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被梦老牵着往驿馆外走去,陷入深深的怀疑与思索。
馆站外出现城镇的街道,人流往来,那无数一模一样的黑影里,一人牵着驴子路过驿馆。阿舍浑身一震,立刻追上去,抓住那人就道:“巫祝先生!”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俊面容,黝黑的双眸,温润的嘴唇,深刻的眉梢犹如飞鸟展翅掠过。
“啊,这是个活人!”梦老愉快地说,踏出一步,身形急剧缩小,顿成米粒大小的一点,钻入“江宜”眼中不见。
虚空里传来梦老的欢快笑声,声音越来越远: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
生者梦所愿,死者梦所憾。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江宜”如遭迎面一击,身体重重仰倒。阿舍欲伸手抓住他,却扑了个空,“江宜”仿佛跌入另一重空间,向着无尽深渊坠落,阿舍则如同被无形巨手拎住后领,猛地拔地而起,两个黑夜分割开来——阿舍后背撞破禁锢,跌落在厚重的茵毯上!
“啊!!”
毡帐中愤怒的一声。
在外守候的伊师鸷一惊,霍然冲进来:“大王?!”
阿舍表情狰狞,握拳捶地,滚滚怒火亟欲喷薄而出。
“假的?!都是假的!”
伊师鸷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听见伊师鸷的声音,阿舍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似乎终于从梦中醒来,恢复了冷静。
“……没什么,”阿舍心中犹疑,疲惫地说,“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什么噩梦竟让阿舍如此失态?伊师鸷不敢问。
阿舍嗓子发紧,说:“梦见一个人满腔仇恨,大开杀戒,制造的鲜血可以载动船桨……梦而已,都是假的。”
继而他无意中瞥见帐中镜台。那物本是他母亲的随嫁,一直放在可汗牙帐,镜架以乌木雕凿,镜身则是金银平脱,点缀螺钿些微的闪光。台面上放着几根编发的彩绳。
“有谁进来过?”阿舍问。
“没有人,”伊师鸷答道,“我一直守着,寸步未离!”
“没有女人?”
“女人也是人。”
阿舍死死盯着那几根发绳,几乎以为自己仍未清醒。梦境与记忆,虚假与真实,如同不断融化的冰河,相互混淆。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人无法解释自己的梦境,他却几近相信——
李桓岭从未有过结义的兄弟。他被迫离开了病重的母亲,历尽艰辛征战归来,却失去所有,一怒之下血洗驿馆,鲜血染红了他母亲栖身的老井。
然而神曜皇帝以威严慈悲闻名,他可以对敌人残酷无情,对待同胞子民却宽忍仁厚,就算剁掉他的手指,陛下也只会剔下指上的肉,送给你做只骨环——又怎会一手造成灭门的惨案。
阿舍一向认为自己只学会了胡山的残忍,想要变得像兄长那样宽容仁善,只好在其中找一个平衡。江宜给他讲的动人故事,就像一个支木,维持着两个极端互不吞噬。现在有人要将这块木头抽掉了。
都是假的。阿舍心中想,仿佛为了说服自己。
清晨,沙州边城驿。
狄飞白买了两头驴,正用毛刷梳理它们的皮毛。他本准备买两匹马,然而马值黄金价,骑着两匹马出行,又漫无目的到处悠哉,太过惹人注目。狄少侠行游江湖以来,脾气虽大,如今要带个弱质书生在身边,也只好低调行事。
那厢,江宜收拾好东西过来,他怀里揣一杆鹅毛笔,袖里藏一卷神曜皇帝传记,手里握一柄雨伞。
“河西很少下雨。”狄飞白说。
江宜说以防万一,狄飞白于是露出写着“真啰嗦”的臭脸。
“雨水对我而言很是麻烦,路上可以慢慢讲与你听。”江宜说,毛驴甩着长尾巴在他衣襟上留下一串灰痕。
江宜看着那串痕迹忽然说:“昨夜我做了个梦。”
狄飞白百无聊赖,似乎不感兴趣。江宜自顾自说道:“梦见我牵着一头驴,走在路上。忽然有个人叫我名字……”
“然后呢?”狄飞白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
“然后我回头,看见那个人是我师父。”江宜笑起来。
“你还有师父?”
“当然。这个也可以路上慢慢讲。嗯……我想,梦应当是种启示。”
江宜说着,掏出鹅毛笔。
狄飞白叫道:“不是吧?!这你也要记?”
他一时又很有兴趣,凑上去看江宜如何在手臂上施术。然而江宜却抖开一面信纸,正儿八经地写起信来。
“‘弟子江宜书禀’……”狄飞白逐字逐句地念,说道,“你给师父写信么?”
