟,得想想看……嗯,我想想,好像叫什么永叶暴君。”
洛胥恍惚:“谁?”
安奴敲了下掌心:“不对,不叫永叶,是叫永泽,永泽暴君!”
天南星顿感失望:“是他啊,难怪你家大祭司宁肯说自己是明暚属族,也不肯提这位的称号,要是我,我也不说。”
安奴说:“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他很坏吗?”
天南星道:“他都被叫暴君啦,你说他坏不坏?六州战乱就是因他而起,你们饲火族也是倒霉,做了他的属族,还不如退隐。”
安奴说:“啊?!”
江濯用筷子轻敲了下天南星的空碗:“什么六州乱战因他而起?师父讲的话,你只听进去了一半?当心下回又罚你抄书。”
天南星不服:“我才没有乱讲,都说是因为他喜怒无常、暴虐无道,六州宗门才反的反、逃的逃。他要是个好人,大伙儿干吗打他?”
婆娑门因为六州战乱,死了太多人,所以天南星讨厌这位暴君,也是合情合理。江濯不与她争:“好,好,就算他是个无能的坏人。”
这事太复杂,又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沧海桑田,如今天地新换,别说这位永泽暴君,就算是明暚女王,也鲜少有人提起。况且承天柱塌了,六州乱战也停了,再争好坏也无意义。
安奴也害怕他们因为这件事争吵,忙说:“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们万不要为此伤了和气。你说是不是,洛兄!”
洛胥持着酒杯,眼皮没抬,“嗯”了下,道:“天底下最难辨的就是好坏对错,当年的事,如今谁又知道真假呢?”
安奴有他支持,胆子大了些,笨拙地圆场:“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看不管他是暴君还是明主,最坏的都是天命司,咱们骂天命司吧。”
天南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几百年前哪有天命司?当然,你也没说错,现在最坏的就是天命司。”
她又给自己添了饭:“安兄弟,你别害怕,我和四哥只是谈论,谁都不会生气的。”
江濯说:“若是一有争论就翻脸,那北鹭山早被我们拆了。”
见没事,安奴便放下心:“光顾着说话了,这菜还没吃完,你们快吃……说回大师姐,怎么你们下山寻灯,她没有一起来?”
天南星道:“四哥下山,大师姐就得在家面壁。”
安奴想到江濯是因为杀景禹才面壁的,便以为大师姐也是相似的原因,遂安慰道:“面壁能静心,只要人没事,其他都不重要……”
天南星摇了摇头:“你想成什么了?我大师姐面壁,是因为她和四哥之间只能出来一个。”
安奴再度惊讶:“这是什么缘故!”
天南星道:“师父说了,要是他们两个人同时下山,她分身乏术,一根棍子会敲不过来的。”
江濯没了面子,催道:“小师妹,吃饱没有?吃饱了就快去睡觉吧!”
天南星早吃饱了,最后这碗饭是奖励自己的,见他赶人,把剑一抱:“我要回房间给师父传音,你还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帮传的?”
江濯吃一堑长一智:“没有,你只用告诉师父我还活着就行了,就这一句,记住没有?”
天南星敷衍地点头,腿一抬就上楼了。她走后,安奴叹道:“我只能看不能吃,连酒也没法陪你们喝,真是扫兴,干脆回去睡觉好了。江兄,洛兄,你们慢用吧。”
转眼间就剩下两个人,江濯手里空空,实在没事干,便提过酒壶,给洛胥斟酒:“拿了我的酒杯,又喝了我的酒,怎么还不开心?”
洛胥道:“有吗?”
江濯说:“没有的话,你就不会反问了。”
酒满了,洛胥手指微蜷:“所以这杯酒是用来哄我开心的吗?”
江濯又撑起脸,不过这次是看着祂的:“这么好哄,那我再请你喝五六七八杯好不好?”
洛胥手轻抬,把酒饮了:“不好。”
江濯说:“那么敢问,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
洛胥侧头,那目光很直接,从他微笑的唇角,逐寸看到他微醺的眼眸:“以后每顿酒,都跟我喝。”
烛光里落了虫,“嗡嗡”细响,那着了的小薄翅被火舌舔舐,挣了几下,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店小二过来添茶,殷勤道:“两位仙师,那边街景好,要不小的收拾一番,您二位过去坐?”
江濯道:“不必麻烦,再来几坛酒吧。”
桌上还有杯子,但江濯只要自己的,他们就用这一只杯子,分了那几坛酒。这场豪饮实在尽兴,到最后,是江濯先醉了。
夜已深,堂内清冷,那店小二熬不过他们,早伏在桌上埋头睡了。江濯要上楼,经过柜台的时候,歪了头,把人家的灯给吹了。
“这下没事了,”他慢吞吞上阶,“这下谁都看不到你了。”
洛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我不能让人看见?”
