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点头:“徒弟,你觉得,当年那些神仙,为什么要把天书交到我手中?”
“神仙又不是人,我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想法。也许那根本是一种没有脑子的物类。”
江宜说:“以前残剑对我说过……”
“你怎么又提起残剑兄?”
“……突厥金山下,与且兰府,都是秽气积郁之地,到了东郡横屿,海上亦是秽气翻腾。我们有意沿着李桓岭的道路游历,我想这未必是巧合。残剑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现在想来,的确我们每至一处,都必有所作为,清理污秽之气。也许在东郡还有该做的事。”
狄飞白大感意外。
江宜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他这人虽然总似在找寻什么,却绝不是在自找麻烦。遇到事情,他是躲得最快的一个。每与他周游四方,狄飞白总感到与其说江宜目标明确,不如说他是漫无目的。
江宜究竟要做什么,毋宁说连他自己都还不清楚。
“这不像你的作风,”狄飞白说,“突厥人想让你给他们的可汗送灵,是有求于你。谢书玉治下不严,让你被掳走,是有愧于你。徐牟可对你没那么客气,就算想插手,也没有余地。”
“徐大人未必不会有求于我,”江宜话说了一半,想了想,“罢了,且静观其变。船上三日劳动筋骨,先容我休息一宿。”
第80章 第80章 徐牟
王征乃是听信了江宜的话,派了儿子前来东郡听训,江宜隐隐有种预感,这事之后或者还有他的用武之地。
狄飞白不敢苟同,因徐牟与宗训见面就摆了他一道,他心中始终不信任,巴不得早点离开东郡。不过他答应了风伯屏翳,一路护持江宜,也便随他一同留下。
初几日风平浪静,二人闲游静待,这日到得东郡道院外。
江宜问:“传闻李桓岭设立道院,座下收了五十弟子。这五十人中十八般武艺各有特色,你可知其中有否高手剑客?”
狄飞白道:“我哪里知道。这五十人是民间故事,朝廷著作局编撰的史书中从未正式提到过。单我小时候听到的版本,都不下三种。”
“我那本神曜皇帝传里,”江宜说,“倒是介绍过,李桓岭自己乃善枪法,弟子中亦不少枪法高手,却没有一个剑客。”
“这有什么奇怪。师父教什么,徒弟自然学什么。神曜陛下大名鼎鼎的先帝剑,那是他成为天下共主后,集百兵之英炼成。登基以前,他大概只用过长枪吧。”
江宜一想也是。
那本野史传记中提到的,有名讳的弟子,凡有四十九人。
巧合的是,道院先帝殿中壁画上,如宗训所言也只有四十九人。
一想到这,江宜脑海中自然而然便浮现出那只使剑痴鬼的模样。
寸刃说它是剑器修成的果,具有出神入化的武艺,其主人生前定当也是一代高手。能与寸刃一较短长的剑客理应青史留名,然而却连江宜都想不起来,东郡何时出过这样的人才。
“我想再去道院里转转。”江宜说。
“你随意,我就不去了,路边茶寮等你。”狄飞白对读书的地方兴趣不大。
道院学生不少,不过都随来随去,日常看不见多少人。
江宜百无聊赖,走过冯仲衣冠冢与谢若朴洗剑池,心头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线索。到得先贤塔外,竟看见多日不见的寸刃。
寸刃正背身与人讲话,对面那人朝江宜看来一眼,却是个手中一柄竹苕帚的老妪。
“他来了。”老妪道。
寸刃回头,招招手,示意江宜过来。
“这几日我在海上,与它先后交过几次手,都没有结果,干脆先回城再说。”寸刃道。
江宜这才知道,寸刃消失的这几天,原是去找痴鬼了。
老妪道:“以你的道行,也拿它没办法?”
“若是这么简单,十五年前我就解决这个麻烦了。此事我正要问你,一向是由你负责看管它,怎么叫它给跑出来了?”
老妪道:“现在来追究责任,不是时候。姑且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再问罪不迟。”
扫地老妇气质寻常,平平无奇,若是平日里与她擦肩而过也不会留意。然而听寸刃与她谈话的口吻,却竟然也非等闲之辈。
寸刃道:“你误会了。我是奇怪,它虽不好摧毁,终究是本体材质特殊的缘故,自身修为并没有多么高妙,何以能突破当年我们设下的禁制?”
