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濯再打响指节,天空中怒雷群集,顷刻间由远及近,一路劈了过来。墨水河登时上风浪大作,舟船尽翻,林长鸣没了落脚点,不得不退后。
“师父!”他仍在喊,“当心祂——”
明濯没想跟林长鸣拼命,他体内的灵能流失飞快,马上就要没了,于是隔空一推,先让小舟飞蹿逃离这里。小舟迎波冲起,在浪花尖上颠簸,眨眼就隐入风雨浓雾中,撞向岸边。
林长鸣说:“泰风!”
舟身碰到岸,明濯没站稳,索性身一仰,朝后跌入洛胥的怀中。洛胥托住人,踩住岸沿,正欲把他捞起来,脑后就一沉,被勾了下去。
这次的吻异常仓促,明濯像是撞上去的,差点磕碰到鼻尖。他亲完人,召出小纸人,手一指,冷冷道:“杀了他!”
小纸人落地化成粉面官仆,他原地扫腿,惊起一圈纸钱。那些纸钱彩色交错,扬在半空,瞬间变作数十个白薇武士。
杀、杀、杀!
白薇武士群扑而上,与林长鸣战至一处。洛胥翻起明濯,拽着他,闪身冲入侧旁混乱的人群。
这些人俱是前来送亲的,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吹奏有人撒钱,漫天满眼都是红色。明濯从来没这样飞奔过,他淋着雨,只觉得手指吃痛,被拽得很紧。
林长鸣实力强劲,斩落数个白薇武士,一时间雨中溅的全是红色纸屑。他肩头、发间落了纸屑,看那二人的背影渐远,胸口一阵刺痛,想也不想,连施“令行”追了上去。
林长鸣追入人群,在人流冲撞中不断寻找。送亲的喜气洋洋,喜婆们捂脸大笑,他走着走着,忽然无知无觉地流起了泪。
“师父,”他茫然四顾,“你不要我了吗?”
洛胥掀起轿帘,将明濯塞了进去。这花轿偏小,两个人挤作一团,好不狼狈。雨把身上的墨冲净了,只是都湿漉漉的,他们这样挨在一起,仿佛是两只寄人篱下的犬兽。
“他有标记,”洛胥说,“躲只能躲一时。”
“扮神居然比做人还狼狈,”明濯胸前的璎珞相互碰撞,他贴着轿壁,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帕子,“包扎。”
洛胥看那帕子,干干净净,没沾到水,应该是明濯刚刚在风浪间借灵变出来的。他拿了,把受伤的手缠住,反问:“刚刚为什么亲我?”
明濯似是漫不经心:“自然是为了借灵。”
他鼻子灵敏,在洛胥包扎的时候,还能闻到一丝丝的血腥味。那血腥味跟洛胥的味道一样淡,在轿子中飘渺散开,勾得明濯还想再闻。
“亲一下借一次,”洛胥绕紧帕子,对童子的那番话另有理解,只是装作不经意,“这是惩罚我还是奖励我。”
“高兴的时候是赏你的,”明濯说,“不高兴的时候就是罚你的。”
“好一个赏罚分明。你刚在殿内说要拜堂,”洛胥看向他,半真半假,“好了,现在我们去哪里拜呢?”
这轿子原本是落地放着的,在他问完这句话以后,忽然颠了起来。两个人压近了,窗帘摇晃,有一些雨从缝隙中飘进来,如雾如纱一般落在脸上。
“杀不了他去哪儿拜都是个死,”明濯说,“你要跟我做鬼?”
“做鬼比做人轻松,况且我们两个人一起总比他形单影只的喜庆一点。”洛胥手微抬,用长指挑起些许窗帘,看外头雾茫茫的,什么也瞧不清,“阵有多大幻境就有多大,这花轿只会沿着道路一直往返。”
“天会黑,”明濯从他挑起的空隙间瞟见了一抹天色,“这个世界的白天和晚上一样吗?”