江濯说:“是啊。”
洛胥道:“记得还挺清楚。”
江濯说:“令行!”
洛胥扣了人,从后把他一抬,轻轻带到了楼上。他双脚离了地又落下,像踩在云上:“太——”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像长了记性似的:“我没叫,你不许亲。”
洛胥俯首问:“这也记得?”
江濯道:“记得,记得很清楚。”
大家的屋子都挨在一起,安奴第一晚住客栈,没舍得散架睡觉,正躺在床上感受做人的滋味,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刻爬起来,悄声问:“是江兄和洛兄吗?”
江濯盖住洛胥的脸,对那门说:“不是,不是洛兄,是太——嗯,我不能告诉你。”
安奴很糊涂:“我听不懂,江兄,你喝醉啦?!”
江濯说:“好笑,什么酒能醉少爷?你拿逍遥行来,我还能跟你喝——”
洛胥手臂一用力,把人抱了起来,直接带进了门。安奴还在说:“不喝了不喝了,江兄,这么晚了,赶紧休息吧……”
门合上,江濯足尖挨不着地,腾云驾雾一般,更晕了。他终于比洛胥高了,只是腰间很紧,紧得他快喘不上气。
“令行,”他胡乱念,“泰风!”
黑暗里,洛胥露出点本色:“以后的酒都跟我喝吗?”
江濯说:“不喝。”
洛胥道:“不喝就下不来。”
江濯只好说:“喝。”
洛胥道:“是都跟我喝,还是只跟我喝?”
可惜江濯轻飘飘的,压根儿没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在被褥间的。
他极少醉,或许是这个缘故,居然做起了梦。梦里,他还在流浪——
“打他!他偷东西!”
几个小孩胡乱推搡着,把更小的那个推倒,包子也掉了。
“每次都来讨吃的,烦不烦?!滚开!”
“你们看他眼睛红红的,是个妖怪,是个兔子精!”
“才不是!兔子都雪白雪白的,他这么脏,就是个小叫花。”
“臭死啦!”
江濯谁也不理,只找包子。从旁伸出只脚,对着包子一通踩。
“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江濯被惹毛了,照着对方的腿就咬。对方“哎哟”大叫,一边扯着裤腿,一边打他:“臭妖怪,打死你!还敢咬我!”
几个小孩同仇敌忾,把江濯踢到在地。江濯挨了打,把头抱紧。这会儿刚入冬,雪还没到,地上积着冷雨,他没扛多久,人就湿透了。
远处有人呵斥了一声,小孩们顿作鸟兽散。江濯爬起来,包子早烂得不成形了。他盯着包子,失魂落魄的。
这时天飘起了雨,刚刚呵斥小孩的人撑伞过来,见他站着,就问:“痛不痛啊?唉,衣服都破了,可怜见的。”
江濯弯腰,把烂包子用手拢了拢,还要吃。
撑伞的忙拉住他:“脏死了,烂成这样子,可不能吃了!来,跟我走好不好?我带你买两个馒头……”
江濯就跟着这个撑伞的走了,这人是个村里的穷书生,破布衣衫,像个正经人。他把江濯领到个门前,几个碎银卖了。
雨下大,江濯在这儿没吃到馒头,反而被两个人强行抹了脸。
一个说:“爹爹,撞大运啦!这是个顶尖儿货。你瞧这眼,再瞧这脸,哎呀,生得太好了!不管是卖给芳香楼或拾春坊,都能得个好价钱。”
另一个仔细看了,也是狂喜:“真的是,不枉你我四处物色,总算偷到了个好孩子!准备准备,咱们这就走……眼睛这里怎么回事?怎么破了?”
江濯不要他们碰,他们非要用布子使劲儿擦,可是哪怕擦破了皮,那三道红印也没有掉。
一个说:“完了,是胎记!爹爹,银子又飞了!”
另一个道:“那狗日的贼书生,我就说他怎么不把人收拾干净送过来,原来是个次货!”
江濯早不耐烦了,挡着眼睛,吓唬他们:“是妖怪!我是妖怪!”
一个人说:“你个小妖怪……”
他眼珠子忽然一转,附在另一个耳边嘀嘀咕咕。另一个连连点头:“好、好!就这么办!”
他们用麻袋把江濯一套,冒雨出去,转头卖到了河边。江濯听见“祭祀”、“贡品”什么的,等麻袋再打开,他已经在船上了。
第54章 孩子气你讲话真奇怪。
这是艘贼船,船老大是个马脸驼子,眼神阴鸷,专干些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勾当。因为他盲信恶灵,常用小孩祭祀,所以附近市镇上的拐子卖贼都把他视作大客。他见了江濯,果然高兴:“近几日河上风浪大,老子正愁着该从哪儿弄个好货给河主吃,这可真是瞌睡碰到枕头皮,来得正是时候!”
