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恪的身影眨眼间就只有米粒大小,继而毫不留情地消失在天边。他再也不会回应江宜的请求。
为什么呢?到底什么地方错了?
他都做错了什么?
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
江宜摔了一跤,跌倒在地,怀中蛇蛋破碎。
那蛋里是空的,里面只有寂静的、深渊一样的黑。黑暗里有人在喊他:
‘江宜……江宜!我请你喝茶……’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是而非:
‘……你可千万别推拒……这次是我连累你,我给你赔礼……’
徐沛失落地说:‘什么?你要去哪儿?怎么说走就走……’
同窗说:‘原来如此,我就说……江宜你果然是出家人……’
江宜抱着破碎的蛇蛋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他什么时候成了出家人?他又什么时候说走就走,惹得徐沛失落埋怨?这些好像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不断从蛇蛋里流出来。
江宜踉踉跄跄起身,挣扎着回家去。蛇蛋遗落在地,从其中渗出黑色的东西,颜色深得好像从大街上抹去了一部分。
江宜闯进江合的房间,合哥带下山的行李还在,他撑开那把伞,里面掉出本书来。江宜捡起来,翻开扉页——鸣泉山经传。
雷霆爬过苍穹,天色转暗,淅沥落起雨水。
江合与商恪来到鸣泉山脚下丛林之中。他方想起没有带伞,商恪举袖遮在他头顶:“你说那蛇怪并非是秽气所化的魅影?”
江合便自觉往商恪臂弯里站进去:“不错,这家伙称作蛇瘿,乃是受到秽气侵蚀后,形成一种赘生物。此物脱胎于污秽,成形之后,却不受污秽限制。纵使你烧了秽气,蛇瘿也可以自发地躲藏起来,不叫你察觉罢了。”
商恪道:“人间多奇物。便是待上百千年,也不见得就能认全。”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江合说,“蛇瘿只在鸣泉山有记载,也算是一种特产吧。若非我碰巧读过鸣泉山经传,也不会识得此物。”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巧合。对你来说,天下还有你没读过的书么?”商恪微笑。
江合倒是不卑不亢,面不改色道:“不必说恭维话。且说回蛇瘿罢。此物似蛇而长肉瘿,能模拟人声,布下猎食的陷阱。并且,它身上的肉瘿,都可以视作蛇头,纵使你把它碎尸万段,只要肉瘿还在,就能重新长出身躯。很难消灭干净。”
“这个无妨,”商恪说,“把它所有的瘤子都粉碎就罢了。”
江合不反感商恪偶尔嚣张的言论,笑道:“那就交给你了。蛇瘿喜食人之心声,越是动听的心声,越能引诱它。先由我把它引出来,你再伺机斩除。不过,你可要离远一点,免得被它察觉到气机,不敢靠近。”
“要多远?”
“刚好能看见信号的距离。”
“好。”商恪很信任江合,拍拍他手臂以示小心,闪身便离了丛林。
商恪一走,雨水就落到江合身上。江合以拇指捺去脸颊上的水痕,闲庭信步,钻进树林深处。
第122章 第122章 蛇瘿
且说商恪方出了林子,想起来江家那个小儿子。江合是不用他操心的,只是他那个弟弟,不知为何好奇心甚重,又十分执着,商恪总担心他会涉入险境。
最后看见他那个眼神……好像经历了莫大的恐惧。
但他与江合要去杀蛇,一时半会没功夫计较江宜的事,更不能让他跟上来,是以在江家门口驾云离去。
那毕竟是江合的弟弟,江合当然知道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商恪摒弃杂念,寻了个藏身之处远观鸣泉山,时刻预备着江合的信号。
然而,心底仍有隐隐的担忧。
山脚,风雨欲摧。
江宜趁雨跑到族墓地外。墓地的秽气那日已被商恪一把火烧了,蛇瘿亦不见踪迹。
经传中说它是鸣泉山的社主,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江宜钻进丛林中,到处寻找。雨越下越大,顺着树冠瀑布似的往下落,淋得他浑身冰冷。前面有座小小的半山亭,他跑过去,亭里已经有人坐着,看见他也不惊讶,微笑问:“你怎么找来了?”
“……”江宜愣愣站着。
“快进来啊,”江合说,“喜欢淋雨么?”
江宜走进去。外面风大雨大,亭子里却很安静。
江合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江宜反问:“你怎么就走了?不是说好给我三天么?”