老妪忽然被激怒:“当年禁制由你亲自设下,出了问题,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妪转身就走,苕帚扫得满地飞灰。
寸刃一时无奈,看眼江宜。
二人相顾无言。
因江宜特地来看先帝殿里的壁画,寸刃便陪他进去。大殿内先帝座像威严,手各一书一枪。
寸刃说:“我就是用这柄定海枪,镇压了那只痴鬼。”
江宜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有些发懵。
神曜座像手中的长枪,乃是依据塑像高大的尺寸量身定做,非是寻常长枪能比,若是倾倒下来,只怕能将小小先帝殿砸个对穿。而寸刃的意思,似乎这定海枪不是普通造像,却是真真正正的神器?
“十五年前,”寸刃说,“东海有剑鬼作乱,帝君派我前来平定。我与那只痴鬼交手不下数百,击退它很容易,却无法摧毁它。我猜测,应当是它原身的剑,材质十分特殊,金刚不坏。我只好想了个办法,将那剑鬼捉来,镇压在此殿中定海枪下,由青女日夜看管。此后风波一度平息。想不到,十五年后,这只痴鬼又跑出来了。定海枪乃帝君留在人间的真灵法器,有帝君法力加持,断然不会让那只鬼如此轻易地挣脱,此事当真莫名其妙……”
寸刃说着陷入思索。
江宜却是越听越懵然,已不知道寸刃话中到底哪一句才是重点,只觉得被钟杵接连迎面击中。
“青女?”
寸刃看他一眼:“唔,就是方才那老妇人。”
江宜:“…………”
“祂本不是那模样,只是喜欢以那副皮囊行走世间。待在这间道院扫落叶,也有数百年光景了。”
怪道那老妪临走前剜来的一眼,冷冽冽犹如风刀霜剑。
素娥倚月,青女履霜。
这又是一位正神。祂的衣袖拂过,则草木结霜,足迹走过,则凛冬降临。玉露凉风急,解脱旧罗衣。
寸刃道:“你对那个王征所说,夜里风急雨骤,黑风作乱,其实并不由他。”
江宜道:“是因那只痴鬼所致?”
寸刃点头:“不错。”
江宜没说话,心想,或许不止夜里风雨,就连那颗祸乱紫薇垣的客星,也与它脱不了关系。
至少在且兰府时,半君一直陪伴他身边,说明那时候痴鬼还没有逃出定海枪下的牢狱。来到东郡前不久,天生异象,咒禁生以秘宝卜算祸星降落在东海,隔天他们就在海上遇见了引发滔天秽气的痴鬼。
痴鬼究竟什么来头?
“我试着查访过它的来历,但因年代久远,没有什么线索。直到它在你身上留下‘翦英’二字,也许是剑的名字,也许是剑之主人的名字。才算有了收获。不过仍是不知翦英是谁。”
江宜说:“你说它漂泊海上,一心找寻某物。若翦英是它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到处找寻自己?多半是主人的名字。剑之一生何其漫长,主人不过肉体凡胎,若不能成圣,百年就寿终正寝,此后独剩一柄剑,四处寻找主人,执念成痴,还算说得过去。”
寸刃若有所思,点头。
江宜偷睨他的侧脸,只觉没有半分与从前的月下仙人相似。神仙行走人间,换皮囊犹如换衣服,一切结缘与因果,都随皮囊同被抛弃。若不是寸刃自己承认,残剑与半君对江宜而言将永远是不幸早逝的好友。
像那剑鬼一般,用漫长寿命寻找一段早已人走灯灭的缘分,痴心如此,能有几个?
江宜有些踌躇,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寸刃,却拿不准两人如今的关系。寸刃对他而言,究竟是如从前残剑与半君那样无话不说的友人,还是需要恭敬以待、敬而远之的神仙。
眼前此人虽然披着寸刃的皮,内里却完全是个陌生人。江宜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真正的月下仙人,祂的真身是什么,性格如何,是平易近人的,还是高高在上的,甚至连祂的真名都不知道……
寸刃不知道江宜的纠结,遗憾道:“本是帝君吩咐我办的事,现今出了差错,我得负责将那痴鬼捉回来。抱歉暂时不能与你同行。”
江宜道:“这个……不妨事,有狄飞白跟着我,不会有危险。”
寸刃欲言又止,静默片刻,说:“痴鬼一向只在东郡徘徊,我不会离开东郡,若你有需要,知道怎样可以找到我。”
“我知道。”江宜说。
他难免失落,为了掩饰,去数五十弟子斗海贼图中的人头。数来数去也只有四十九个。
寸刃又说:“对了,王慎情形如何,你知道么?”