“是的,”江宜说,“也许是师父梦中提醒我,别忘了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昨夜梦里那个人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江宜,你去哪儿’。是以今日我便记得要给师父发一封信。”
狄飞白酸溜溜地说:“你师父真疼你。”
那倒也不是,江宜心想,法言道人总是看向很远的地方,并不在乎眼前的人与事。他给师父写信,只是一种汇报,征求意见,或者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可以向师父询问。
狄飞白不仅当保镖,还要当钱袋子,给江宜出邮费,一看这封信竟然是寄往沧州,当即不干了:“有没有搞错?从最西边到最东边!这得多少钱?我都可以再买一头驴了!”
“没有那么远呢,”江宜忙说,“最西边还有金山脚下的石城……”
“石城早就没人住了!你是不是耍我?”
狄飞白嚷嚷着撂挑子不干,瞬间平地起狂风,抽得狄飞白合不拢嘴,江宜亟欲离地飞走。
“沧昂昂昂……州欧欧欧啊!……沧州!”
“沧州!”江宜双手拢在嘴边,“不在天边!就在眼前啊!”
沧州,海崖,雷音阁。
曙光撒向中原大陆,照亮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就是雷音阁宝顶上的火焰珠。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艰涩的呻吟,犹如一百年不曾开嗓的老戏子,一双云头十方履走下台阶,继而是一袭服青褂子,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头丝毫不苟的道髻。
法言道人走出雷音阁,晨光中的海面如同嵌满银线的绸缎,海浪轻吻着砾石滩,阁楼前稀薄的土壤里种着一株花,翠绿的花茎玉雕一般,花叶舒展而娇嫩,柔软如同美人唇瓣。
法言道人拿来徒弟留下的瓢,汲水浇花,迎着东方漫来的金光俯身打量花株——
一叶花瓣开了。
‘江家老爷真是缺了大德了……刨柳家人祖坟……’
‘那是个怪物!……也许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干净……’
无边黑暗里,充满泥土潮湿咸腥的气味,四面传来无数细小的声音,野草的根茎向下钻研,虫豸在泥土深处结蛹,将自己包裹成一粒灰头土脸的小石头。雨水摔碎在地面上,变成微茫的颗粒,落入泥土的缝隙。他睁着眼睛,缝隙里的雨水是亮银色的,犹如吸饱月光。
成千上万亮色的颗粒组成一道地底银河,从遥远的地方来,流淌向更遥远的去处。他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万千奔忙的生命仿佛就把他一个落下。
地面上铲土的声音停止了,那些人念叨着祭词,似乎烧了纸钱,他听见火焰在土壤中爆裂。他知道不是烧给自己。
‘柳老爷有怪勿怪!……’
那些人匆匆地走了。
他无聊地躺在地下。起初心中还有些恐慌,当第一铲土落在身上时他剧烈挣扎,然而手脚都被束缚住,等到厚重的泥土隔绝了那些人似是憎恶似是畏惧的目光后,他安静下来,反而感到又湿又腥的土壤十分亲切,好像他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不知道。他想象自己变成一颗种子,原本是死的,但在地底银河的浸泡下裂开外皮,就像睁开活的眼睛。于是结蛹的虫撕开茧衣振翅起飞,草叶抖落泥土挺起腰杆。
山一样重的负荷压在身上,他又想象自己成为山中的一块石头,与这重量融为一体。他的耳朵被迫贴在棺椁上,雨声里响起指甲刺挠的杂音——真吵。
这样想着,雨越来越大。
变成鬼可以与鬼为伴,变成水滴则不畏惧暴雨洪流,他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越走越远,变成任何存在除了他自己。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直到那雨水澎湃的轰鸣中有人在奔跑。
有人在雨中奔跑着呼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醒过来,想起自己原来是一个躺在棺椁上的孩子。
江宜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雷音阁的阁楼中——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被窗棂挤压成细细的线条,犹如在狭小的空间里纺织一段雾。
有时早上他去到阁楼见法言道人,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美则美矣,法言道人却不为所动,在那片朦胧的光雾里像座龛上神像。
待得半盏茶功夫,微弱的光雾就会散去,东来的日光逐渐变得强劲,化为一柄长枪,投射而来将法言道人钉在莲花座上。
‘今天你有什么想说的?’