手下人说:“大当家,这小孩玉雕似的,若是能把他制成灵像摆在堂上,满室生辉岂不美哉?”
他说的是种邪术,过程很残忍,需要先用玉石封住小孩的七窍,再浑身涂抹毒水、符水,等人闭气而亡,未经开窍的灵能便会留在体内,使其成为一个可以借能的灵像。
船老大道:“美你爷爷个屌毛!这里你做主还是老子做主?!你不知道河主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吗?再不给祂吃的,祂就该吃你我了!快他妈少废话,赶紧去给我设坛,趁着时候还早,今晚就把他祭了!”
见他动怒,手下人不敢再置喙,连忙驱船离岸,张罗起设坛。江濯被他们拎来拎去,剧烈挣扎,喊着:“放开我!放开你爷爷!”
船老大说:“她妈的,你这么小点,就会自称爷爷了?!”
江濯道:“我是你妖怪爷爷,乖孙子,快把我放开!我肚子饿!”
这都是他讨饭的时候学会的,他知道“爷爷”是占人便宜,而“妖怪”则是因为别人老喊他妖怪,他就以为妖怪是个很可怕、很吓人的东西,所以每次碰见坏人,就这么自称。
船老大听他口齿伶俐,更加稀奇:“老子喂了这么多小孩,就数你胆子最大,也不知道到底是个野的还是个傻的。罢了,来人,给他拿两个馒头,让他做个饱死鬼!”
雨淅淅淋淋,江濯终于拿到了馒头,他饿极了,也不觉得害怕,边啃馒头边看船上人忙碌。
这伙人应该是常常祭祀,一个个驾轻就熟,不过须臾就摆弄得当。大红灯笼照着,河面翻滚,船底下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
船老大持香拜坛,语气虔诚:“近日河上不太平,弟子走货办差总碰见雷骨门那几个小瘪三,已经坏了好几趟生意了!河主,求求您,看在今晚有小金童的面子上,再助我一回吧!”
他说完,“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把香插好。那香身附有咒文,能召请河里相熟的恶灵,他等了会儿,看香在风里被吃了大半截儿,便知道森*晚*整*理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船老大大喜过望:“果然是个好货,小子,河主很喜欢你呢!还愣着干吗?快把他提上来!”
江濯被拎了起来,雨洒豆似的掉在脸上,他嘴里塞着馒头,被摁到船边,看河面上浮出一些青白空洞的面孔。原来他所谓的“河主”,就是这些东西。
船老大说:“杀鸡!”
两只咯咯叫的大公鸡当场被抹了脖子,血全淋到江濯背上。他喉间冲了血腥味,差点吐出来,嘴里呜呜道:“我不要!”
船老大说:“喂了!”
江濯后脑勺一沉,整个身体都被摁了下去!他掉入河中,连续呛水,不断拍打着河面:“救——”
那些恶灵游过来,拽他的脚。他蹬不开,只“咕噜”了两声,就被拖入水下。河水冰冷,脚踝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被恶灵咬了一口。
江濯脸色煞白,霎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感觉魂魄乱冲,要从躯体里跑掉了。这滋味恐怖,比死了还难受。
忽然,有人从下托住了他。江濯眼眸半合,只看见银光漂浮,像揉碎的雪,吹开周遭的黑暗。
【回来!】
有人似乎说了这句话,语气专横,又有几分急迫。
江濯的魂魄仿佛听懂了,顿时被震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归于原位,像是发过誓、勾过指,在身体里伏贴落定。可是他毕竟年小力弱,即便魂魄回来了,人还在颤抖。
那人盖了他的眼睛,低声道:“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江濯湿漉漉地打战,缩起手脚,依偎在那人的胸口。那人身上有股焚烧后的香味,让江濯很安心,他合上眼,真的睡了过去。
等再醒时,人已经在一个破庙里。江濯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馒头!”
手里空着,也无人应答,屋顶破了,正在漏雨。江濯被雨滴了几下,往墙根躲,结果因为太暗,没看清地上横了个人,“扑通”一下被绊倒了。
那人半埋着脸,银色的发散乱,露出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
江濯认出他:“是你救的我!”
那人呼吸凌乱,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把脸埋得更深了:“你走!”
江濯爬近些:“你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那人微微发抖,似乎在忍耐什么。江濯以为他很冷,便去摸他的额头,谁知那人像受了惊,一把推开他,声音都哑了:“别管我!”
江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惊:“你、你好凶!我又不打你!”
那人侧过脸,透过昏光能看到他竟然是个极为俊朗的少年郎。他脸上有血,语气却很慌:“伤到你了吗?痛不痛?”
江濯佯装受伤,抱着手叫:“痛,痛死了!”
