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亭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不信……你让我怎么相信啊!一夜之间,王爷疯了、世子疯了,连朝廷钦差大臣也疯了啊!我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人!现在发令的人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疯的不是我啊?!”
郑亭崩溃,看那情形也离发疯不远了。
“郑兄,冷静啊。现在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江宜鼓励道。
商恪也同情地点头:“危急存亡之秋,方见人心。”
郑亭清泪两行。
他在王府任职,说穿了只是讨口饭吃,郢王府树大好乘凉,天塌下来有王爷世子顶着,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轮得到他。
“我虽从小给世子擦屁股,但这么大的篓子,我可揽不了,”郑亭道,“大师,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官僚问我要人,王爷和狄大人一个都交不出去,我怎么解释?两州旱情十万火急,朝廷每天都等着消息回报,出了这事你是瞒不了多久的。”
江宜听了他的话,思索片刻,认同地说:“你说的对。既然如此,那就上报好了。”
郑亭反而傻眼了:“啊?”
“皇室起家便是因神曜皇帝飞升之故,若说当今天下谁人还能沟通仙凡、天人感应,那圣上必然是当仁不让。郢王、世子与大将军,因玄门斗法之故,神志受损。这个解释想必圣上是可以接受的。”
郑亭意识到江宜是认真的:“…………”
此间唯一能置身事外的,就只有商恪了,这等局促的气氛下竟然呵呵笑了两声。
郑亭当真是骑虎难下。这事他担待不了,可要交代出去,能通知谁,不能通知谁,先通知谁,又另有一番讲究,还须得从长计议。
“鳌山地动,洞玄观半毁,必有好事者上山探查。此地待不得,”郑亭道,“我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弟兄,趁夜里把三位先带回王府安置。无论如何,要保证王爷世子与狄大人的安全。”
岳州郢王府。
王妃阿岘故去以后,她居住的佳木园就成无人涉足之地,每年只在节日设祭饯飨宴,平时看管甚严,等闲不许旁人进出破坏了园中旧貌。
郑亭设计逮到狄飞白,就是将人先藏在此处,瞒过狄静轩的耳目。这番全军覆没,三人都被郑亭安置在佳木园。
原先园中养着荷花、梅花、芙蓉、桂蕊、碧桃、芍药、秋菊、春梅、青枫白柳、翠竹红杏等等,无论四季都色彩缤纷,即使主人离去,六年来也一直精心养护。灾年下来,草木都败光了。
园子里,狄飞白跑来跑去,大叫“门?门呢!”。狄静轩对着空气打拳,不停道:“住手!你快住手!”。李裕则在枯竭的池塘边聚精会神地蹲着,虽不知他又变身成了什么,好歹算比较安静省心。
这时狄飞白从他面前跑过,李裕猛扑上去抱住他双腿,两人齐齐摔倒。
“啊!”狄飞白惨叫——李裕一口咬住他小腿。
张朝——郑亭的心腹之一——连忙将两人分开:“使不得!使不得啊王爷!哎哟!”冷不防被李裕挠了一爪子。
狄飞白浑不在意,只顾念叨着门、门在哪里。张朝问:“世子爷,您又是在找什么呢?!小的帮您找来?”
狄飞白充耳不闻。那厢狄静轩张牙舞爪地经过,顺手给了张朝一拳。
张朝捂着一只眼球:“老大!老大你在哪!这工作我不干啦!”
郑亭与江宜在南窗下说正事。
郑亭道:“世子说,大师你有办法医好王爷的病,那怎么三个人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犯病了呢?三个人的病,你还有法子治么?”
