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主簿是北地出身,爱喝辛辣性烈的高粱酒,宋如渊本来就量浅,几杯烈酒下肚之后只觉天旋地转,晕晕沉沉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席都已经散了,他自己则是被张舍人和一个书吏架在肩上往外走,张舍人一边走一边和柳大人打包票:“您放心,下官一定将宋大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
接下来柳大人又交代了些什么话,只是他意识还有些迷糊,隐隐绰绰地听不太真切。
知道张舍人这是要送自己回家,宋如渊也就安心地被扶上了马车,靠坐在车窗旁边,借着冬日的寒风醒酒。
不多时张舍人也上车了,看着他似真似假地抱怨:“你倒好,三杯酒下肚就人事不知,留我一个被柳大人拉着灌。”
宋如渊朝他歉意地笑笑,依旧转头看向窗外,他现在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酬。张舍人也不计较,坐稳后吩咐了一声,车夫鞭子一抖,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看着窗外渐次倒退的街景,宋如渊还是有些恍惚,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他还是难以接受,关九,居然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就那么惨烈地死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
围绕关九的死,外面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宋如渊一个都不信。
外人不知情,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关九是被怀王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和太子扯上关系。
而且如果真是太子所为,那关九是绝无可能如他家人所说,绕过东宫铁桶一般的防卫,将书信递到同乡手上的。
再说了,关九来京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除了自己,他哪里还认识别的同乡。
等等,一个可怖的想法划过宋如渊的脑海,吓得他瞬间坐直——对啊,除了自己,关九哪还有别的同乡?!
另外,这辆马车,怎么走的好像不是他回家的路……
“终于发现了?”张舍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无端透出森森寒气,“简文兄,关相公的绝笔信,当然是您这位詹事府当差的好同乡,冒死替他送出去的啊。”
宋如渊后背一僵,缓缓转过身体,看向变得陌生的同僚:“张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马车已行至外城,下一刻就能驶出城门,眼见就能大功告成,张舍人也乐意大发慈悲让他做个明白鬼:“您不明白不要紧。不过现在京中流传着一句诗,您一定听说过。”
他靠近宋如渊的耳朵,一字一句的念了出来:“清泉鸣玉珂,冯夷何自苦。”复又一乐,“据说此诗是先贵妃遗笔,讲得正是她和太子的**丑事。”
宋如渊早在听到前几个字时,便心头巨震,听完他说的全部内容更是如坠冰窟,呆呆道:“不可能,那分明是我在罗家看到……”
“嘘——”张舍人将手指抵到嘴唇上,发出夸张地嘘声:“您看,您就是知道的太多,还管不住嘴,这才招得我主子不快活。”
说完他不再废话,抬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物什,朝着宋如渊招呼了上去。
宋如渊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便只看到了同僚那张挂着兴奋诡笑的大脸,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辞旧岁,迎新春。
一年一度的天家盛会如期而至,喧嚣热闹一如往昔,仿佛入冬以来就一直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重重阴霾从未存在过。
席间宗亲重臣们觥筹交错,心照不宣地把江南的破事撂到一边,后宫的妃嫔命妇们环佩叮当,完全没有人会不长眼色的提起太子选妃之事。
整整一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夸张到有些虚假的笑容,生怕自己破坏了喜庆祥和的氛围。
今天靖远侯一家仍然受到了内监们隆重的款待,不过这一回萧扶光因为领着差事,就没和父亲坐到一起,而是与藩国使臣们一起坐到了偏殿里。
柔然王还是那么没脸没皮,熟练地抢占了最靠近他的位置,坐下后就盯着他席面上一看就是内监额外孝敬的那个黄铜锅子啧啧有声:“不愧是世子爷,就是比其他人有脸面些。”
对于他的调侃,萧扶光浑不在意,大冷的天能吃口热乎的比什么都强。
他不仅不以为意,还作势“威胁”道:“大王既然知道,那还不赶紧讨好讨好本世子,待会儿还能分你一口热酒。”