江宜摇头。
“那孩子毕竟是你带来的,不如去看看他。”
寸刃说罢,江宜只觉身畔一团清风骤然散去,再回头,大殿内惟余他一人而已。
因寸刃一句话,江宜方记起王慎,约了宗训出来茶寮一见,想问问王慎的情况。
宗训虽则不愿表露,言语中却有几分焦躁。几经盘问,终于吐露实情:“王慎现被关押起来,等候问罪。”
江宜意外:“你们不是为了招安王征?怎么把他儿子关起来了?”
“这个,非是我们所愿。王慎初到东郡,大人就好生款待亲设宴席,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被朝廷上某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弹劾徐大人与海贼私下勾结,有意纵虎为患从中牟利。又因星象一案迄今没有定论,为有心人暗中引导,锋芒指向徐大人,大人他不堪压力,为洗脱嫌疑,只好暂将王慎关押起来,平息物议……”
事情的走向是江宜没有料到的,狄飞白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宗训压力很大,平日端得风度翩翩,眼下也禁不住抹汗:“大人上书斡旋,还没有结果,如今放也不是,关也不是。我只是小小幕僚,此事乃是朝堂势力博弈,我能做的终究有限。”
狄飞白嘲笑道:“宗先生怎么就只是小小幕僚了?幕僚能做的可是多得很。小可献计献策,大可代主行事。你不是引天下第一幕僚冯仲为榜样,冯仲当年能助神曜陛下赢得天命,你就是助徐牟摆平非议,又有何难?”
宗训不敢说话。
江宜叹气,王慎受这牢狱之灾,也有他几分责任。难怪寸刃会特意出言提醒。
宗训道:“此事也是遗憾。多亏了大师襄助,我们才有机会请来王慎,本来是个宝,不想却成了烫手山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时候若能将王慎平安无事送出东郡,反倒才是帮了大忙。”
宗训心中抱歉,亲自为江宜斟茶,可惜江宜不能沾水,被狄飞白一脸冷笑接过,一饮而尽。
他早对徐牟宗训不满,乐得见他们麻烦缠身。徐牟宗训敢算计于他,若是依狄飞白的心意,绝不会让江宜插手帮忙。
第81章 第81章 徐牟
王慎被徐牟亲自下令关押,结局就只有一个——从此王征不可能再相信东郡任何冠冕堂皇之言,以平和手段化解海贼之患已成幻想。
狄飞白道:“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你也帮不上忙。说要清理东郡的秽气,又能怎么办?”
客店房间里,江宜窝在罗汉榻上读传记。
听得狄飞白发问,江宜的视线离开书卷。
东郡的秽气乃是由东海日益发生的匪乱积淤而成,诱因却不在王征,而是那只逃离先帝殿的痴鬼。要想如金山送灵、且兰雷雨一般疏导东郡的秽气,不仅要遏制海乱,还要解决痴鬼,这又谈何容易。
仅凭一己之力,恐难改变大局。江宜亦不愿去逞强。
“至少王慎的事我不能不管,”江宜道,“徒弟,还要拜托你去做一件事。”
王慎被关在龟狱之内。徐牟为了给他行方便,特辟一间牢房,软榻春凳灯烛燃香一应俱备,伙食更是无可挑剔。可惜这些都是无用之举,蹲牢的王慎更不可能因此而谅解他。
狱卒每隔一刻钟前来探看,王慎都怒目而视,把酒水吃食扫到地上,大骂徐牟没有信义。
在狱中关了三日,王慎渐从最初的愤怒,变得有了恐惧。只要他爹王征还在,徐牟就不敢杀他,可却也不放他走,难道要这样将他关一辈子?
狱卒又来送饭,王慎骂道:“天杀的徐牟!两面三刀!小人做派!让他来见我,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狱卒低头掏钥匙,试过一遍都打不开锁,遂一手摸进怀中。
王慎不说话了,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狱卒示意王慎退后,怀中精光一闪,顿时王慎脸颊犹如被利气割过,忍不住闭眼,只听铜锁哐啷断裂。
那狱卒一脚踹开大门:“走。”
“我的剑!”
“什么剑?”
“我的佩剑!”王慎急忙说,“被他们收走了!”
“放哪儿了?”
“不、不知道……”
王慎眼看狱卒翻了个白眼。
“我拿钥匙时,看见那屋子里放着许多器具,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剑。”
狱卒带着王慎,光明正大往外走。王慎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那一声“走”不是劫狱的走,而是徐牟要放他走?