“问得好,三天已经到了。”
“可我还有个问题。”
江合叹口气,很拿江宜没办法似的,纵容道:“你问吧。”
“我想知道,生和死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总喜欢这种大哉问?”江合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还不满意么?要不然,你来修这个道?”
江宜低低地回答:“徐沛死了。被蛇瘿吃掉了。”
“哦”江合半边眉毛轻扬。
“他死了以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徐沛死了,另一个徐沛才活过来……”
江合嘲讽道:“蛇瘿吃的人不少。因为这个是你朋友,才令你动摇么?人生俱三魂七魄,死后魂气归天,重新投胎做人。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这天地轮回的一环。造化变迁,沧海桑田,一人之生死又何足道哉。”
“生命已然短暂,连死亡也不能永恒?”
“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天地就是一辆马车,万物都是它轮毂下的尘埃。”江合说。
江宜喃喃道:“天地而为炉,万物而为铜……”
江合流露出意外表情,末了道:“不错,万物都在一座熔炉里,所有人其实都是一个人。死亡不能永恒,但你可以追求一种永恒的死亡。永恒的死亡是对生的超越,当你达到永恒,其实也就无所谓生与死。”
江宜头痛欲裂,似乎想到了什么。
江合说完,又讽刺道:“徐沛的死,当然不是这种永恒。”
江宜道:“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你说的不对!‘徐沛’死了,但死的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徐沛。世上有两个徐沛。”
“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那必然是一个为真,一个为假。”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江宜抱着脑袋。
江合饶有兴趣地打量他:“自然是,你觉得对的那个为真,你觉得不对的那个为假。弟弟,你觉得,这世界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江宜陷入恍惚。
本来应该是什么样?
大地本来在脚下,青天本来在头上。
太阳本来只有一个,月亮本来只在夜晚出没。
江宜与江合本来就是兄弟,本来就有一道天雷,十年前将他们分开。
本来应有一双视线,默默追随着那个孤独的孩子。
“你和我之间,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江合期待地微笑,“弟弟,你来选一个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商恪吗?如果你选对了,天雷和商恪都归你。不过,假的那个就要去死。不是很好玩吗?”
江宜难以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合道:“蛇瘿知道人心的欲望,但你的欲望藏得太深。你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让我帮你一把,你来做这个选择,选一个你真正想要的。”
他将手掌伸入雨幕中,张开双臂,长风贯彻胸怀:
“你是选择清河县里那个家……还是选择一条孤独无依的路……你选啊,快选吧!选了你就能回家,选了商恪就是你的!哈哈哈。”
江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什么真的假的?这个世界本来是真的吗?
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人呢?去哪里了?
那个陪伴着他一路走下去的人呢?去哪里了?
“快选吧,选清河县还是选雷公祠。”
“选啊,选一对严父慈母,还是选一双弃你如敝屣的爹娘。”
帮帮我……江宜心中乞求。那个一直以来帮助我的人呢?去哪里了!
“选我和你之间,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江合怜悯地抱着弟弟的头颅,在他耳边呢喃。
江宜哆嗦着,不断喘息,江合耳朵贴近他嘴边,听见他轻声低语:“十年前有一道天雷……”
“对,”江合鼓励道,“有一道天雷。”
“选中的那个人,成为天书台……”
“不错,就是这样。”
“天神剖去了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变得不人不鬼……”
江合抚摸江宜的头发。
江宜说:“从此那个人不能再沾染水火,靠近火他会变成焦炭,靠近水他会化为泥浆……”
江宜一把推开江合。两人都在雨中走过,浑身湿透。江合低头看看自己完好的身体,摊开两手,很无奈似的。
“你是假的。”江宜说。
“呵呵呵呵。”江合一阵发笑,他怀里掏出把裁书刀,朝自己心口扎下去。
江宜猛地一哆嗦,看见汩汩鲜血从那伤口里涌出来。
“猜对了,”江合说,“奖励你。”
他用刀剖开肚子,抓出鲜红的肠与肺腑,轻描淡写地丢弃,他是一个人,不是天书台,他的心脏还在地上跳动。
江合脸上带着微笑:“你可以去告诉商恪,天雷选择的是你,他本该关照着长大的人也是你。可是,怎么办,他好像还不太明白。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对这个世界这么多问题。”
这通红的场景倒映在江宜眼底。无数念头涌入他脑海,真实与虚幻之间,界限开始分明。
“你是洞玄子。”江宜说。
江合给他鼓掌:“江宜,你要怎么离开这个梦呢?”