没错,宫宴就是这么坑爹。
正殿里紧挨着皇帝太子的皇族嫡支和朝廷大员们当然是热酒热菜应有尽有,偏殿无人问津的远支宗室和虚职勋贵却常常连口热茶都混不上。
反正席间伺候的小黄门吃定了这些人不敢差评,那肯定就怎么方便省事怎么来咯。所以,其他人能每桌有壶酒就不错了,想让宫里的这些爷给他们大费周章的温酒是不可能的。
不过阿里不哥在北疆那种苦寒之地长大,对他来说喝冷酒才是正常,温酒是弱唧唧中原人才会有的穷讲究。
但萧世子难得肯给他几分好脸,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兴,立马拱拱手,做出求饶的样子:“是小王多嘴了,还请世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好歹赏我一口酒吃。”
萧扶光一乐,旁边伺候的小黄门知情识趣,过来先是给阿里不哥斟了满满一杯温热的玉泉酒,又在门口拦住一个端着酒壶往前面正殿去的宫人:“好哥哥,这壶热酒先饶了我,烦您再回去取去。”
那被半路劫了酒壶的宫人横眉竖眼张口欲骂,冷不防瞥见了他后面穿着大红世子朝服的萧扶光,连忙改换了脸色,笑着过来打了个千儿:“原来是萧大人要酒。只是不凑巧,奴才是在前面伺候几位将军的,壶里面装的都是烈酒,恐怕您喝着不顺口。烦您等一等,奴才现在就回去取玉泉酒去。”
萧扶光微笑着从小黄门手上接过那壶酒,随手放到阿里不哥的桌上:“不用劳烦了,这酒是给大王的,烈一些才好呢。”
那宫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柔然王,虽不认得阿里不哥,却也因为萧世子的缘故冲他笑了一笑,才躬身退下。
要说一开始阿里不哥还有闲心调侃,如今见随便一个内侍都对萧扶光极其恭敬殷勤,在震惊的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起靖侯世子在太子面前的地位来。
其实闻承暻考虑得再周全,最多也就是吩咐常喜打点好席面上伺候的奴才。他又没傻到把萧扶光提溜出来当靶子,怎么可能折腾到阖宫上下都知道他格外重视靖侯世子的程度。
那个被拦住的宫人,则单纯是因为曾经在甄进义手下做过事,见识过世子爷在他们甄爷爷面前的派头,所以才会上演刚刚那出无缝变脸术。
看着柔然王脸上越来越凝重的表情,萧扶光端起茶盏掩住嘴角的坏笑,真相如何不重要,能唬住这人就是好事。
接下来一段时间,阿里不哥果然消停了很多,不再若有似无地试探,言语间也慎重了起来。
萧扶光得了清净,也没忘记正经事,刚远远见到一个六品太监模样的人从外面走过来,他蹭一下站了起来,提醒各藩国使节:“时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吧。”
使臣朝贺的环节其实没什么看头,在座的都是大雍最顶层的权贵,什么旷世奇珍没见过,几个蕞尔小国举国之力献上的珍宝,连让他们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今年不一样,除了依旧乏善可陈的宝物外,列位大人们还有一个最大的活宝贝可以凑趣。
作为第一任由大雍皇帝册封的柔然王,“活宝贝”本人已经做好了被奚落嘲笑的心理准备,一丝不苟地三跪九叩完毕,献上象征着本族王权的狼牙匕首后,阿里不哥恭顺地垂手侍立,等待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屈辱。
兴平帝饶有兴致地让他抬头,上下打量几眼后,转过脸去和太子道:“朕还从未见过柔然人,没想到这蛮子长得倒和中原人差不多。”
闻承暻还未说话,隔着一张桌子的豫章郡王抢先开口,怪腔怪调的:“都说柔然王当王子的时候就醉心汉学,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就长得像汉人了。”
阿里不哥称王前的经历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被三皇子拿出来开涮,席上的大人们也都给面子的笑了起来。
唯有怀王看到底下站着的柔然王神色僵硬,不由得面露不忍,端起杯子打圆场:“父皇,柔然已服王化,大雍四海升平。逢此盛世,儿臣以为,在座诸公皆当浮一大白。”
他话说的漂亮,哄得兴平帝哈哈一笑,众人亦是轰然叫好,纷纷举杯起身一饮而尽,场子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没人再理会他,阿里不哥又尬站了一会儿,才在小太监的引领下朝着上面磕了一个头,准备静悄悄地退出去。
在跨出正殿大门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位素昧平生的大雍怀王殿下遥遥一举杯,笑意温和儒雅。
散席之后,萧扶光比他爹先出宫门。
顶着寒风走了一路,回到被拾掇得香香暖暖的马车里,揣上烧得暖洋洋的手炉,一下子舒服得他好悬没睡过去。
万幸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板着脸的靖远侯就携着一身寒气出现在了马车外。
萧扶光连忙一骨碌翻身下去,孝顺地将老爹扶了上来,好奇打探:“先前儿子好像看到您跟着常内相身边的小公公出去了?难道是殿下找您说话儿?”