“不好说,”洛胥凝视浓雾,“这得看布阵者的意念。”
明濯说:“你对封魇阵了解颇深。”
“都是江霜客说的,她以前到天海与我父亲喝酒,每次喝醉了就会谈起封魇阵。”洛胥指尖碰到雨水,“我知道江临斋,也是听她说的,那是她心里的结,直到江临斋死了都没解开。”
明濯诧异:“江临斋死了?”
“早就死了,”洛胥松开窗帘,轿内光线一暗,“光州事件后,他不仅退隐北鹭山数年不出,也不见任何人。等到江霜客继任后,他就在山中消散了。”
“消散”本意是指神祇死亡,但从白薇朝以后,也常用来代指长辈或是强者的死亡。
“他从没有同江霜客提过光州一事的细节吗?”明濯说,“林长鸣画阵封城那十五日里,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
“他连江霜客的面都不肯见,又怎么会与江霜客谈起光州一事的细节。”洛胥说,“江霜客之所以会变成‘一式娘’,也与他有关。”
他的发还没有干,水珠滴下来,落在明濯的颊侧。一晃眼,那水珠又从明濯的颊侧滑进了颈窝,最后融在雪似的地方。明濯抬指擦水,抑或是擦他的味道:“说来听听。”
轿里明明很暗,洛胥却对水珠的路径了如指掌。他似乎不太习惯这样湿着头发,但也没擦:“‘不为’是江临斋的成名剑招,江霜客只学这一式,是成全两个人的师徒情分。她不肯改拜江思故为师,也是因为还把江临斋当师父看。为了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曾前往光州,可惜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城早已经没了,她也只好作罢。”
明濯说:“她必定知道些什么。”
洛胥道:“嗯?”
“不然以一式娘这样的轴脾气,为什么不上东照山问一问林长鸣?”明濯撑臂,止住下滑的身体,“难道这世上还有别人比林长鸣更了解内情?可是她非但没有去找林长鸣,还借赦罪城一事解了与林是非的婚约。”
“真聪明,”洛胥不吝夸奖,“不过此事涉及婆娑门内务,她不会跟我父亲提,我父亲也不会问,所以知道也等于不知道。”
“怪,”明濯盯着洛胥,“我原以为林长鸣和江临斋之间必有仇怨,可听你这样说,又觉得不是。”
这是个很好推出的事情,倘若江临斋与林长鸣之间有仇,那么知道一些内情的江霜客必不会再与苦乌族维持关系。她这些年虽然不大搭理其余三山,但表面功夫依旧在做。
“不是仇怨,又涉及私事,”明濯话一顿,“林长鸣还要扮作人家徒弟,难不成他们在当年做的不是生死兄弟,而是苦命鸳鸯?”
他这话绝非随口猜的,而是回忆林长鸣的言语神态,处处都透露出一丝诡异。这两个人在光州事件中相识,就算是志不同、道不合,也绝不该从此变作陌路人。
正说着,花轿突然“哐啷”一下停了。外头的吹吹打打声瞬间消失,夜色从窗缝中漏进来,像是骤然长出的乌黑发丝。
天黑了。
洛胥忽然问:“亲一下可以维持多久?”
“一刻不到,”明濯侧耳听着轿子外的声音,“灵能一旦涌回体内,就会立刻向外流失。我怀疑‘如意郎能碰喝过光明水的凡人’这件事就是个纰漏,林长鸣只要想起来,就能修补掉这个破绽。”
这个世界根本不讲道理,但是一个幻境若想要逼真,就必须遵循一定的运转法则,因此,当童子说出那个阵中人认可的“现实”,明濯就能借机得到灵能。然而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林长鸣意识到这个漏洞,他就能随时把它抹掉。
花轿外的脚步声来了,正在由远及近,像是踩在心头。雨还在下,这顶花轿根本挡不住林长鸣一剑。
“我有个办法。”洛胥手撑在轿壁,他眼眸睨向轿帘,林长鸣已经停在了外面。他说:“你亲我,然后我们勘罪。”
只有神祇能准许凡人勘罪,而好巧不巧的是,按照阵中世界的“现实”,明濯这个“如意郎”,就是此地最大的神祇。只要他借到灵能,以神祇的身份准许洛胥勘罪,两个人便能从林长鸣的追击中暂时消失。
但是洛胥忽略了一个问题——
第85章 镇天关(六)你一会儿多喝一点!……
“你没墨了,”明濯拽住洛胥的前襟,“你得先去喝光明水——”
剑气如虹,花轿瞬间散架了,两个人在红绸花缎间滚作一团。雨丝飞落,洛胥推开身上杂乱的红绸:“白天喝过的水不算数?”