那人立刻靠近:“哪里痛?让我看看。”
江濯道:“你推人,我不给你看。”
那人说:“对不起。”
江濯还没听过人道歉,觉得这句“对不起”很新奇,便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嗯,你大声一点。”
那人道:“对不起!”
江濯满意地点头:“好,你很乖,我原谅你了。但是你不能再推我,我们好好的,不要打架。”
那人说:“我没有要和你打架。”
江濯道:“那你刚刚干吗那么凶?!”
那人蜷缩到墙角,银发乱糟糟的,把脸埋到双臂间,闷声说:“我控制不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讨厌我好了。”
江濯道:“什么这样什么讨厌,我听不懂,你讲话真奇怪。”
那人赌气说:“我讲话奇怪?我是个大怪人行不行?”
江濯奇道:“你才这么大,怎么能做‘大怪人’呢?你是个小怪人。”
他琥珀瞳亮亮的,还是一团孩子气,讲话自然也很天真。那人听了,半晌也没回答,心里五味杂陈。
雨漏到天亮,江濯肚子也叫了起来,那人似乎睡了,他便蹑手蹑脚溜出庙,跑去找吃的。这庙在一个荒山上,附近长着许多金色的小野果,江濯也不管能不能吃,摘了几个用衣服兜起来,心想:镇里的大人常说知恩什么报来着,他救了我,我要给他带果子吃。
他人小腿短,出来一趟脚上、腿上全是泥,踢踢踏踏地回到庙里,见那人面壁待着,便问:“你又怎么啦?”
那人不答,一只手搭到半高的破篓子上,像是要借力。可是他指尖刚碰到破篓子,那破篓子就烧成了灰。他听见江濯回来了,又把头扭回去,自己很丢人似的:“你怎么还没走?我让你走,你再不走,我就——”
江濯丢出一个小果子,果子落在那人的膝上。他原地坐下,自己擦了一个吃,对那人越发好奇:“你怎么老是对我凶巴巴的?你恨我?”
他哪懂什么叫“恨”,这些词都是他在讨饭的时候偷学的,现在讲出来,不过是为了撑撑面子,好显得自己不那么小,也不那么傻。
那人拿着果子,为这个“恨”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咬了口果子:“你才这么大点,不要跟着别人瞎学几个词就乱用。”
江濯说:“你讲话很老。”
那人动作一顿,回过头来:“我老?你说我老?你——你已经觉得我很老了?!”
江濯不知道有个词叫老成,见他回过头,就点点头,又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咦”了声:“我想起来了,你昨晚救我的时候,不是个大哥哥吗?怎么我醒来以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那人被戳中了秘密,恼羞成怒:“只准你变小,不准我变小?”
江濯道:“什么变小?我就是这么大啊。反倒是你,救个人就会变小吗?”
那人把果子啃得参差不齐:“那要看救谁,怎么救,用什么救。”
江濯沉重对比:“你矮了很多。”
那少年一张俊脸顿时铁青,把果核咬碎,尝到一股酸苦的味道。他看向江濯,也不知道该对谁生气:“……你学的太坏了!”
第55章 共玉尘忘了来时的路。
江濯心说:这就算坏吗?那他一定没见过别的坏人。好些人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会杀人骗人,那才叫坏呢。
他自认为见过世面,也不跟这少年计较:“你昨晚救了我,我还没有感谢你呢。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那人吃完果子,又继续面壁,用后脑勺对着他:“我又老又矮,不值得你感谢。”
江濯说:“这话说得不对。”
那人道:“哦?”
江濯说:“一个人做了好事,如果只是因为他又老又矮就觉得不值得感谢,那,那被救的那个心也太坏了!我不要做这样的人。”
那人道:“好,很有道理,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所以你真心觉得我又老又矮?!”
江濯说:“我没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人像泄了气,把脑门磕在墙壁上,“咚”地一下,再也不吭声了。江濯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你在干什么?”
雨水滴滴答答,那人说:“我很难受。”
江濯爬到他旁边,看他神情萎靡,很没精神似的,便再次状着胆子,摸了他的脸颊,这一摸又被吓了一跳:“你好烫!”
那人道:“你别碰我……”
江濯把他推倒,不由分说地给他盖上破草席:“你别闹,快躺好,我只是摸摸你有没有生病。”
那人把头别开,不到片晌,又转了回来,眼神里透露着一丝新奇:“你要照顾我吗?”
江濯说:“这是当然,有句话说得好,‘滴水之恩,大泉相报’。你既然救了我,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那人道:“大泉相报是什么?我只听说过涌泉相报。”
江濯脸一红,知道自己说错了:“涌泉哪有大泉威风?你生病了,别说话,我给你弄点水来!”
这庙里除了破草席、破篓子,别的什么也没有。江濯跑出庙,只能用手接雨水,可是他的手心才多大?接完还没有送到人嘴边,已经漏得差不多了。如此几趟下来,水没弄多少,人倒累得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