法言道人睁眼看着徒弟,江宜有一瞬觉得她的眼神比旭日长枪更能刺穿灵魂。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江宜正在路上,修他的苦行道——准确的说,他正被人装在篓子里,用扁担挑着走在路上。
一柄伞撑开插在他头上,那些游离的光线正是被伞沿切割开。
大雨如注,倾打在伞面上,江宜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面鼓——原来如此,他记忆里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原来是一个雨中的梦。
说来惭愧,此刻一肩挑着他飞奔在路上的人,不出意外正是狄飞白,少侠如此任劳任怨,他江宜却在篓子里打瞌睡。
不过,也是无奈。缘因今日这雨突如其来,江宜二人正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连处避雨岩都寻不到。江宜被大雨一浇,顿时成了滩纸浆,动弹不得,狄飞白眼见他再这样淋下去就快化了,于是飞剑斩了段藤条,三下五除二编了个筐将江宜装进去,又砍了截树枝做扁担,继续赶路。
若要问沙州买的驴哪儿去了——某天狄飞白进城换钱时,江宜独自牵着驴在城外等候,被人给劫了。
狄少侠这个保镖当的,赔钱又出力,除了最初在沙州时嘴硬过几句,一路上是不离不弃。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当地人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出门揽活的镖师比比皆是,但凡找上江宜的,都被狄飞白挡了回去。
“天底下能有几人是我对手?有了我,你就不需要别人。”狄飞白如此说。
不过他的自信一向是在嘴上,还不曾实际地证明过自己。因此说到天下无敌,江宜想到的还是残剑。
其实,江宜并不喜欢路途中有太多人同行,他也没有多余的银钱雇佣镖师,只是看见茶寮里赤着臂膊的剑客武师,总是会想起残剑。
他想起残剑脸上时常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即使身处困厄之中也云淡风轻,不过这事不能叫狄飞白知道。否则狄少侠会通过批驳江宜冷血无情来掩盖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行路至天亮雨停,依然没有找到落脚地。狄飞白挑着扁担抬眼,前方是两座云峰夹溪流,山黛水翠,夏时涨水潢流挠漫。乃是进入且兰府地界的一处关隘,名唤清溪关。
狄飞白放下扁担,抖落身上水珠,掀起伞沿朝里看一眼——一路上他总担心江宜被水融化成糊状,顺着藤篓的孔眼流出去——幸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江宜只是变成了一种鱼皮状的胶质物。狄飞白四下瞅瞅,提着藤篓到得溪边一处晒台,把江宜倒出来,四肢摊开,晒太阳。
石皮的颜色透过江宜的身体浮现出来,狄飞白蹲下,握着下巴研究。
“我还没死。”江宜开口,发出类似海潮浮沫聚散融合的声音。
“我知道,嘘,别说话,”狄飞白说,“昨天是上卷,今天该是下卷了吧?”
墨色字迹从江宜胸膛、手臂、脸颊上浮现出来,狄飞白专心致志念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运之无旁……”
狄飞白神情如痴如醉,若非心中仍有一丝道德,简直恨不能把江宜扒光了看个够。
太阳出来了,江宜晒干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常,狄飞白只有趁这一时半刻,抓紧学习。
江宜默默躺平,忍受狄飞白的目光,心中想到世上之人当真千姿百态,有的人当他是怪物,有的人却拿他当宝贝。
当他将天书的故事告诉狄飞白后,狄飞白的第一反应是——“那么,你也有剑诀秘笈咯?”
天书乃是在七宝玄台上用黄金书、白玉简保存的天上天下一切事。凡人间有的,它都有,人间没有的,它也有。剑诀秘笈不必说也是有的。
可江宜说:“我们师门的规矩是,教外别传。你不拜我为师,我怎么告诉你呢?”
狄飞白于是露出古怪眼神:“你一介弱质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拿着秘笈也没有,为何不能教给别人?啊,我知道了,残剑大哥剑术如此高明,莫非就是从你处得到了秘笈?”
“那倒没有,”江宜说,“残剑是自己天赋好。”
虽则狄飞白没有拜师,然而每逢下雨天,江宜受到水汽侵蚀,天书便会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皮肤表面。这时候狄飞白就会推倒他,扒开衣服,骑到他身上……毫不客气地阅读起秘笈。
狄飞白读到通透处,如有所获,便闭目凝神思考,两腿盘坐,犹如打趺一般。
这时候江宜觉得他醒来就会化身绝世剑圣,一剑断开山棱……
不多时狄飞白睁开眼睛,发现江宜仍然湿淋淋地黏在石头上,就说:“我去周围打探一番,稍后回来。”
说完便走了。
江宜只好留在原地,这时候他已经和石头牢牢连接在一起了,谁想将他扶起来,便如将粘了糨糊的纸撕开一般,只会把他五马分尸。
江宜一边晒太阳,一边望天,天色结绿,云树缃缥,野无人迹——没有人倒还好,若是突然出现路人,看见溪流边躺着一具浮尸般的人体,会被吓死也说不定。
狄飞白做事就是如此不周全。
稍顷待得他回返后,江宜已略略将身上晒干,天书的字迹重新沉淀下去,他从晒台上爬起来,狄飞白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江宜说:“你的坏消息,是不是这附近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好消息,是不是虽然没有落脚地,但过了清溪关就是且兰府的地盘,咱们抓紧赶路,可以在天黑前到达俭浪镇?”