“不算数,”明濯说,“不然刚在轿子里那么挤,我的灵能早该有反应了。”
这句话暴露太多东西,原来明濯只要触碰他就能借灵,可惜洛胥来不及问别的,因为林长鸣的剑已经刺到了跟前。
明濯一脚踩住花轿的断木板,让它凌空翻起来,挡住这一击,然而林长鸣的剑势不可挡,断木板立刻就破开了。
“如意郎,”林长鸣剑势不减,继续刺向明濯,“你该死!”
说时迟那时快,洛胥抖开红绸,缠住林长鸣的剑,用力一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林长鸣,你要杀你师父吗?”
林长鸣这把剑削铁如泥,红绸缠绕在上面,不足片刻就寸寸断开了。他停下攻势,语气沉痛:“师父,你受祂蒙蔽,已经分不清真假了!我不是林长鸣,我是——”
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似乎忘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我是你的大弟子……我不是什么林长鸣。林长鸣是谁?师父,林长鸣是谁?”
“林长鸣是我,我就是林长鸣,”明濯趁机退后,观察着林长鸣的神色,“今日如意郎娶江郎君,就是林长鸣娶江临斋。”
林长鸣如遭重击:“你不能……林长鸣不能娶江临斋!”
明濯说:“怎么不能?”
林长鸣面色惨白,他双目漆黑,在夜色中犹如兜着张鬼画皮的行尸走肉,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受他的影响,周围的景致开始发生变化,原本乌黑的夜色中忽然游出无数火鱼灯笼。
这些火鱼灯笼如同绮丽璀璨的流火,在雨夜间破开阴云,布满整片天空。凄清寂静的街道上眨眼间人满为患,破烂的花轿也神奇复原。唢呐声再度响起,凭空冒出的送亲队挤开明濯和洛胥,喜婆喜眉笑眼,朝四周撒着纸钱,高声喊着:“送亲咯——”
这送亲队摇摇晃晃,经过林长鸣,往河神庙的方向去。林长鸣嘴唇翕动,在纸钱翻飞中,颓然叫着:“师父。”
那花轿与他擦身,他伸出手,像是要抓窗帘。一阵风吹过,窗帘飞扬起来,露出里面坐着的人。那人身着喜服,半垂着脸,侧颜在火鱼灯光的映衬下神清骨秀。
“师父,”林长鸣转过身,叫那人的名字,“江临斋……”
江临斋看也没看他一眼,专心垂着眸。林长鸣丢了剑,失魂落魄地看着花轿,窗帘垂落,隔绝了他的目光。人群涌向张灯结彩的河神庙,林长鸣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却始终没有迈出脚。
“砰!”
火鱼灯笼在天幕间爆开,金红交织的闪粉仿照出烟火的模样,朝所有人抛洒出来。
“送亲咯——”
又是一个送亲队,与刚刚经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从另一条街出来的。紧接着,整个城街开始变化,四面八方都是相同的道路,每条道路上都有一个送亲队。
林长鸣呆呆地站在那里,花轿不断地经过。他抬手摸到自己的脸,脸颊上已经是潮湿一片。雨还在下,他分不清这是泪还是水,只是浑浑噩噩,觉得这场景仿佛已经看过无数遍。
——破阵前你问过我,千百次里有没有一次是真的,我可以回答你,没有,一次也没有。
“人是会撒谎的,”林长鸣掩着眼睛,在人潮的冲撞中喃喃,“师父,人都是会撒谎的。”
洛胥忽然拉紧明濯:“去河边!”
