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作者:麦客  录入:01-19

商恪说:“回去就做。金鲤负书都说了什么?”
江宜道:“我被天雷打中,父亲疑神疑鬼,找了道士拿狗血抽我,又想把我活埋,可惜我死不了。他太害怕了,想来要是我待在家里,大家都会惶惶不可终日吧。母亲就托了师父,将我送走……哈哈。”
商恪很长时间没说话。
丝丝缕缕的凉风吹拂面颊,江宜虽不知冷,也感到风里的锐意。
商恪托着他臀腿的手又稳又紧,默默沿着金钵盂盛开的山路,走入尽头的日轮中,令江宜觉得他们会一起融化在这彤红的海洋里。
过了好一会儿,商恪才说:“对不起。”
“我猜到了,”江宜略有些得意地说,“虽然我还没有全部想起来,也不知道你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不过我会原谅你的。”
他没有听见商恪的回答,便伸手去捉他的脸,食指按着两边唇角往上推。
“你答应以后都陪着我,就原谅你。”江宜补充道。
商恪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宜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后颈。他的脸、手脚、躯干都是木头做的,是商恪一笔一划雕凿出来的,仿佛倾注了太多的心意,在这漫长的春日即将生根发芽。
江宜与商恪的新居坐落于涿水以南,嶂山深处的一座小村庄。
村庄与世隔绝不知魏晋,直到前不久的玄门事变,才从沉睡中惊醒。有一部分村人选择离开山林,去俗世另觅机缘,余下老弱病残留守,依旧过着数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春耕秋收的日子。
商恪在寻找碧心的过程中,来到了这座村落。其时白梅盛放景致绝佳,兼之村民之间互不打扰,又免去外界窥觊,便决定暂居于此。
他用一坛名都美酒,换了一间废弃小屋,花了数日功夫亲手将院落拾掇出来,种上花草,安置了茶桌与石蒲团,又在石桌上纹了面枰,心想也许江宜会喜欢。
等到他做完一切,才想起现在的江宜还只是个孩童,给他搭个秋千倒还更实在些。
江宜回到他身边后,两人经常外出寻找天书下落,有时一俩月都不知去向,有时又在某个月夜无声无息地回到家中,翌日清晨便能看见小孩儿又在荡秋千了。
村人对此甚少打听,原因这家里的两个人看起来就不太寻常。
小的那个年纪不大,说话却十分老成,有时一言不发地看着过路人,眼睛像幽深的山壑,令人对视时莫名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的这个脾气虽好,可有一身怪力,偶尔能见他单手举着整根的桃木从山里出来,带回家不知捣鼓些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因此有人猜测,这也许是两个修士。对这些经营神神鬼鬼的修道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这日,江宜在院中秋千上晒太阳,祛除身上的湿气。
夏花已快开到尾巴了,绿荫藤簟,梅子留酸,日长堪睡神思乏困。一只红嘴的椋鸟飞下枝头,落在他肩上,使嘴啄他耳朵。江宜抬手去摸,忽觉右手肘间滞涩,张口便唤道:“商恪!”
商恪正屋里用功,听见这声,紧着就出来,见江宜半卧在秋千上朝他举起一只手。
“胳膊好像坏了。”江宜说。
商恪捧起他的胳膊检查,眉宇间又流露出江宜熟悉的沮丧神色。
江宜本想抱怨一下,见他这样子,又换了副口吻安慰道:“你的雕工已经很好啦。给我上点松花油吧。”
商恪叹了口气,抱起他回屋里去。
家中收拾得十分整洁,唯独一张漆案上摆放各种杂乱的木工工具。商恪清理出一块台面,将小孩儿抱上去,俯身为他修理手肘。江宜漫无目的地扫视他放在案上的图纸,忽然说:“你在给我做新身体吗?”
商恪“嗯”了一声。
“太好了,终于不用当小孩儿了。”
商恪听了便笑。
江宜道:“下次醒来我就长大了。哎,也许能想起更多的记忆。商恪,我是几岁时候认识你的?”