江宜一步步后退,直到半山亭外。
雨水浇在他肩上,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水中变得模糊透明。在那做梦者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一切假象都将退去。
江宜丢出手中握着的东西,那是一块蛇蛋的碎片。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江宜说,“死亡是对生的超越。一个江宜死了,另一个江宜就能活。”
江合蓦地大笑:“你太棒了!江宜!——来啊!蛇瘿!快来!你没有听到吗?这个人对你的呼唤!”
雨中黑色的雾将半山亭包围,熟悉的呓语重重袭来。人心是对蛇瘿最好的诱饵,但那些复杂难辨的人心,却令它困惑。蛇瘿贪恋江宜身上的气息,它用身躯盘绕着这个难以下咽的猎物,长满肉瘿的头颅张开巨口,从中喷出浓黑的秽气。
“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安排!”江合忽然变脸,破口大骂。
“滚开!不要妨碍我们!”江合面孔上怒意一闪而过。
江宜的身体逐渐变淡,蛇口在他身后大张开,正如那天黄昏,老翁提灯的那扇门。他一步步倒退进去。
“洞玄子,你的把戏就要结束了。没有人会永远做梦不醒的。”江宜说,他的声音因为身体化为浆水而变得奇怪。
江合胸腹不住流血,微笑地看着他:“你赢了,江宜。但是你为什么能赢呢?你真的有这么聪明吗?不,你只是为了一个人。你只是觉得,在本来的世界中,他应该看着你而不是我。这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江宜那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像鬼一样。在他逐渐被秽气遮盖的视线里,一道剑虹从天而降。
“江宜!!”
那声音渐渐远去,蛇口关闭。
一刻钟前。商恪在高处的悬岩上盘坐着。
他等待着江合给的信号,脚下丛林在雨中沉寂,一切毫无征兆,他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旺盛。
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他还看不出来,但他的心已经感受到了。
商恪决定不再等待下去。他凝神幻化出无数剑影分身,在雨幕中穿梭,四处搜寻。林深处某地爆发黑色秽雾,剑影九九归一,化作一柄大剑破开黑雾。蛇瘿感受到凌厉的剑气,浑身鳞片炸开,转头就要逃走。
商恪赶到,最后一眼看见江宜被蛇瘿吞没。
“江宜!!”商恪无比惊怒。
“咳咳……咳……”江合胸腹淌血,坐在地上苦笑,“商恪……你不要激动……”
“为什么不给我信号?!”
江合面带痛苦,说:“为了把蛇瘿引出来……牺牲是必要的……要除掉它,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你还在等什么?!”
蛇瘿庞大的身躯裹挟在秽气中,要钻入丛林逃生。它的每一颗肉瘿都是一条命,分身早已藏遍鸣泉山所有角落,死了这一条,还有无数条。商恪袖中溢出剑气如风,与蛇瘿的鳞甲摩擦,迸发出尖利的声音,犹如一场撕心裂肺的狂曲。
雨水为之激荡,山林为之动摇。泥沙飞扬,浊流滚滚,穿梭在丛林中的剑影同时爆发,追逐那些逃跑的肉瘿,在尖叫声中将之斩为飞灰。
怒风拔地而起,洪流冲刷着鸣泉山,在漩涡的中心,江合坐在半山亭的石阶上,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他看着商恪,好像看着一把无比得意而珍爱的名剑。
蛇瘿无处可逃,被商恪的飞剑犹如刺绣一般,精细地切断了每一颗肉瘿。
滂沱的大雨将那些碎块洗刷成黑色的粉末,顺着泥流被淹没。
盘踞着鸣泉山的蛇消失了,但那些剑没有,它们还在商恪的袍袖里叫嚣着。
江合带着因失血而虚弱的语气,安慰商恪道:“如果不是江宜把蛇瘿引出来,你也没有机会彻底铲除它。江宜也算死得其所。为了救世,失去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你看,我不也身受重伤?”
“那是你弟弟!”