林长鸣垂下手,那些送亲队似是被施了定身咒,全都停在了半道儿上。河神庙里没有河神,如意郎现在是明濯,所以——
一个喜婆扭过身,看着明濯咯咯直笑:“如意郎在这儿呀!好郎君,怎地不吭声?害得大伙儿白走一趟,差点误了时辰。”
乌泱泱的人群都转回头,一张张搓满胭脂的白纸脸对着明濯笑个不停。他们不论男女老少,全发出一种笑声,一个个扭腰掉头,都冲了过来。
“嘴上说着如意郎不能娶江郎君,心里却要如意郎只娶江郎君,”明濯跟着洛胥跑起来,“这人还真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你敢娶他就敢杀人,”洛胥长腿迈开,率先翻过挡路的杂货独轮车,然后踩住边沿,让后面的明濯跃了起来,“路被堵死了,先上屋顶!”
明濯灵巧地翻上屋顶,洛胥紧随其后。底下的街道挤满送亲人,花轿碰花轿,全都东倒西歪的。漫天的火鱼闪粉落下来,轰地点燃了河面。
“他在修补破绽,”明濯踩着瓦片,浑身的珠宝璎珞叮叮当当地响,“勘罪要耗费的灵能太多,你一会儿喝多一点!”
“几口算多?”洛胥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像坏人,“喝完要亲几下才能借够?”
明濯说:“不知道。”
火鱼闪粉开始飘向各处,这下真变成了流窜的火焰,只要落地,就会燃起大片的业火。屋顶上横出几条火蛇,洛胥喜服不便,正在此时,他听见林长鸣一声“令行”,已经追到了身后。
“来得巧,”洛胥索性扯掉外袍,往手上一绕,带着业火连阻长剑数下,“凡事都要讲先后,林长鸣,强买强卖怎么行?”
“师父,”林长鸣说,“这孽神今日不死,明日必会百倍报复回来!你从前不是最恨堕神害人吗?为什么阻拦我!”
“你问为什么?”洛胥坏心眼,一本正经地回答,“自然是因为我和他婚契已成,从此魂魄相许,生死与共。”
林长鸣心如刀绞:“不成!”
洛胥目光微寒,两指点向光明河:“你这不是很清醒吗?”
他是在暗示修补纰漏一事,可是林长鸣似是着了魔,只顾着说“不成”。洛胥哪管他是疯还是傻,把手上燃起来的喜服迎面抛了过去,让喜服在林长鸣眼前烧了个轰轰烈烈。
两个人来到河边,河面已成火海。火鱼闪粉乱飞,洛胥俯身舀起一捧墨水,在喝前说:“你骗我。”
明濯额间的金箔在火光间更加亮,他接住洛胥漏出的水:“谁骗你?”
“要借灵碰我一下就好了,”洛胥盯着他,“为什么要亲我?”