商恪答道:“五岁”
“……我是说,长大以后。我记得在太和岛时,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
商恪想了想,他其实一直关注着太和岛上的师徒二人,只是在江宜的视线范围外。要说江宜长大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相见,那应当是作为镖师残剑,破柴房里收了小道士一枚铜钱的聘金。
“二十岁?”江宜说,“那你就为我做一具二十岁的身体吧。”
商恪说:“我还没有找齐你二十岁的记忆。现在算起来,大约也只有十五六岁。”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迟早会找齐的。我却不想再做小孩了。小少年也不行。”
“为什么?”商恪摸摸他的脸。江宜心烦意乱,脸上爬过一只秽字,在商恪掌心舔了一下。商恪面不改色地擦去。
江宜毫无察觉,冲他埋怨道:“不为什么。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儿。”
他这话说得却很孩子气。
塑造一个人的究竟是什么?是躯体,是记忆,还是情感?商恪意识到他的确不能再将碧心装在一个孩童的躯壳里了。江宜的记忆虽还未找全,但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与情感的波动,都已经十分成熟。
夜里,深山万籁俱寂,只有村庄那间搭着秋千的小院屋里还亮着灯火。
避世桃源,夜不闭户,今晚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者深夜造访,后院翻窗登堂入室。里间空无一人,主人还在前屋忙活。来者肆无忌惮,怀中摸出一支火折子擦亮——屋里四面皆是书橱,散发出樟木鲜明的气息。
来者摸出书卷点灯阅读,但见那些书简里写的似乎是某个人的游记。什么记四月游沙州,五月游南府,七月到东郡,十月抵洞庭……各地风土人情,明物见闻,皆诉诸笔下。又记旅途中结识的同伴,什么“四月朔日,时雨濛濛,于胜县郊外一柴房遇侠客者名残”、“夏至抵达且兰府,连日急雨,山庙过夜遇一书生,自谓名半”、“船出东海遇大浪,浪里出没斩蛟客,惊为天人”之语。
不过,这些同伴的下场看来都不怎么好。那人又写道:“五月中,残剑因我而死,死亡是永远的离别……”
“苦热的夏日,半君离我们而去,我尚未找到他的家人,也许永远也找不到……”
来者继续往后翻,书简上的名字又变了:“青女说商恪喜欢凡人,想修一颗凡心,他跟着我,也许是在观察我。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最不像一个人……”
“近来,我感到自己愈发地变了。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在我身上看不到他想要的,我不忍令他失望……”
“凡人的寿数比之天地神仙,譬如露珠翻落荷叶,眨眼而已。商恪说不会离开我,我短暂的生命对他而言,也许只是养一条朝生暮死的鱼……”
此人的游记,到得后来简直字里行间全是“商恪”。来者看得无趣了,放下书简,又去打量里屋的陈设,油灯的光照亮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冷不丁唬了来者一跳——那是个小孩,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来者。
那孩子的脸好冷,来者从没有见过这样没有一丝人气儿的眼神。
来者壮起胆子凑近了瞧,才看清这是具小孩儿的木偶。雕工太细致了,简直像活的一样,连眉毛都根根分明。
来者轻轻抚摸木偶的五官,感到有几分熟悉。
“是你吗?”来者小声地问,空寂的屋子里没有人回答他。
来者打帘出去,前屋点着明亮的灯火,环视之下,这似乎是个木匠的家。如里屋那孩子一般的木偶俯拾皆是,只是不如那具的精致生动,好像一个新手逐渐熟能生巧的过程,不满意的作品便被摆放在角落。而主人深夜仍俯首案前,手中进行着不知是第几件作品。
来者引起的动静,并未惊动主人。
他工作的漆案旁,一只白玉枕上托着一团莹光,儿拳大小,如冰似玉,只是表面布满蛛网般的龟裂。
“这就是碧心?……”来者小心翼翼,也不敢伸手触碰。
商恪的目光始终专注在手中刻刀上,鼻腔里嗯了一声回答。
“救他需要碧心与天书。我也找到不少散落的天书,”来者说,“但看你屋里存着的,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只是你怎么尽找与你自己有关的?我呢?你这样就算江宜回来了,他还能记得我吗?”
越说越起性,狄飞白一巴掌往案上拍,还没落实就被商恪截住,一手仍在稳稳地刻画木偶眉眼。
狄飞白一瞥之下,见那木偶身量与他等长,已是成人模样了。
“当心。”商恪说,语气仍波澜不兴。
狄飞白不满道:“我来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
“你不是到处派人打听我们么?迟早会找来的。”
“我听说你带着一个小孩子到处活动,”狄飞白说,“就知道你把他找回来了。可是怎么是个木头人?”
商恪垂眸:“我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狄飞白:“?”
商恪道:“玉石太重,纸壳太脆,皮革有味。桃木清香坚韧,用来做身躯,稍好一些。”
狄飞白:“我是问你这个吗?你没有找到他的身体,重新拼起来?”末了他又想起,江宜本来用的身体,与纸壳糊的也没什么两样,还不如木头结实。
他安静下来,看着商恪雕出一笔一划,一截木头就在他手下有了生命的雏形。眉梢、眼角、唇珠、温润的鼻梁、鲜明的脸廓、修长的颈线……
随着刀笔落下,江宜的形象渐渐从桃木里苏醒。可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狄飞白狐疑地想,江宜的确是这样的长相么?