“我的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人死得,他就死不得?众生平等,大家都可以去死。”
雨水将泥沙洗去,蛇瘿盘踞的地面上露出许多蛇蛋来。
江合一来了兴趣,就忘了自己被开膛破肚,在那些蛇蛋里踩来踩去,踩得蛋壳细碎,满地清脆的响声:“啊,你看这些蛋,每一个都是蛇瘿吃下去的人。里面会不会有江宜?是这个吗?不是。是这个吗?不是……对了,是这个。”
他把一只蛇蛋踢到商恪脚边。
那些被江合踩碎的蛇蛋里流出黑色的东西,既不是浆液,也不是雾气,而是一种纯粹的颜色。纯粹到好似从这世界上挖去一块。那些黝黑而深邃的空洞里传来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商恪慢慢跪在那只蛇蛋旁,附耳过去。空洞里遥远的声音说:商恪……商恪……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手上鲜血淋漓,不知道何时受的旧伤忽然裂开,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
他是金刚不坏之身,岂会受伤?那伤口似乎正在了某根连接着心府的经脉上,一阵阵的疼痛仿佛是在叩问心门。但他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什么东西。
“什么是以天下为己任?”商恪忽然问。
这正是当年江合在雷公祠前许下的心愿。
“以天下为己任,那天下就是我的天下,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江合微笑,“商恪,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看上去好像要杀了我一样,天意可是要你关照我,你别忘了。你要杀了我吗?”他也跪下来,跪在商恪面前,握住商恪流血的一手,抵在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胸膛上,苍白的微笑显得更为妖异。
“如果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天意又怎会选择你?”
商恪感到迷惑。
江合微笑:“是啊。天意怎会选择我这样的人?如果它没有选择我,它又应该选择谁呢?商恪,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虚伪。一个虚伪的我,你可以杀之而后快。一个虚伪的天地,你又能怎么办呢?”
“假天假地,当然一剑杀了。”
江合听得好笑,直摇头:“开天辟地,你做得到吗?”
商恪将手探入袖中,溢出的一丝剑气刺中江合双眼。江合满地打滚,流着泪尖叫:“啊啊啊!住手!快住手!!这是我的天地!你不能毁了它!!”
商恪看着他那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想天雷是假的,天意也是假的。
这个天地都是假的。
他袖中拔出一截锋芒——江合抱住他双脚:“你不能……求求你!求求你!我放你走……”他看见商恪漠然的面孔,终于想起来,这原来是个天神。
那个妖异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能死在阙剑手里,是你的荣幸啊……”
“你让他停下!!快停下来!!”江合涕泗横流,仰天乞求。但他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是一体,你已经到头了,我也要离开你了……”
“不不不!别走!!我还有利用价值!别离开我!!”
锋芒既出,大地掀起泥石的巨浪,深不见底的地裂迅速横亘南北,苍穹之上布满那些纵横的剑气,好似线条分明的棋盘。
那股力量拔山超海,来到江合面前。
“六百年结束了……”江合眼中渗出泪水。随即为气浪从中劈开。
蛇蛋中扩散的黑洞吞噬了大地与太阳,光线骤然收聚,世界陷入虚无。
这是哪里?
这是洞玄观的山房里,一旁的床榻上,正躺着狄飞白的父亲——郢王李裕。窗外星光惨淡,还在深夜。
是梦耶?是现实耶?
李裕幽幽醒转,看见屋里有个陌生青年:“……你是?”话没说完,就见那青年猛地弹身而起,冲向门外。
外间回廊里,狄飞白与狄静轩正低声说话,看见江宜跑出来:“喂!……”
江宜头也不回,一溜烟就没影了。“什么情况?”狄飞白茫然。
江宜匆匆跑过洞玄观的通天道,跑过夜色里的洞玄宝殿,跑过斜廊,跑过后山,跑得踉踉跄跄,终于跑到住持道长闭关的洞府前。头顶千星流转,犹如一方拨动命运的罗盘。洞府外,商恪不知道等了多久,回过头来。
他眼里还有残余的锋锐之气未消。