“答对了。”狄飞白说,将宝剑的一端递给江宜,容他抓着站起来。
狄飞白的宝剑乃是一柄素剑,通身无有任何雕饰,剑鞘亦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皮鞘。照狄飞白的说法,剑贵在能吹毛断发、劚玉如泥,只要材质好、锻工好,黄金鞘宝石柄之类的都是浮云。
此剑名为“牙飞”。
江宜起初说:“好名字,正所谓‘齿牙飞古雪,肝胆话清秋’。”
狄飞白则说:“那倒没有,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这柄剑能把人牙齿打飞。”
江宜抓着牙飞剑站起来,二人继续顺着清溪入关,两岸青山相对,猿啼鸟飞。不过须臾,晴空重又阴翳密布,厚重的云层外雷声滚滚。
狄飞白一手抓着剑,剑的一端牵着江宜,一手撑开雨伞,玩笑似地问:“今日莫非还能再学一次?”
江宜只觉得他的玩笑里尽是真心话。
“少侠兄,话说回来,你准备何日拜我为师?”
“没得商量,我的师父另有其人。”
“难不成,便让你白学了剑决秘笈?”
“怎么叫白学?我一路护送你没有耗费时间精力么?好啦,别说废话,靠过来一点,否则又要淋湿了。”
青年的臂膀修长有力,越过江宜肩头,将伞稳稳支在二人头顶。令江宜忽然想起他与残剑相遇也在一个雨夜。
江宜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残剑。不过那个两袖清风行游山川的潇洒剑客已经消散在苍穹之下。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江宜开口说:“对了,狄少侠,你知道为什么越靠近且兰府,雨水越多,甚至雷鸣不休么?这就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第31章 第31章 半君
未入夜,山中已泼墨似的漆黑,阵雷如成串鞭炮贴耳炸响,江宜根本听不清狄飞白说了什么,本拟今夜歇在俭浪镇,看这情况赶不了路了,也只好暂且在山中破庙躲避。
小庙荒废已久,磐石似的卧在雷雨中,远看仿佛树影重重间一只匍匐的巨兽。
狄飞白用外衣罩着江宜,二人跳进庙中。
一道雷霆划破天际,照亮横梁上的匾额。朱字已脱落得只剩下凿刻的凹槽——将军庙。
十二力士抬起一尊青年人的神像,面容端正,双目炯然,手中一柄楠木雕凿的巨剑。因年久失修,神像握剑的小指掉落在地,木剑从手中滑下,斜斜的戳在地上。
狄飞白一见就说:“正好,借我一用。”语罢将这柄供奉用的楠木剑取下来,抽出自己的牙飞剑,利落地劈成三截,又随处找来些散落的干草,升起火堆。
江宜很佩服,说:“神像皆有灵,你断了他的供剑,他会知道的。”
狄飞白道:“那又怎样?我快冷死了,少说废话。”
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白墙上,狄飞白问:“先时你同我说,且兰府整日暴雨雷鸣,乃因此处是雷公丰隆管辖的地界,这尊神像就是丰隆么?原来他是个使剑的!”
江宜道:“非也,请抬头看,牌匾上写的乃是将军庙,不是雷公祠。”
神像俯瞰众生的面孔显得十足冷漠,工匠将其双眉刻画得闪电一般锋利。他脚下踏着十二力士,其下基座上雕刻的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组成的舟楫载着这尊凶神行驶在黄泉道路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看来这里供奉的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狄飞白说。
二人齐齐仰望神像。
正沉默中,那神像幽幽的声音道:“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法号灵晔将军是也。”
江宜:“……”
狄飞白:“……”
江宜诚恳地道:“我就说,你斩了他的剑,人家是会生气的。”
狄飞白飞身弹起,抄剑跃向神像背后,于半空中震剑出鞘,幽光一现,锋刃抹向暗处,同时大喝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江宜观他出的这一剑,纵有赫赫风雷之势,尽藏于无声处,犹如闪电炸开前天色最暗的一刻,剑珥穿风而过,发出幽魂似的呜咽。眼见是这几日学习天书有了成果。此时无论是谁撞在了狄飞白的剑锷上,都唯有一剑两断的结局!