他有过这样明朗的眼神?有过这样纯粹的笑容?像是刚刚步出学文馆的书生意气,天真得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许下缘分。
烛光昏暗,狄飞白看得眼睛有些酸了。
“就在屋里睡吧,”商恪说,“被褥和枕头都能用。”
狄飞白又看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了。雕刻到细微处,落刀只有一根头发丝的差距,商恪眼明手快,严谨得表情都没变过。狄飞白只得甘拜下风,揉着眼睛先去睡下。
夜里刻刀簌簌之声片刻不停,令狄飞白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总梦见一些奇怪的场景。一忽儿是八条腿的蜘蛛扑簌簌朝他爬过来,口中嚷着“徒弟徒弟,我是你师父啊”;一忽儿又是木头人不住地挠身体,对他说“你帮我看看,我好像长虫了”。
快天亮时,金阳斜照入户,落在狄飞白脸上,令他眼前一片白茫茫,恍恍惚惚以为自己起身了,打帘进到堂屋,正看见商恪将木偶的身体抱下地面,那木偶好似活了过来,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
“江……”狄飞白喉头一梗,说不出话,快步上前握住那人肩头。
“江宜!”
木头人回过头来,脸上全是白光——“啊!”狄飞白惊坐而起,方知是在做梦。
天已大亮。
村落里鸡鸣报晓。起身出去,堂屋里已经没人了,几案上只有残留的木屑。
“商恪?”狄飞白一边招呼,走出屋舍。小院里朝晖灿烂,梅枝探入弈棋亭,秋千在熏风里悠然摇晃。
狄飞白定定看着山前树林里,那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半仰着脸,迎接树冠漏下的光斑,又似久未见光明,而抬手挡在眉骨前。
他的动作有些艰涩,像是还不能熟练运用四肢,忽然脚下一软,扑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
狄飞白下意识想过去,却又退缩。梦里的畏惧攫住了他。
他停留在原地,看着商恪很快找了过来,蹲下来检查江宜的手脚关节,耐心无限地询问。江宜的耳朵还有些木,听不清楚他说话,便将细白的手指按在他唇上读取语言。商恪放任他的动作,说话间嘴唇贴着手指,像一个个温柔的亲吻。松软的草叶间,金色的光鱼儿在他们身上游动。
林里的风吹来,带着松快的气息。
院子里伫立的人已经离开了。
村外羊肠小道上,郑亭带着十几名护府君亲卫候了一整夜,终于等到狄飞白出来。李裕之后,世子是王府唯一的主人,上上下下都看管得很严,再没有他随心所欲的日子了。郑亭为狄飞白牵来坐骑,见他脸色不是太好:“见到了吗?”
狄飞白沉默着点头。
郑亭不敢多问。
人能死而后生,又能生不如死,世间之事,还有什么能值得惊讶的呢?
王府一行人翻身上马。狄飞白一声令下:“回程。”
“堂哥!”李飞霜从藏身的山石后蹦出来,一个鹞子翻身坐到狄飞白的马屁股上,“你要回去了吗?回去教我剑术吧!”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来了?”
李飞霜道:“你去见到了师公,怎么却不高兴?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师公的记忆没有找全,不记得你了?”
狄飞白抓着她就要甩下马去,被李飞霜反手抱住手臂:“哈哈哈,说中了?别急别急,记忆缺失是很正常的。复活一个人,就像逆行在时间长河里寻找散落的碎片,只要我们一片一片都找齐了,人也就回来了。”
“我倒忘了你有这经验。咱们这里还有个死而复生的人呢,郑亭。”狄飞白不无嘲讽地说。
郑亭眼观鼻鼻观心,哪敢说话。
那日李飞霜乘上前往沧州的运船,于河上遭谋害险些身殒,是阙剑引动的天火,击毁商船,点燃了传闻中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恒春木,救了她一命。
李飞霜大难不死后,总觉得自己变得不一样了。比如不用进食也不会感到饥饿,不必沐浴身体也能保持洁净,常觉神思之充沛,而举手投足愈发飘然轻盈。
听说当年江宜也是为天雷劈中后,得到了神启。也许,这发生在她身上的一连串巧合,是法言道人赠予她的一段仙缘也说不定。
“你有何赐教?贵人。”狄飞白尊敬地道。
“这个嘛,”李飞霜道,“这件事做起来,就像是撅地寻天,火里栽莲……”
狄飞白与郑亭相视而笑。郑亭道:“殿下懂的真多。”
马队沿着山路,迎向曦光。
李飞霜道:“当然啦,只是一个喻指罢了。譬如说,水中捉月,镜里寻头,刻舟求剑……”
水中捉月,镜里寻头。
刻舟求剑,骑牛觅牛。
空花阳焰,梦幻浮沤。
一笔勾断,休问风流。
谢谢连载期间读者朋友们的陪伴。之后还有几篇番外,交代一些正文里没有讲到的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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