江宜心里一阵抽搐。假如还是他能呼吸的时候,此刻已经喘不过气了。
“等一等。”商恪示意。
江宜上前去,两人并立于洞府外,看见那洞室里一盏昏黄的油灯,一个道人在油灯下铺纸作画,手中挥毫泼墨,神情如痴如狂,沉醉不已。
此时,狄飞白、狄静轩与李裕一行人也赶到了。
“师父?”狄飞白看见那道人,喊了一声。
道人置若罔闻,画着画着,七窍溢出鲜血,斗笔行云流水,画毕最后一笔。画纸中破出一道雪亮的剑光,迎面而去,将道人从中劈成两半。
鲜血泼洒而出,溅在画作上。
狄飞白下意识要冲过去,被李裕从旁按住。
洞府中撒了满地的是日月隐箓的副箓,正副两道符箓将槐树内境中的洞玄子,与此处的善见道人,连接在一起。此时此刻一切布置都已毁坏,善见的两半尸体各倒一边,符箓上笔画也为剑气斩断,零落不成形。
江宜跨过血泊,到得桌案前,但见那画已从中裂开,画上是成团洇开的墨水,蛇怪的身躯盘踞着整个画面,血盆大口中一个孩子蜷缩着身体落泪,剑客背身而立,手中宝剑将露未露。
画破人亡的最后一刻,善见正是在绘制这拔剑的风姿。
江宜不禁抚摸纸上的画面,山川颠倒、上下混沌,那哭泣的小孩看上去多么渺小与可怜。商恪在他身后,一手落在他肩上,手上的力度令江宜怔忡。
李裕啜泣着上前,半跪在善见道人尸体边:“大师……你何苦……”
狄静轩一身夜行衣,抱剑立于门边。
狄飞白看看尸体,看看江宜,又看着他那个不知如何又恢复了神志的爹,下意识地察觉到,有什么事还没在他面前发生就已结束了。
广场前,老槐树被商恪连根拔起,底下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洞室,当中果然藏着洞玄子的金身,不过,已然成了一地齑粉。
“我只记得,我们进入了槐树里面,”狄飞白说,“后来走散了。我一个人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出来了,还是夜晚,还是洞玄观,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我只好回到客舍那里等待。”
“再后来我也走出来了,”狄静轩说,“就与飞白汇合。我俩一合计,说不定这又是洞玄子的圈套,就像鬼打墙一样,不宜轻举妄动,是以一直等到大师你回来。谁知你竟然是从房间里跑出来的。”
这对江宜来说,简直好像上辈子的事了,听起来遥远无比。
商恪道:“我与江宜在槐树内境中找到洞玄子的肉身,将其破坏,本以为没了肉身依托,洞玄子的幽魂应当回归天地,就此破除梦境。不料,此人不知用何种手段摆脱了魂魄轮回,依旧逗留人间,并且设下又一个梦境,利用雨师漭滉引我与江宜入局。”
“恐怕不是设下又一个梦境,”江宜回想起来,颇为佩服,“而是我们一直就在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中,每次以为自己清醒了,却仍在沉沦。”
“如此说来,又怎么肯定现在就不是做梦呢?”狄静轩问。
旁边一个声音回答:
“当然不是做梦。”
舅甥二人惊悚,转头看,场面中突如其来出现一个陌生人。
此君一身酒气,青衫落拓,不修边幅,好似睡到日上三竿才潦草起身的懒鬼,而举手投足间又颇有种不以为意的潇洒。
“洞玄子利用我的梦,困住商恪与江宜,令他们在我的梦中都成为了自己。谁又会怀疑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若非江宜在梦中识破洞玄子真身,商恪又灭了他的魂魄,这个黄粱大梦只怕还要再睡上个千八百年。”
狄静轩如临大敌,就要出招:“你是谁?!”
狄飞白拉住他舅舅:“且慢,这个……根据我的经验,祂也许是……”
漭滉唏嘘道:“洞玄子号称梦里真仙,不是虚衔,只要在梦中,祂已然有登仙的修为,否则又怎么能算计了你我?我只是醉了一场,就被他趁虚而入,足足酣睡了三百日。商恪,你真该来与我同醉,这样的体验,可是世间绝无仅有的。”
商恪没有回答。
漭滉见他不说话,遂一笑置之。
江宜问:“洞玄子当真魂飞魄散了?”
“真得不能再真了,”漭滉答,“商恪坏了他的肉身,又于梦中斩除了他的魂魄,此子已经死透了,连轮回都不能再入。”
洞玄子做了六百年的飞升美梦,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差在哪里呢?江宜不由得想起那个梦。差的是天意吗?
“为了一己私欲,致使两州大旱,葬送了多少无辜生命,落得这下场也是报应不爽。”漭滉感慨。
狄飞白听得云里雾里,隐约明白了,是江宜与商恪在另一个与他无关的梦里除掉了洞玄子。本还在不甘心,直到漭滉提及灾年,狄飞白立马道:“什么?不是因为我爹转而供奉洞玄子,推了霖宫,气走雨师,才导致八百里云梦不降一滴水么?”
李裕方处理了善见道人的尸身,前来汇合,正听见他儿子的大话:“???”