江宜道:“首先,疯不是病……”
看见郑亭的眼神,江宜改口:“好罢,不说这个。他们的情况,十分复杂,除了依靠自己,外人很难帮得上忙。我虽没有把握,不过另一件事却有些眉目。”
“请说。”
“事关两州大旱。”
郑亭将信将疑:“对,大师你说过,洞玄观乃是一个瓮中之局。观主……善见唆使王爷取缔了霖宫,移走雨师像,导致雨师离开洞庭,不再庇佑一方土地。不过,修葺宫庙,这都是早几年的事了,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今年发作?奇也怪哉。”
“有一点线索也好,先去霖宫看看究竟吧。”
“唉,为今之计,死马也当作活马医了。我立即安排下去,大师等我通知。”
郑亭匆匆走了。
西风飒至,斜阳照壁,江宜一人独坐南窗前,仔细思量。
他捧出袖中一物,熏炉生出丝丝缕缕的紫色烟气,盘绕在那物周围,竟似烟云幻形,十分虚无——那是先前在内观之境中,被江宜带出来的手毬。
江宜若有所思。正这时,一只沁凉的手落在他脸侧。
商恪悄无声息,出现在江宜身后。
“你的时间不多了,”商恪说,“必须尽快找到雨师,用无根水净洁身体。”
他的手指抚去爬上江宜脸颊的秽字,令其化作一股黑烟消散,继而往下,轻轻扼住江宜的咽喉——衣襟遮掩下,无数秽字正从心口生出,前仆后继地涌上脖颈。
“天开地通,玄气朗清。皆如玄符,伏法帝庭……”商恪口中诵念,指尖金色玄符迭出。江宜的衣襟无风而鼓动,显露出漆黑一团的胸膛。商恪的手没入他前襟,点在心口三寸,金光大炽,一瞬进入江宜体内。
“商……”江宜想要说话,却如遭雷殛,眼前煌白不能视物,只如有千万只蚁虫在皮肉下钻动,止不住发出风过树叶般的婆娑声。那感觉令人作呕。
商恪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你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就会为秽气所趁。凝神静守。”
他没有问江宜刚才在想什么。
江宜默默忍耐,手指发着抖触摸商恪的眉峰、鼻梁。商恪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每每出现都借用寸刃的皮囊,兼之行踪神出鬼没,江宜有时还没看见人,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然而一回头,那股月下凌波、剑斩霞云的仙气又消失了,仍然是落拓不羁的浪客寸刃。
仿佛逝波残照,不能留驻。
第113章 第113章 漭滉
在郑亭的主持下,城中洞玄观闭门谢客,将东跨院缩小版霖宫里的雨师像请出来,由江宜主持祭天仪轨、焚香祷告。
是日正是腊八节,本应千家团聚、万民同乐,却因此灾年而显得寂寞索然。
相邻州府平粜来的粮食与义仓在城池四门设立粥棚,沿街飘散腊八粥的香味。曲艺人用筷箸打拍子,唱道:“只此也堪果腹,快围炉、分舀小匙相续,饱暖交加,消受人间清福……”
打粥棚经过,分粥的物务官一见郑亭便道:“郑统军!且慢且慢!”
郑亭与江宜、商恪三人方从霖宫出来,周身带着一股浓郁的线香气味。物务官近前来悄声问:“你身上这味道,是又去宫庙了?我说,王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郑亭:“……”
“你就别瞒着我们了。王爷哪次消失不见,不是躲进鳌山洞玄观里去?我听说,日前狄大人也上山去了,他二位是在山上商议什么吗?救灾如救火,如今情况危急,哪容他们私下慢慢有聊?有什么话摊开说嘛!”
郑亭烦恼道:“哎,大人,你别为难我了。王爷狄大人不在,自然有别的话事人,有什么问题,你们去问他好了!”
“郑统军!郑大人别走啊……”
郑亭心中有鬼,埋头走路,一忽儿就把粥棚甩远了。
“若是有法子解了这场旱情,就谁都不为难了。”郑亭叽叽咕咕一阵。三人走在街上,正撞见前面一间铺子打着酒幌。
这年岁竟还有铺子开门做生意,做的还是酒水生意,当真是奇事。
郑亭一眼看见那酒幌,就对江宜商恪道:“这家酒铺在岳州传三代人了,端的是间老字号。二位,你们听说过八百里云梦的一茶一酒吗?”
不待回答,他又说:“这家卖的就是一酒——醉梦千秋。他家酿酒是祖传的手艺,不过早先并没有此盛名,据说是一位先辈捡到了号称神仙醉的老方子,据此改良之后,酿出了闻名遐迩的醉梦千秋。每年秋熟后新酿的一批酒出台,客人们闻风而至,场面热闹,足可称为佳节。唉,年年斗酒,今年无酒可斗了。”
话语中尽是遗憾,语罢带着江宜二人,黯然打道回府。
且说那酒家的掌柜方从城门下领了腊八粥,在柜台后窝着喝米汤,门外忽然进来一行客人。
“老丈,有酒吗?”
店家抬眼,心中愤恨:“呸,流年不利,水都喝不饱,哪来的酒喝?”
“咦?没有酒喝,你这店怎么还开着门?”
“若有往年的熟客,还有个歇脚唠嗑的地方,略尽人事罢了。”
“听说你这酒,三碗不过岗,是真事否?”