很快遇见其他狱卒,就打消了王慎的疑惑——那人藏在怀中的手,摸出一根素棍,连消带打,眼疾手快,便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听见,将一路狱卒全数放倒。
王慎何曾见过这样利落的身手。从总制署的牢狱里杀出去,与从容不迫地走出去,那是两种境界。
那人带他到狱司所在的监室,狱司方从案几后惊慌起身,那人手中素棍递出去,轻描淡写点中狱司咽喉,狱司两眼一翻倒地。王慎:“…………”
他已听见四面八方有脚步声追来,那人丝毫不慌,也不催促,任由王慎在案几立柜里翻找。四方晏平剑被埋在一堆案牍下,王慎一把抓在手,连忙随那人离开监室。
龟狱外,百来号人将大院团团围住,六角望楼上翻出数十把弓箭。
王慎喊:“你究竟是来救我还是害我?!”
那人表情不屑,朝王慎手中剑看一眼——王慎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他知道那一眼的意思:剑客有剑在手,天下哪里去不得,何须畏首畏尾?
龟狱士兵逼上前来,长戟如林。那人手中一根素棍,迎上叉刀刃剑,勾援划破棍身,那人使寸劲一震,棍破剑出,长虹一现,三叉两刃刀齐根断去。只见那人仗剑欺身而上,剑舞圆融如意,点、格、绞、刺,目瞬之间就卸掉兵器无算,包抄之中被他杀出一条缺口。
王慎紧跟其后,只觉根本无自己用武之地,空有四方晏平剑在手,还没有遇到敌人,已经被那人先解决了。
眼前只有那人手中剑光清晰可见,如月出海,如日方升。
王慎自视甚高,却何曾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技艺,于万军之中不伤一片衣角,自在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他几乎看得呆住。
望楼上正要放箭,宗训急急赶来:“住手!快住手!”
那人一把提起王慎后领:“人我带走了!”
语罢脚踩勾援借势而起,飞身上得屋檐,抓着王慎几个腾跃落向墙后。
中庭内群兵将宗训看着,宗训怒道:“看什么看?哎呀,人都走了,还不放下武器……”
巷道中,狄飞白脱下身上狱卒衣袍,里面是穿戴整齐的武袴箭袖,显见行动前也是有过一番计划的。只是不知道这么张扬的作风,是不是行动中的一环……
他二话不说,就走在前。
王慎蒙在鼓里,只能跟随,问道:“是我爹派你来的?你是谁?我们现在去哪儿?徐牟的人会不会在城中搜捕?”
狄飞白浑身散发不耐烦的气场,专走无人小道,巷中阒寂无声,两边尽是酒楼客店的后院,墙角桂树黄花点点,暗香浮动,已是冷露凉秋时节。
“最后一个问题,”王慎硬着头皮道,“有没有更换的衣物给我?扯片面巾蒙脸也行啊。”
狄飞白停下,回头面带讽意:“不需要。已经到了。”
他推开一扇栅门,让王慎进去。此地不知是哪家后院,流水淙淙,一只竹笕滴水,沿飞石小径入楼,到得某间房门前。狄飞白道:“你有什么问题,进去问里面的人。”
王慎懵然,进屋,窗前看书一人听见动静,抬头看来。
“啊!是你!”王慎大怒,立即要拔剑,手臂猛的剧痛,被狄飞白一指头点在麻筋,松手剑落。
江宜抬手示意对面斟好的热茶,诚恳道:“王少爷,生什么气呢,有话好说。请坐。”
王慎愤懑不已:“有什么好说的!你设下阴谋诡计,巧言骗过我父,让我来东郡,又把我关起来威胁他!我父子二人是信了你的鬼话才中此圈套!”
江宜道:“所以,这不是让我徒弟亲自跑一趟,把你捞出来了么。”
王慎傻眼,下意识回头瞧去,只见狄飞白抱臂靠墙而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他他、他是你徒弟?”
“然也。”
“你你你、你原来是个剑客?”
“我只是个修道的文人,不过他确实跟着我学剑术,这其中有许多渊源,说来话长,咱们还是谈谈眼下最紧要的吧。”
“我不跟你谈!”王慎道,“你这人巧言善辩,连我父亲都能被你说动。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只怕又被你卖了!”
江宜道:“那好吧,我们不谈别的,只谈谈怎么送你返回横屿。请坐,请坐。”
王慎:“……”
王慎半信半疑,对面落座,下意识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发现浓淡合度水温适宜。
“你……与徐牟宗训不是一路人?”
“先前我只是帮宗训一个小忙,并非有意欺骗你父子二人,我与宗训的本意,的确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只不过事不遂人愿,有些意料之外变故,才致使你受牢狱之灾。事情起因有我一半责任,自然要负责把你妥善送回横屿。宗训先前欠我一个人情,请他高抬贵手,背地里行些方便,应该不难。”
王慎默然喝茶,半晌怀疑道:“你要帮我,可是和总制署作对,不害怕么?”