“一,光碰你只能恢复微少的灵能,只有亲才能恢复到可以施咒的地步。二,”明濯推高那双手,语气骄慢,“我想亲就亲,你本来就是我的——”
洛胥一口闷了光明水,然后掐住明濯的下巴,只要这半句回答。
我是你的。
璎珞“叮当”响,明濯口齿间全是苦味。他们都没吻过别人,因此谁也不知道谁的厉害,从第一个吻开始,两个人就只有彼此可以较劲。
这个吻比前两次都要深,洛胥指间的墨珠滑到明濯的脖颈上,他进一步,要明濯清晰地、明确地知道他是谁。
“轰——”
业火四燎,明濯的灵能风一般地涌入体内,他在这苦涩的、凶猛的攻势里,终于学会了闭眼。漫天的闪粉发着光,明濯乌发飞长,听见了血枷咒的锁链声。
“啪。”
明濯腰间的珠玉环链轻声断开,他身一轻,忽地飘了起来。一条白如月练的绸带从指尖环绕而出,沿着他的手臂游上去,最终蒙住了他的双眼。
“铮——”
火鱼闪粉飞过眼前,洛胥还牵着明濯的一只手。他难得露出这样的神色,在火海和月光的交错中,被细雨拂动银发,眼眸里只倒映着一个人。
抑或是一个神。
明濯额间的月牙半隐,怀里落了个琵琶。他鼻尖微顶,在半空嗅了嗅,然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嗯……原来做神是这个味道。”
林长鸣飞身下来,手中还握着喜服的残布。他一见明濯,便说:“如意郎,你果然忍不住露出了真身!师父,这孽神食人无数,一直借着光明河的河水遮掩真容,祂看似是此地的河神,其实早已堕化成了怪物……”
“你这人疯疯癫癫的,我怎么看也不是河神。”明濯身一晃,离洛胥近一点,他把琵琶塞过去:“弹。”
洛胥抱了琵琶,先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得问它。”明濯用手指向胸口,璎珞下的血枷咒醒目。他隔着绸带,似乎很好奇的洛胥的表情:“我长手臂了吗?”
“没有,”洛胥目光难移,好在明濯看不到,他也不客气,把人拉回来,“这琵琶要干吗?”
明濯抓住他的手,往琵琶弦上一放:“弹。”
洛胥说:“你不会?”
“我当然不会,”明濯催促道,“快弹,灵能要流走了。”
洛胥也不会,但是业火几欲要烧破天幕,这条河中的河水没剩多少了,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压了弦,拨出一串音。
琵琶声铮然,明濯周身的月华犹如实质般流动。可他犯起了难,勘罪是神祇准许别人去勘校核定某个人的罪行,因此,必须要有一个特定的对象才能生效,然而此刻棘手的是,他们三个身份错乱,明濯须得从中指出一个正确的对象。
恰好此时,林长鸣见他们形容亲密,目眦欲裂,对洛胥喊道:“师父!”
明濯心中大定,他摁住洛胥的肩膀,向后一推,命道:“我准你勘罪!”
洛胥魂魄一震,四下的火光轰然大盛。细雨转为瓢泼大雨,无数光影场景层层倒退,犹如片片叠起的繁复花瓣——
“北鹭山上有一种花,名字叫‘无忧’,我师父很喜欢这种花,给我的剑也起名叫无忧。听说每把剑的剑名都是谶言,不知道人的名字是不是也这样,如果是,我想叫江无忧。可惜我师父听了非但不同意,还把我揍了一顿,所以直到今天,我还叫江临斋。
“临斋也行,所谓‘临水自照,斋戒自省’,我的确该自省。”
第86章 镇天关(七)通神的最怕无情。
这个世界以林长鸣的意念为准,当他对着洛胥喊出那声“师父”,洛胥在阵中的身份就确定为“江临斋”,是以明濯只要指中洛胥,就等于指中江临斋。
咚、咚、咚!
勘罪即刻生效,伴随着那段独白,洛胥的魂魄离身,急速坠向混乱无序的重影中,明濯与他魂魄相许,自然也一起坠了下去。从现在起,两个人的所见所闻,都是江临斋的故事——
雨滴落在血泊中,打碎了倒影,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叽子,都已经毙命。江临斋收剑归鞘,听见背后有脚步声,便问:“情况如何?”
赶来的随行弟子说:“回掌门,没有活口,这里的村民都被咬死了。”
江临斋道:“我知道了,都烧了吧。”
弟子遵命,江临斋回身,朝马车走去。
这是他继任掌门的第十二年,年初时,他带着弟子下山游历。一行人原本要去中州,可惜中途遇见一场大雨,把路给淹了,他只好临时改道,带着弟子进入光州。说来也巧,他们一入光州,就碰见好几起叽子食人事件,为了弄清缘由,他们一路追到了这里。
马车停在半路上,远远地,听见几个少年正在吵嚷。
一个说:“这马车这么重,都是五妹的错,她下山前带着好几箱话本,全塞车里了!”