店家傲然嗤之,说:“那你来的不是时候,早几年来,亲自尝尝就知道了。每年斗酒大会,都有人逞英雄,喝到最后无不出尽洋相。去年还有一人,号称能喝下一整坛,我劝他别说大话,先喝够三碗再说。嘿,此人当真是有些酒量,喝了三碗还不倒。他爱酒得很,抱着坛子喝了一晚上,最后醉死过去,七天七夜都叫不醒,给伙计抬到山那边扔了。”
鳌山下有一处漏泽园,专为埋葬无亲无故、无人敛收的无名尸。
那酒客在店里长醉不醒,期间更无家人亲朋来寻,店家为图方便,将他扔去了漏泽园不管。
傍晚黄昏道,天边一片金黄的霞云。漏泽园中孤茔起伏,阴气萧森。两道狭斜的影子经过。
影子其一说:“你说洞玄子当年饮神仙醉,大梦三百日不醒。醉梦千秋,也能与之匹敌?”
影子其二说:“这满目荒坟,当真不好寻找。料想雨师所在之处,应有自然感应,且让我开个天眼,仔细看看。”
其人便是造访酒家的两个客人,江宜与商恪是也。
江宜内心存想眼神英玄名讳,洞开天眼,只见四面坟茔黑风阵阵,唯天一角隐有一团紫气祥云。
二人匆忙追去,商恪道:“诸神君寻找雨师日久。你我被困洞玄观,一番推测,还以为祂乃是被洞玄子气走。想不到,祂却喝饱了美酒,在这里做着白日大梦!”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只背阴的巨石,不见雨师踪迹,唯见那巨石上紫气缭绕,皮影一般出现天街星汉、宫阙楼宇,楼中人影攒动,絮絮低语。
“这是世外天……”商恪低声说。
江宜一见之下惊疑不定,问:“雨师何在?”
脑后一阵阴风刮来,嘻嘻而笑,吹拂在耳边:雨师就在梦中……
“什么?!”江宜猛地回头,眼前华光大放,他险些一个趔趄,当即被商恪扶住。
“当心,”商恪沉声道,“我们已经进来了。”
霎那间,笑语声、谈话声、歌咏之声,涌入耳中,目之所及,是神宫秘境玉宇琼楼,无数虚幻的光晕从身边经过,有的甚至穿过了江宜的身体,只能从那光圈中隐约看出个形状。
江宜内心震悚,心道,这里就是世外天?
气清凝为天,自然封为神。世外之天上,天音妙乐不绝于耳,穿梭其间的,都是如屏翳、丰隆、青女那等,先天清气化身的正神。
这些神君以光雾遮掩身形,行走之间,似乎看不见江宜与商恪。
商恪道:“这里应当是雨师的梦中。”
“洞玄子金身已破,善见道人也暴毙身亡,怎么会还有梦境?”
商恪神情凝重,目视前方鹊桥上走来一人,手中提着个葫芦,哈哈笑道:“今日玉京有一盛事,诸君怎么都不去凑个热闹!”
世外天的神君皆笼罩在光雾中,唯独此君坦然大方,风度翩翩浑如一潇洒公子。祂将那葫芦对嘴倾斜,倒出一股散发酒香的清冽浆液。
“雨师漭滉。”商恪说。
一旁的神君说:“白玉京的热闹,有什么稀奇的。”
漭滉洒然笑答:“你们不去我可去了,走也!”语罢踏云而走,化作一道流风去往东天。
“跟上祂!”商恪一把提了江宜,疾风遁走,追将上去。
晃眼的功夫,到得一处巍峨宫殿前。
大门洞开,漭滉大剌剌走进去,其内空空如也,只在坐西朝东的方位设了一座兵阑,架着一把剑。
长剑朴实无华,锋芒内蕴。
漭滉笑道:“剑是好剑,只是还差了一口气。”
江宜心想,众人入梦,皆是梦见自己的因缘,不知道雨师大人做的这个梦,又有什么意味。人有七情六欲心结难解,难道神仙也有吗?江宜不由得认真起来。
大殿之内空无一人,却有个声音回答道:“这口气一直都在,只是当年以凡人之身铸剑,宝剑难免藏锋。飞升之后,此剑一直伴我左右,日夜淬炼,今日机缘已至,或许能见证它开智化形。”
“俗铁凡器,也能成果,”漭滉慨然道,“此等奇事,我愿为它做个见证。何时证道?”
“日升之时!”