究竟是有多熟悉,才会连东宫随便一个太监都能认出来。
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靖远侯眼神复杂难辨,只道:“回去再和你细说。”
说罢他朝手边的软枕一靠,合目不语,仿佛累到了极点。
他这个样子,萧扶光当然不好再打扰,安静地憋了一路。好容易到家,他刚目光炯炯地看过去,萧伯言又一抬手,语气疲倦:“明天再说,先安置吧。”
见他就要抓狂,同样也很好奇的小美冷静地开劝:【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萧扶光:……
小萧很生气,后果很不严重。
这年头孝道比天大,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的萧世子非但不能发火,还得规规矩矩陪着笑脸先把老父亲送回外书房,又去正房里给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母亲请安,完成一系列动作后,他终于可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只是今天的小院不知为何,竟出乎寻常的安静,平时老远就开门迎接的丫鬟仆从一个不见,就连管事儿的湖笔都没露脸。
莫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萧扶光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天真:大过年的,太子怎么可能跑来他这儿。
可惜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发现,不管表面上多么强装镇静,他伸出去推门的手仍然在因为这点希望渺茫的期待而微微颤抖。
小院大门虚掩,只需轻轻用力就能推开,可萧扶光放在门把上的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
他近乡情怯,里面等候的人却失了耐性,主动将那扇万恶的门扉拉开,眉眼含笑:“卿卿怎么迟迟不进来,难道是不想见孤?”
朝思暮想的面孔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萧扶光的第一反应却是猛然将人往里一推!
刚摆出个自以为十分潇洒的姿势的闻承暻:……
看见太子殿下错愕的神色,不解风情的靖远侯世子一边抱拳告饶,一边偷感很重地探头往门外看,确定没人看见后,又立马将大门关上栓好。
闻承暻都要气笑了:“孤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确认环境安全,萧扶光放心地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满心满眼都是雀跃:“殿下,您怎么来啦?!”
他个头略低些,与太子说话时,总习惯微微仰着脑袋。
闻承暻顺着衣袖上传来的力道含笑低头,便毫无准备地撞进了那双猫儿眼流淌着璀璨星河里……
食色性也。
此等动人心魄的美色面前,太子殿下心跳漏上几拍,也算在情理之中。
见太子一直看着自己不说话,萧扶光奇怪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殿下?”
理智回笼,太子殿下强作镇定:“孤没事就不能出来看看你?”
还以为他又在旧事重提,指摘自己每回见面都只知道聊公事,萧扶光着急忙慌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出宫找我干什么,哎呀也不对……”
他一着急起来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总说不到点子上,然后又因为这个更加着急。
闻承暻看他大冬天的脑袋都要急冒烟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坏心眼,笑的无赖极了:“孤逗你的,这回出来找你,是真的有事。”
萧扶光:……
好嘛,一个个的都拿我萧某人当傻子耍,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小猪佩奇啊。
于是,一怒之下的小萧同学再次怒了一下,气鼓鼓地将人请到书房,熟练地泡上茶递到对方手上。因为担心太晚了喝茶睡不踏实,他这回泡的还是参茶,简直不要太贴心。
闻承暻被他明明生气还乖乖端茶倒水的可爱模样哄得胸口酥成一片,心软和地不像话,声音都忍不住低了些:“别忙了,你坐过来些,咱们说说话儿。”
那可不行,中国人骨子里的待客之道让萧扶光坚持摆好了茶点,又将小碟子和银筷放到他手边,这才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歪着头看过来:“您要说什么?”
啊,可爱。
太子殿下面不改色,神情十分正直:“有一件事,因为关乎令尊,孤觉得只有亲自告诉你才合适。”
事关靖远侯?
萧扶光一个激灵坐直了,一双猫儿眼瞪得溜圆,难道就是今天他们私下讨论的事情吗?