江宜和气道:“我们不是东郡人,总制署就是想算账,也找不到人。”
狄飞白一声冷笑:“我师父冒险救你,你不赶紧跪下谢恩,还废话这么多。你若是果然有良心,就该老实配合,早点滚蛋,免得给我们找麻烦。怎的这般磨磨蹭蹭,没点气魄!”
王慎早被狄飞白狱中露的一手震住,被他一顿训斥,竟然无从反驳。
他心中自知,留在东郡是任人宰割,除了这条死路,别的什么路他都认了。当下再不质疑,老实在客店中住下,听候江宜安排。
自王慎狱中脱身,数日以来,城中没有走漏半分消息。总制署没有发布缉拿告示,宗训也没有私下里来找江宜。
这倒是不出所料。王慎被关押,本也是个机密,徐牟不敢和朝廷作对,但也不想就此与王征结死仇,只能在二者之间勉为周旋。
只是出城与水运的盘查更为严格,暗中搜寻王慎下落。
是日风清云收,狄飞白驾马车出东郡,南垣门下侍卫盘查,见车内是个帔褐衣青的道士,乃放行。
江宜挂起车帘看书,南垣门楼高大的阴影从头顶移向身后。
他将皇帝传收进袖袋,钻出车外,狄飞白一脚登在横辕上,随手扯动缰绳。
“徒弟,”江宜说,“我看你最近似乎有些不满。你是觉得,我不该多管这闲事?”
狄飞白答道:“错,向来我也是爱管闲事的,怕麻烦的人是你才对。我只是觉得,这姓王的是水匪,杀烧抢掠无恶不作,虽说是因你之故被捕入狱,你将错就错让他被砍头也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又救他一命。”
江宜笑道:“唉,徒弟,为何你杀气如此之重?”
他坐在车辕上,半只肩膀靠着狄飞白,推心置腹地道:“你知道,昔年李桓岭为什么要开创东郡道院?路上还长,且听我讲给你……”
马车徐徐而行。道路杳杳,乱红飞过,天尽头隐隐是青山挂霜。
第82章 第82章 徐牟
东郡道院被视为李桓岭最有远见的一步棋,其意义绝不仅在于培养出了那些为他出生入死的武将。李氏能以东郡为根基,进可征伐天下,退可闭门自守,道院的读书人功不可没。
教化治世,经营治国。喊打喊杀是不可能收服东郡民心的。
“杀王慎,就是逼反王征。此人能占据横屿致官兵久攻不下,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占了其二,他又有野心图谋,设若以此为借口,与东郡势不两立,则徐牟更是骑虎难下。杀了王慎只会因小失大。”江宜说。
他已摸清狄飞白的脾气,狄飞白虽目中无人,一向却不敢非议李桓岭。搬出神曜皇帝一定可以震住他。
江宜继续说:“徐大人也作如此想法,或许咱们救走王慎,正合了他心意。他非但不会追究我们的过错,反倒得感谢我们。”
“你不会是料到徐牟袖手旁观,才敢去救王慎的吧?”狄飞白怀疑。
江宜笑笑。
狄飞白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想到你先前提过,东海上秽气滔天,每逢阴雨就形成一片漆黑海雾,情形十分可怖。这些秽气都是因王征而起,想当年便是神曜陛下征讨东海,都未必有如此严重的罪业。思及此处我就觉得可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狄飞白只是愤懑之言,江宜却愣住。细细想来,那片黑雾笼罩的海域,果真仅凭王振一人之力就可以造成?
马车内轻微响动,江宜启帘探看,只见底板被两边拨开,王慎小心翼翼从车厢下钻出来,松了口气,朝江宜比个噤声动作。
此刻已在东郡城外,王慎暂时安全了。
江宜放下帘子,翻出皇帝传,倚坐读书。
狄飞白一鞭抽下,马车驶向池州。
行至过午,王慎一直缩头缩尾,只知路上不曾停歇,却不知身在何处。终于马车停在道路旁棚舍,三人吃饭休息。
王慎心虚环顾,不见追兵,道上人烟寥寥,仅有棚舍中三二旅人,吃茶添饭。
他放下心来,随口道:“这是什么地方?恁的荒凉。”
堂倌答:“这里是红柳坡,离池州城不远啦。”
“坡上寸草不生,怎么叫红柳坡?”
“以前可不是这样子,以前这里树木成林,季春时节飘絮好像下雪!”
两碗热腾腾的面片汤,刚出炉油香皮脆的胡麻饼,再加片两斤牛肉。王慎早饿得心慌,忙开动,与狄飞白一人一碗大快朵颐。徐牟虽好吃好喝招待他,在牢狱中毕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