江宜睁大眼睛。
日出东方,霞光漫天,大殿东门豁然开启,红云火海涌入其中,将那兵阑宝剑吞没。炽焰熊熊燃烧,宝剑黯淡的躯壳在烈火中炼化,高温烫得江宜全身呼啦啦作响。只见那金红火海中一星寒光闪过,虚空中铮然一声。
漭滉哈哈大笑:“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饮了一口酒,猝然喷向火海。
酒液洒在通红的剑身,顿时玉竿银索倾瓶盆,水火相遇激发一片蓬勃的雾气。
水雾中那长剑剧烈抖动,终于挣脱束缚,流星一般投向天边。
日光消退,雨停雾散。已不见宝剑踪迹。
“它怎么跑了?”漭滉出奇道。
“它已有灵智,又不是那等死物,如何肯乖乖待在鞘中?”
漭滉没了趣味,打道回府,临走前又问:“对了,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声音回答:“铸剑以百器之精,成剑以半剑残魂。天生不全,刻舟求剑——其名为,缺。”
江宜追出殿外,漭滉早已走远,商恪亦不见踪影。
此处梦境并不随着梦主思绪的变化而随时改变,反倒像个缩影的小天地,梦中之人各有去处。一旦跟丢了漭滉,再要找到祂殊为不易。
江宜心中一动,想到方才消失在天边的剑光,脚下方向一转,追向那剑坠落的地方去了。
乱云飞渡,群山苍茫。大地尽头,青年拖着两腿行走。
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好像刚长出四肢,还不知如何控制躯体。他走在花丛草地间,花草为之零落。他伸手扶向树干,树干应声折断。他不经意间挥手,山峰亦被他削平。
江宜乘一朵云,在天上看着他。他爱莫能助,只能在这个茫然的青年伏在溪边饮水时,用浮云的荫蔽为他遮住毒日头。
江宜跟着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一走三十年,行云流水,直到在一个路边遇到老人。
“喂,小子,你往哪里去?”老人问。
青年回答:“我……不知道。”
“你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
老人奇怪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青年答道,“学做人。”
“你不是人吗?”
青年想了想:“我是一把剑。”
老人捧腹大笑:“妙哉。老夫桃李满天下,还不曾收过一把剑做学生。你跟着我罢,老夫教你怎么做人。”
师生二人继续行路。
那夫子姓庄名羽,世人尊称一声庄公,满腹学问,穷经皓首。他有一个习惯,能站就不肯坐,能走就不肯留,因此总在路上。学生聚了又散,来了又走,能跟上他的始终只有青年一人。
第114章 第114章 漭滉
“做人呢,做重要的是做自己。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能明白这一点,就比大多数人都更像人了。”夫子说。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
“自己是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青年默默想了一会儿:“那我要如何才能明白?”
“留在一个地方是永远不会明白的。走吧,尽力地走下去,走在路上,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
青年与夫子不停地走,走过这村,翻过那山,越过河流,渡过江川。青年学写字,写在地上、墙上、手上、衣服上,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夫子老了,连路也走不动,在一条清河旁结庐落脚。
“你已经学会了很多字,但还有一个字老夫没有教给你。”夫子说。
青年比过去生动了许多,闻言笑道:“学生不会的字还有很多,不敢班门弄斧。”
夫子杵着拐杖,说:“这个字包含了上下四方、古往今来,一切大道的终极。学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灵台贯通;修道者明白这个字,就能窥见宇宙尽头。如果你明白这个字,就能成为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剑客。”
“我是剑客?”青年的心跳动起来,“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不是剑,我是剑客!我是剑客!”
夫子以拐杖在地上画了一笔,负手离开。留下青年独坐黄昏,终日面对地上的字,他日也参,夜也参,参得金乌西沉,参得群光破晓,参得曙气渐分人渐远,参得凌霄万汇天机悬。他在庐舍外的草地上遍写此字,在庐舍漏风的土墙上遍写此字,他闷头钻进屋中,在一切桌椅板凳、橱柜书页上遍写此字。
江宜降下云头,走进庐舍中,看见那屋里到处都写满了字——写满了“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夫子说:“一”里有上下四方,“一”里有古往今来,“一”里有大道终极,“一”里有绝顶智慧,“一”里有宇宙奥秘,“一”里有至高剑诀。
青年如痴如狂,他写下的无数个“一”,好像在大地上割开的无数道伤口。
青年离开了夫子,去走他自己的路。等他再度回到那条清河旁时,夫子已经老得快死了。
“你明白那个字了吗?”夫子询问,呼吸十分衰弱。
“我还是不明白。”青年回答。
夫子咳嗽着笑了两声,拍拍学生的手,说出那句即将伴随学生八百年的箴言:“天地有终乎?必终者也。”
随后他咽下一口漫长的气息,了绝生机。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青年将夫子的遗言凿刻剑身上,他行走人间修炼修心的同时,也在参悟四句剑诀。
冬去春来,人间几度沧海桑田。他经历过战乱与变迁,即使天下仍是李家的天下,人心生出秽气却越来越多,积重难返。有一日秽气冲霄而起,一举捣毁了放置天书的七宝玄台,众神君为此事云集于圆光池旁,讨论一个解决人间秽气的办法——
“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你我选中之人,必也要心甘情愿,身怀殉道之志,方可两全。今日恰是缘分,在此圆光池边聚会,不如便借圆光术一窥人间,寻找机缘如何?”