掩在宽袍大袖里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闻承暻难得有些紧张:“是关于令尊的调令。”
“接下来京城恐怕会防务吃紧,所以孤想请令尊暂领九门提督一职。”
啥玩意儿?
萧扶光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瞪着对面。直到闻承暻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九门提督?我父亲?”
虽然太子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但靖远侯要是真敢答应,那就多少有点儿拎不清了。
萧扶光再次确认:“您和我爹谈过了?难道他同意了?”
九门提督,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负责京城防务和治安,相当于京城军区司令和公安局长的结合,位高权重且身份敏感,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几乎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也正是因为九门提督地位的特殊性,大雍后来干脆将九门提督的职责一拆为二,由京兆尹和龙威卫分别承担一部分。
萧家百年侯府,除了陪着太祖打江山的第一任靖远侯领过几年九门提督的差事外,再无其他人能得此殊荣。更别提萧伯言十几年前就交出了军权,如今只剩一把半退休的老骨头,怎么突然又要起用他做京城防卫大队长了?
闻承暻就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做下的决定:“江南百姓抗税,除了有心人恶意挑动,也有地方官盘剥太过,实在过不下去的缘故。年后不久便是春耕,不少百姓手上连种子都没有,江南定会生乱,所以孤想着亲自过去一趟,赶在立春之前解决此事。”
“冯修微年前悄悄带了三千精兵回京,如今已随汝南王世子南下。但我们这一走,京中无可信之人把守,孤实在放心不下。”
流言再恶毒悚动,也无法真正撼动一国储君的地位。如今漫天纷飞的谣言只是开胃菜,他们真正的战场,始终还是在江南。
对于这一点,闻承暻与他隐于暗处的对手彼此心知肚明。
富裕的江南一带是大雍的重要粮仓,要是今年的春耕再无法正常开展,大批填不饱肚子的百姓们聚集在一起,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不愿意见到的画面。
江南士族们也不是第一次用赋税倒逼朝廷就范这种手段,实际上过去他们正是仗着掌握了这一套而无往不利,逼退了一任又一任试图完全掌控江南的皇帝,算是在江南的地界上变相达成了“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美好愿景。
可惜闻承暻不是以前那些畏畏缩缩的倒霉皇帝,他也完全不在乎史书工笔。对手拿赋税一事做文章,可以说是正中蠢蠢欲动的太子殿下下怀。
正所谓,给他一个动手的理由,他还所有人一个清净的江南。
此事闻承暻与心腹筹划多年,草拟了诸多方案,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容不得出现半点差错了,所以这一回他必须亲自坐镇,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这样一来,为了避免有人狗急跳墙趁他不在京城的时候找事,换上一个靠谱的九门提督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思及此,闻承暻继续解释道:“万一京中生变,孤需要有一个能名正言顺控制住京城局势的人。现在京兆尹地位不够高,甄进义又只是个内官,他们都当不起这个重任。而令尊资历足够,在军中又有威望,简直就是九门提督的不二之选。”
“京城有陛下在,难道他还不够名正言顺?您想干嘛,造反啊?”
萧扶光一个不小心,就被没把门的嘴巴出卖了真实想法,吓得他连忙捂住嘴,朝太子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睛,疯狂找补:“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
这敢做不敢当的怂包模样,勾得闻承暻抬手一个爆栗,只是在要敲上他脑门儿的上一刻及时收手,改成揉揉他的脑袋。
直到把萧世子为了进宫特意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揉到乱七八糟后,闻承暻方才解恨地收回手:“你瞎想些什么呢!孤是担心到时候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完便将这段时间对怀王积攒下来的疑虑一股脑子倒给了萧扶光,又道:“孤明示暗示过几次,奈何父皇怎么也不肯相信皇兄心怀不轨。孤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太伤了老人家的心。”
兴平帝再偏爱嫡子,怀王始终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有哪个父亲愿意看着孩子们自相残杀呢,他对怀王的种种异常视而不见,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麻痹。
但皇帝还保留着君王罕见的慈父之心总归是一件好事,闻承暻不愿意做那个戳破父亲幻想的恶人,就只能尽可能在保证兴平帝安全的基础上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萧扶光“哦”了一声,算是暂时被说服了,但他对老父亲的能力十分怀疑:“我爹这些年连马都骑得少了,您让他拱卫京师怕是会拖后腿哦。”
除了对老父亲能力的不信任,他还有更深层不方便诉诸于口的担忧:如果真要在皇帝和太子中间选边站,靖远侯的立场未必与他一样坚定。
可是最该担心的太子殿下本人,对靖远侯却莫名其妙地信心十足:“今天早些时候,令尊已经应承了孤之所请,相信过不了几日,京郊大营的几位参将也会上门拜见。”
没有设九门提督的时候,京兆尹和龙威卫虽然分别代行职权,却都不够格插手京郊大营的护军。靖远侯此番走马上任,倒是可以名正言顺统领京城护军。
看着欲言又止的心上人,太子殿下脸上的笑意更加温煦,他倾过身体,刻意地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遮不住话中的调侃意味:“是因为令尊值得信任,孤才敢将后背交付于他,并不是全然看在卿卿的面子上,卿卿只管放心,”
两人坐得本来就近,此时闻承暻呼出的热气几乎擦着他的耳朵过去,突如其来的热意刺激地萧扶光条件反射坐直了身体:“什么叫看在我的面子上?我可从没这么说过,您别冤枉人!”