“少侠留手!”江宜呼喊不及,心想晚了,狄飞白脾气太急,二话不说就祭出杀招,若那藏身神像后的只是个无辜路人,岂不误伤了性命?!
但听那人大喊一声,竟然从狄飞白的剑锋底下滚了出来,抱着脑袋一路啊啊啊啊地滚向了江宜所在的火堆。
狄飞白亦是傻眼,一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向那人追杀过去。江宜忙挡在前面:“少侠冷静冷静冷静!”
那人躲在江宜身后,也道:“救命救命救命!”
“你是什么人?!”狄飞白愤怒,“你你、江宜你让开!”
“少侠息怒啊!请看清楚,这只是位毫不相干的路人!”江宜毫不畏惧,直接抱住狄飞白握剑的手——反正他被断成两半,重新缝上就是了——狄飞白却怕伤到江宜,只好勉力克制住怒火,收起长剑,满脸通红。
江宜身后那人附和道:“是啊,我真的是路人,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江宜回头,才见那人模样,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一身长衫在雨中湿透了,贴在身上,身材单薄脸孔白净,颇有些埋首案卷不见天日的书生情态。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书生自述是峨边人,前往且兰府探亲,只是且兰府正入万山圈子里,路难走得很,干粮都吃完了,又淋了一场雨,实在太累,遇着山中小庙便正中下怀进来歇息一晚。
“我胆子小,周围黑黢黢的,一个人过夜躲在神像底下安心一些。不料听见你们的交谈声,一时没忍住就多了句嘴。”
“你那是一时没忍住?”狄飞白又炸了,“你是故意吓人的吧!”
“当真没有!”书生急忙摆手,纳罕地道,“这位……少侠,何故对我如此大敌意?”
江宜从旁解释道:“这是因为,他极有自信的一招,被你莫名其妙躲过了,恼羞成怒也是怒……”
铿然一声牙飞剑又从鞘里冒出寒光闪闪的一截,江宜与那书生吓一跳抱作一团。
狄飞白紧咬后槽牙,恨恨收剑。
书生连忙解释:“其实是我吓得腿软,站都站不稳,只能滚出来了。哈哈哈哈……”
且说三人饥肠辘辘,冷雨破屋下,情形十分凄惨。狄飞白扛着伞出门,去得庙后荒败的菜园里,一番穷根问底,挖到了几颗芋头,丢进火堆里炙烤,权当充饥。只是那野芋头十足坚硬,堪比岩石,狄飞白一剑劈开,呈现出光可鉴人的切面,那书生只好捧着芋头发呆。
“这位……朋友,你不要么?”书生问。
江宜微笑说:“你吃吧,不必管我。”
书生颇不好意思,狄飞白冷笑:“别以为他是谦让,这家伙根本用不着吃东西!”
“那倒不是,”书生说,“这芋头太硬了,换我我也吃不下……说来相遇在此将军庙也是缘分一场,不知二位朋友如何称呼?”
三人于是自我介绍,那书生单名一个半字,没有姓氏,据说是峨边人的习俗。江宜便管他叫半君。
半君现身前,江宜与狄飞白正聊到将军庙的来历。说到此处,半君如数家珍,对二人道:“这位将军,乃是声名显赫之辈,飞升之前俗家姓谢,名若朴,谢若朴是也。据说他年少时因逞勇斗狠杀了人,被发配到越嶲之地修路,遇到了命中贵人,受其点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后追随麾下建功立业,拜官封侯。到如今将军庙也管着仕途亨通、外出平安,与武运昌隆。”
狄飞白听后点头:“不错,谢将军的那位贵人,姓李,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曜皇帝李桓岭,是也不是?谢若朴追随神曜征战天下,开创新朝,百姓对这段历史都烂熟于胸。只是边塞小镇的庙里,神像造得太帅,我一时也没认出来。”
中原的将军庙,造像一向以端庄雍容的风格为正统,即使是杀生证道的将军,也将其塑造得慈眉善目,尤其是难以从丰润的五官中辨别出年龄。
而清溪关的这座庙中,将军像未免太锋利、太清晰了,年轻的将军脚踏白骨舟横渡血海,煞气直逼面门。
半君说:“神曜皇帝飞升前,点了身边一批爱将同登白玉京,其中就有这位谢将军。他升仙后封号灵晔,掌管雷电霹雳。我想也许是因为清溪关气候常有雷雨,百姓才在此造了座将军庙,希望灵晔将军能收了神通,不要妨碍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