被叫作五妹的少女一蹦三尺高:“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就带了五箱衣服,还有擦脸的、抹香的,加起来得有七八箱,不比我的话本重多了!”
他们两个对着吵,还有个少年挡在中间和稀泥:“算了,都算了,谁比谁重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不要讲究那么多,现在要做的是赶在师父回来前,把马车推出去……”
“二师兄就会做墙头草!”
“要推马车可以,先让五妹把她那些话本扔了。”
“凭什么?我的话本师父也看,最该扔的是你那几箱衣服,臭美猴!”
二师兄被他们推来搡去,头都要转晕了,嘴里还在劝:“好了,好了,快不要再吵了……”
他们年纪相仿,一路上鸡飞狗跳,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江临斋叹气,在毛毛细雨中扣着剑柄,觉得自己人生中有一半的愁怨都是因为做了师父。
“这是怎么了,”他出声,“叫你们推马车,你们推老二干什么?”
五妹先声夺人:“师父,四弟要扔我的话本!”
四弟说:“我是在跟你商量好不好。还有,什么四弟,没大没小,叫我四师兄!”
五妹捂着耳朵,对他喊:“四弟、四弟、四弟!”
眼见他们又要吵架,江临斋头都痛了,他摁着突突跳的额角:“别吵……都让开,这马车我来推。”
二师兄忙道:“那怎么行?师父……”
江临斋脱了月白宽袍,丢给二师兄,把吵架的那两个人拎住,也一并扔了出去。他蹚入泥水中,赤手推车,二师兄见状,赶忙把宽袍塞给五妹,也跟着下去了。
哐当——
马车终于出了泥潭,可以继续上路了。江临斋洗手换衣,四弟和五妹伺候在跟前,都哼哼唧唧的,有点羞愧。
江临斋把剑摘了,递给四弟,问:“你们大师兄呢?”
五妹抢答:“大师兄带着三哥去前面探路,还没有回来。”
江临斋算算时间,吩咐他们两个:“你们先去外头帮着清理尸体,我睡一会儿,天黑以后叫我,今天赶夜路。”
他们见师父眉间似有倦意,都很听话,把剑擦干净放好,又拉下车帘,到外头帮忙去了。
江临斋自从入了光州,便为叽子食人一事连日奔波。他昨晚到了这里,还一直没有合眼,现在得了清净,枕着手臂就睡了。
外头的雨声轻轻,二师兄在低声跟随行弟子讲话。江临斋半梦半醒,不知道睡了多久,被雨打车窗的“噼啪”声吵醒。他睁开眼,先发了会儿呆,这是他的习惯。
江临斋是十六岁才上的北鹭山,在那以前,他一直跟着老爹讨生活,他老爹是个专干杀人勾当的恶徒,手底下有十几个“儿子”。江临斋跟着他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杀人。
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师父江思故下山游历,在那一带除恶扬善,把江临斋的老爹给除了。江临斋无处可去,干脆就跟着江思故走了。可是江思故一开始没想收他做徒弟,他问江思故他哪儿不行,江思故说他不是哪儿不行,而是太行了。
——他是个灵根奇佳的天才,但是他心肠太硬,人也无情。
“通神的最怕无情,”江思故说,“一个人若是没有情,就没有怜悯之心。小子,我知道你,你杀人像切菜,人家求饶你打哈欠,不论男女老少,你看谁都像看石头。走吧,别跟着我,你要是开了窍,将来必定是个大魔头。”
江临斋信了,他的确杀人像切菜,可是他没走,因为他想过了,这辈子跟谁不是跟?跟着江思故好歹能像个好人,于是江思故去哪儿他去哪儿。江思故一路走回北鹭山,他也一路跟回北鹭山。入山那天,江思故剪了他的一缕头发,给他把名字改了。
他问:“临斋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