被看破心思的萧世子垂死挣扎,抵死不承认他的确自恋地以为靖远侯能得重用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太子殿下也见好就收,欣赏了几秒面红耳赤的小纨绔后,好心地转移了话题:“最早明日,最晚不会出上元节,幕后之人应该就会有新动作,十有八九会把江南抗税的事情硬归到孤的品行不检头上。到时候孤会顺手推舟一把,朝中的声音不会太好听,你不用太过在意。”
他说得容易,可萧扶光怎么可能做得到不在意?
萧扶光一想到京城里流传的那些瞎扯淡的谣言就生气,一双眼睛瞪得比仲秋的月亮还圆,里面满满的都是愤怒:“现在外面传的就已经够离谱了,他们还想编排些什么疯话?!”
这些日子别说苦哈哈四处抓人的京兆尹了,就连萧扶光手底下扣留的说书先生都有好几十个,可惜他们的努力徒劳无功,京中关于太子的传言还是一天比一天乌烟瘴气。
又是说太子玩男人把人玩死的,又是说他和冯贵妃**的,简直是什么瞎话都敢编,偏偏还真有大把的人相信,气得萧扶光都没忍住亲手把最开始传谣的那个说书先生给暴cei了一顿。
其实,对于那些中伤诋毁的言论,闻承暻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拿名声做文章,只能伤害到在乎名誉的人。而他他恰恰只看重实际的利益,最不在乎浮名。幕后之人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后面才会将冯贵妃扯下水,希望能借此激怒他,最好能刺激到他自乱阵脚。
现在倒好,该被刺激的对象岿然不动,理论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靖侯世子倒是被气的团团转,牙根儿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闻承暻没忍住上手捏了一下,笑眯眯地:“孤都没生气,卿卿又何必如此动怒。”
动手动脚也就算了,这说的还算是人话吗?被偷袭的世子爷捂着左脸,不爽地看向对面,满眼都是控诉。
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要悔改的意思,意犹未尽地收回作恶的手:“流言蜚语而已,孤行得正坐得端,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歪头看向萧扶光:“说起来,卿卿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流言的真假,真就这么信任孤?”
萧扶光觉得他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问的:“但凡是见过您的人,应该都不会相信那些胡说八道吧!”
那可不一定。
人总是更乐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上位者光鲜画皮下的恶臭肮脏,正好就是大多数人更加乐于接受的“真相”。这段时间,除了朝夕相对的常喜,闻承暻可没少从心腹们的脸上看到隐藏得极深的探究。
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是萧扶光毫无保留的信任,仍然让融融暖意不断地从他心头扩散开,汇入四肢百骸,让人觉得熨帖又踏实。
也正是在这股暖意的熏陶下,闻承暻一时有些飘飘然,冲动之下说出了原打算隐瞒一辈子的故事:“其实流言之中,有一件事是真的。”
“姨母去世前,的确身怀六甲。”
萧扶光诧异地抬头,可太子像是沉浸在了往日的回忆里,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孩子不是父皇的,但姨母宁愿赴死,也不肯供出那个男人。”
冷不防听到内容可怕的皇家秘辛,理智告诉萧扶光提醒太子就此打住,但闻承暻目光中的隐痛却让他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