青年心中仍有异议:生而为人的宿命,究竟是由他自己,还是有上天代为决定的?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没想清楚,便按下不表。
只见说话那位将袖一展,圆光池中光华流转,呈现出俗世百态。一幕幕情景闪过,圆光池聆听着景中凡人的心声,为世外天擢选那位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一忽儿过去,池中景象定格在一座山顶祠堂前。
始终跟随在青年身边的江宜睁大眼睛,走到池边,向水中看去。纵使时光飞逝,他也认得——那山是鸣泉山,那祠是雷公祠,那两个跪在香樽前祷告的垂髫小孩,正是五岁的江宜与哥哥江合。
江宜如入寒窑,明白过来,他正经历的,是自己命运被决定的那天!
他心旌动摇,下意识探手进圆光池中,触摸那个跪香的小孩儿。忽然却被人推了一把,跌入池水中。
“啊!!”江宜大叫着,从天而坠,正落在那小孩儿身上!
小江宜猛地一个激灵,脑中嗡嗡作响,犹如遭到重锤。
“宜弟?你怎么了?”江合看见弟弟左右摇晃脑袋,脸色苍白,不禁小声询问。
江宜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缩小的手脚、手中线香,与面前虎目威严的雷公像:“我……我……哥?”
“你跟着我做,”江合提示他,“把线香在樽前点燃,拜三拜,心中许下愿望,再将香柱插入香樽中。”
江宜懵懵懂懂,跟着江合跪在雷公像前。
江合闭上眼睛,稚气的脸颊上透出团团红晕,似乎正在许愿。
江宜也闭上眼睛,可是他的愿望是什么?
心中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若是能成为神曜皇帝那样人,真不知是如何的英雄豪杰呢。便是不能,做一个追随在他身边的人,仿佛也能沾些光彩。’
当年早已被遗忘的心声,此时清楚地出现在他耳边。
十六年后的江宜已经明白,正是这个简单的愿望,成了他生命中难以逾越的高墙。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愿望是……
——夫子问:‘那你想做什么?’
——青年回答:‘我想学做人。’
江宜朝着雷公像揖首而拜,心中默默祈祷。我的愿望是:
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圆光池中浮现出孩童的面庞。漭滉笑道:“有缘人出现了,该由谁去赐下天恩呢?丰隆,我看就是你罢,人家是对着你的神像祈愿。”
赤背纹身的丰隆,跻身在众神君之中,默默点头。
鸣泉山,雷公祠。
江宜插上香柱,回过头,看见江合的头发忽然间树立起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刘夫人大惊。
顷刻间乌云聚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从天而降,正落在江合身上。鸣泉山地动山摇,笼罩在一片强光之中。所有人皆惶然退避三舍。
终于待得雷霆散去,云开见日。只见那雷公祠的香樽前伏倒一具焦黑的躯体,正是幼童状貌。
刘夫人怪叫一声,昏将过去。
江宜:“…………………………”
江县丞的大儿子,在雷公祠前被雷给劈了。
清河县的大夫,治病的治伤的,救人的医兽的,游方的接生的,尽数被请到江家。江忱满头大汗,江合的亲娘——刘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江家一片愁云惨淡。
大夫撩起内屋的隔帘,焦肉味扑鼻而来,但见那倒霉孩子躺在拔步床上,浑身皮肉溃烂,不住发出微弱凄惨的呻吟,实在是令人不忍。
几个大夫俱都是摇头,说道:“事到如今,我看,不如准备后事吧。”
“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怕只有大罗金仙才救得回来。”
江大人吩咐:“去请!去请大夫!同州城的大夫,还有河中府的,全都去请!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